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官場掃把星”的十年

傅學里

劉福堂，59歲，民革海南副主委，省政協委員。自1998年始，為海南漿紙林項目毀壞天然林奔走呼告，被譽為海南“生態斗士”。而先后參掉5個市縣的林業局長的經歷，令他被人稱作海南“官場掃把星”。

這是近10年來海南第一次自揭林業家丑。

7月2日至7日，海南省人大對全省森林資源進行執法大檢查，邀請中央媒體和本地媒體全程跟蹤采訪，結果令世人震驚：2000年以來海南島共有100多萬畝天然林和天然次生林毀于刀斧之下。

7月17日，海南省委辦公廳負責人到省林業局宣布其督辦的5項林業工作，往年排在第一位的漿紙林項目今年名落孫山。

種種跡象表明，自今年4月，衛留成當選海南省省委書記，海南省領導班子進行相應調整后，海南省對待破壞天然林最嚴重的漿紙林項目的態度正發生微妙的變化：逐漸由把發展漿紙林當作“重中之重”，向保護海防林和天然林轉變。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素有“生態斗士”公共形象的海南省政協委員劉福堂說。10年來，劉福堂—直活躍在政協舞臺上，以一己之力反對人們以發展漿紙林為名破壞天然林，他吶喊過，抗爭過，但應者寥寥。

當全島上下齊呼“拯救天然林、保護天然林”之際，驀然回首，人們才發現形影孤單的劉福堂已經“硬著頭皮”與人人避之則吉的“漿紙林工程”多次較量，并為此付出自己的代價。

政協委員的問責

“每當我看到那一片片天然林被斧鋸腰斬，我的心就像在滴血。”劉福堂像祥林嫂一樣不斷對記者們重復這句話。近年來，海南大面積毀壞天然林種植漿紙林的新聞不斷出現在各種媒體上，劉福堂的名字也隨之出現在公眾面前。

10年前海南引入漿紙林項目，這個投資上百億元的大項目，包括60萬噸紙漿廠和配套的350萬畝漿紙林基地。一定程度上，在隨后10年的歷史中，漿紙林項目甚至影響到海南的政經走向。

一開始，劉福堂便意識到，這是一個“生態炸彈”，但那時的他并沒有渠道發出“雜音”。

1998年，劉福堂任海南省林業局森林防火辦主任。當年，因為營造漿紙林進度緩慢，劉的上司蔣厚鎮局長與海南農墾總局副局長韓劍準對調。此后，省林業局成立21個工作組(至今仍保留6個)派駐各市縣幫助該項目要地造林。

從此，這個以熱帶雨林著稱的寶島開始大規模毀掉天然林，改種馬占相思樹和桉樹等漿紙林。劉福堂看到周遭不斷有人卷入這個項目，而他所在的單位更被諷刺性地叫作“漿紙林局”。

但也正是在這一年，劉福堂多了一個“榮譽”——第三屆海南省政協委員，這個身份給了他前所未有的底氣和鞭策。

1999年4月19日，省林業局辦公室主任帶著一名漿紙林項目公司的副總來到劉福堂的辦公室，要求辦理野外用火手續。此時距海南森林防火禁止野外用火開禁只有11天(禁期是每年3～4月)，劉福堂堅持照章辦事，請來人待禁期過后再來。

該副總置之不理。“他說，如果你不批，我臉面往哪里擱?我說，是你臉面大還是規章制度大?你們是大公司，你們帶頭燒，老百姓會跟著燒，那我們就很難管了。”面對來人一個多小時的軟磨硬泡，劉福堂面不改色。

那時，該公司在海南燒山造林，但遭遇到萬寧等市縣政府的強硬抵制，被要求從省林業局辦手續后方可燒山，他們不得不硬著頭皮找劉福堂辦手續。可惜劉福堂“頂了白頂”，該副總后來干脆直接找劉的上司簽字。“往后想怎么燒就怎么燒，找都不找我們了，隨便燒。”劉福堂一臉無奈地說。

