項繼權
在我們的調查中,有38%的農民認為土地調整是合理和應該的;只有13%的農民認為“不應調整土地”。還有近半數農民雖然反對大面積調整,但可以進行“小調整”。對于農地調整的原因,農民最普遍的回答是“如果不調整k地,有的家庭人多地少,有的家庭地多人少,不公平”。
如果從上世紀70年代末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算起,土地承包經營在農村實行快30年了。雖然30年僅僅是歷史的瞬間,但卻是一代人的時間。
絕大多數地方,聯產承包是以農地按人口或勞力一次性均分為基本特征。這種一次性的分配確定了農民的土地使用權,滿足當時農民土地均分的愿望。盡管每家每戶分得的土地不多,農民畢竟有了安身立命之本,他們可以在狹小的土地上討生活。
然而,80后出生的“農民”怎么辦?誰來養活“80后”?這些生在農村、身為“農民”的“80后”,生不逢時,失去了初次土地分配的機會。按照國家政策,“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這些不能獲得土地的農民何以為生?
尤其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生老病死,婚喪嫁娶,遷出流進,20多年后的今天,各地曾經大體均等的土地擁有變得越來越不平均。一些家庭人多地少,而另一些家庭人少地多。這些沒有和少有土地的農民不禁會問,“公平嗎?”
為此,一些地方采取“大穩定、小調整”的辦法,定期或不定期對占地較多的農民的土地或集體保留的土地進行調整,以滿足無地或少地農民的爭地要求。
我們對湖北、河南、安徽、山東、內蒙、四川、江西等7個省(區)86個村1400多名村民的隨機調查就顯示,1996年到2005年初,只有34%的農民沒有調整過土地。有33%的農民進行過一次土地調整,28%的調整過兩次,有5%的農民調整四次以上。與此類似的是,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對78個村子的調查也表明,浙江46.7%的村子沒有進行過土地的再調整,30%的村只調整了一次;江西有36.4%的村調整過一次,45.4%的村調整過三次;在河南,30%的樣本村調整過一次,70%的村調整過兩次。
然而,這種土地調整通常遭到耕種者和承包人的反對,在他們看來,“法律規定土地承包經營權30年不變,我已經在土地上進行了投資,改良了土地,憑什么要將改良好或剛有收益的土地讓出去?”
于是,改革以來,農民為土地的調整和反調整爭論不休。在不少地方,農民在與企業或政府在土地權益爭得難分難解之時,農村內部鄉親之間也為土地分配爭得難解難分!
在稅費改革前、“種田不劃算”的時候,田地本身成為農民的負擔,不少農民棄地而去,無地的農民也不要求分地,農地之爭相對平靜。但是,在免稅之后,擁有土地就是獲得實實在在的收益,農村土地之爭驟然而起,一時成為令基層干部“頭痛的問題”。
生存倫理及其制度邏輯
在我們的調查中,有38%的農民認為土地調整是合理和應該的;只有13%的農民認為“不應調整土地”。還有近半數農民(47%)雖然反對大面積調整,但也可以進行“小調整”。對于農地調整的原因,農民最普遍的回答是“如果不調整土地,有的家庭人多地少,有的家庭地多人少,不公平”(33%)。“如果不調整土地,新生的人口和新娶的媳婦靠什么為生?”

顯然,農村土地不斷調整直接源于無地農民的生存要求及其公正的觀念。“土地分配不公”及“無地靠什么為生”成為最強有力的理由。這種生存要求觸及農民的道德底線,并置所有反對者于“不公”和“無義”之地。面對缺地和無地農民的生存要求,國家也不得不在強調“大穩定”的同時允許“小調整”:允許在一定條件和范圍內對土地進行小范圍的調整,雖然對此作出了諸多嚴格的限制。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農民的生存倫理及道德底線為什么會導致對土地再分的要求?事實上,在時下農村,各地農民的財產及收入差別也日益擴大,不少村莊農戶之間在住房、收入和生活水平方面的差距遠遠超過農地占有的差別,然而,正如有的人所說,“有的農民吃得好、住得好,而有的農民吃不好,也住得差,為什么他們沒有提出要平分或重分富有者的住房和家產呢?”
其實,農民對土地再分的要求及其生存倫理和公正觀念背后,反映的不僅是農民生存保障的缺失,更重要的是產權制度的缺失。
在農民缺乏其他生活來源及最低限度的生存保障的條件下,土地就成為其安身立命之本,對于土地的要求也就成為其生存的要求,也是社會最低的道德底線。更重要的是,正是在土地集體所有制條件下,人們將土地集體所有看成是土地公有或共有,“集體所有,人人有份”。一旦人口變動造成土地占有的不均,缺地的農民便會提出土地再分的要求。雖然各家各戶房產和收入不同,但是,在農民的心目中,這畢竟是他人的財產,自己無權占有。于是,我們看到,農民對于他人的私有財產嚴守“私有財產不得侵犯”,而對于集體土地和集體財產則秉持“利益均沾”的原則。正是在集體“共有”、“公有”以及“生存保障”的名義下,農民不斷提出土地再分配及均分的要求。
顯然,農民對于土地再分的要求并不能視為“人多地少”形成的“平均主義”觀念,也并不是單純的生存倫理及其公正的道德要求可以解釋的。不同的社會保障體制及不同的產權制度可以衍生出不同的財產要求和道德觀念。從根本上說,農民對土地均分和不斷調整的要求是現行的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造成的。當我們僅僅將土地視為農民的保障,而農民僅僅以土地為保障的時候,集體和公有制只不過是將農民限制在狹小的土地上自謀生存并讓他們為生存而相互爭斗而已。
社會保障與農地物權化
土地均分和調整不僅造成農村持續不斷的社會沖突,也導致土地零碎化和規模不經濟。
在缺乏生存保障及產權集體所有的條件下,農民不得不為土地的平均占有展開持續的爭奪。而在土地不能物權化、資本化和市場化的條件下,土地爭奪與均分又會表現為一種自然形態的平均分配,土地的零碎化也就成為必然。
正如人們所看到的,改革以來,農村各地土地調整和紛爭不斷。為了讓集體土地均等分配和占有,各地在土地分配中不得不考慮土地的面積大小、距離遠近、地力肥瘦、水利交通等等條件,并按好壞、遠近、肥瘦等進行分割搭配,戶戶有份。于是,農村的土地占有十分零碎,不少農戶分到數塊多至數十塊土地,各戶土地犬牙交錯,給耕作與經營造成極大困難。在我們的調查中,雖然大多數農民(61%)認為肯定農村土地承包制,但也有相當數量的農民(41%)認為當前農村土地承包制度造成“土地太零碎、太分散,不便于統一規模經營”。
隨著人口的增長,重分的次數增加,零碎化程度也將提高,土地規模經營也變得相當困難。
顯然,化解農民之間的土地糾紛最為根本的要求是給農民以社會保障,同時強化農民土地的產權并鼓勵產權的流轉。
長期以來,在農地制度改革的討論中,人們最大的顧慮和擔憂莫過于農民失地并由此失去生存保障造成的社會政治問題。其實,土地本質上是一種生產資料,土地可以成為擁有土地的農民的生存保障,但是,并非必須將土地作為農民的保障。從根本上說,農民將土地視為生存保障是因為農民缺乏其他社會保障。在缺乏其他生存條件下,土地才承載著生存保障的功能。
然而,土地的生存保障與社保問題是兩個相關卻不同的問題。作為生產資料,土地的交易和流轉是必需和必然的,一部分人因種種原因失去土地及生活保障,應由社會保障來解決,這如同企業破產而工人失去工作只能靠社保來支持一樣。況且,在當今農民人均僅一畝多地的條件,農民的土地收益微薄,已經難以承擔對生活保障的重任。為此,我們應將土地的生產功能與保障功能剝離開來,著力加強農村社會保障體系的建設,構建城鄉一體的社會保障體系。這不僅可以給“80后”農民以生存保障,也可以為其他失去土地和陷于困境的人們以生存保障。
另一方面,至關重要的是,應賦予并切實保障農民的土地所有權,實現地權的自由流轉和交易。只有在產權明晰的條件下,才有可能劃清人們的權益界限,定紛止爭;也只有在土地物權化、資本化和市場化的條件下,土地的流轉和分配才有可能以地權和資本的方式流動,地權和資本的集中、分割和交易才有可能脫離土地的自然形態的分割,避免土地的零碎化并為規模經營創造條件。
因此,給農民土地以產權保護,給農民生活以社會保障,應是我們努力的方向。
(作者為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問題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