2000年，在三亞荔枝溝已封了14年的封山育林區，被某漿紙林項目公司看中，因樹長勢良好，且有許多珍貴樹種，三亞市林業局和田獨鎮政府都不同意，但最終還是被奪走1000多畝，被砍的樹最大胸徑達40多厘米。劉福堂站在被燒后的山頭上渾身顫抖，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深深自責。

這種自責激起劉福堂的使命感。那幾年，他不斷地給政協寫提案和大會發言稿，一次次發出吶喊，可惜“人微言輕”。苦惱與自責交加的劉福堂在2005年做出了一件石破天驚的事——用手中的權力問責。那年，海南遭受“50年一遇”的特大干旱，森林火災頻繁發生，其中印尼金光公司的林地發生的森林火災和違章用火竟達56起。

當年5月26日，劉福堂在瓊中縣察看火災現場時，在金光公司的林地上發現一片3000余畝的火燒痕跡，“十分震驚和氣憤”。劉福堂還查明，由于金光公司到處違章用火煉山，導致多處跑火成災，造成中部山區瓊中、樂東、東方、白沙、昌江等市縣成片天然林被燒掉。

劉福堂連夜趕回海口起草召開全省森林防火緊急現場會的報告。第二天下午，他拿著報告在省委第一會議室找到了上任一年的省林業局新局長朱選成。這里正在召開各新聞媒體參加的漿紙林宣傳表彰大會。其時，島內外反對漿紙林項目的聲浪高漲，宣傳部門于是發動宣傳戰進行消音，并為立功的記者們頒獎。會議有兩位省委常委參加。

朱選成同意了劉福堂的提議。5月31日，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奔向瓊中縣和平鎮金光公司違章用火現場。這是一次動真格的現場會。會議通報批評金光公司在瓊中、樂東、東方、白沙和昌江五市縣的森林火災和違章用火情況，并讓各方都派負責人在會議上作檢查。金光公司經理也作了檢討，表示“感到痛心和內疚”。

會議責令5市縣政府和金華林業公司(金光公司子公司)在一周內向省政府提交整改報告，5市縣都在規定時間內提交，但金光公司—直拒交報告，不過，其放火煉山行為始有收斂。一位參加現場會的副市長深有感觸地說：“這個會議在政治上的影響力遠遠超過了防火工作本身。”

知情者告訴記者，劉福堂如此問責，冒著很大的政治風險。劉福堂亦說自己很幸運。所謂幸運是指，他沒有像兩任上司蔣厚鎮局長和韓劍準局長那樣被調離工作崗位。2004年，韓劍準步蔣厚鎮后塵，被調去一個冷衙門當局長。

民主黨派的力量

2007年4月26日，海南電視臺《公仆在線》對話欄目邀請劉福堂去錄制節目。遺憾的是這期節目因為談及漿紙林項目等敏感議題而被槍斃，未能與觀眾見面。在錄制現場，一位海南省政協委員拋給劉福堂一個非常尖銳的問題：你有政協委員這個身份，當然不怕強權打擊報復，假如卸任做一個普通百姓，你還敢嗎?

劉福堂答：一如既往。對方追問：會坐牢呢?劉福堂連一秒鐘都不用思考就脫口而出：“即使進監獄，也無所謂，我早有思想準備。”節目的結尾，主持人曉劍拿起劉福堂的著作《綠色的呼喚》，對著鏡頭說：“我覺得光叫綠色的呼喚不行，得叫良心的呼喚，有時候真得讓良心說話。”

那一刻，觀眾的掌聲讓劉福堂臉上寫滿愉快的笑容。劉福堂平時不太愛笑，緊繃的臉看上去極其嚴肅，但他笑起來卻有幾分天真，歪著嘴傻呵呵的樣子。正是這

股傻勁，使劉福堂一貫口無遮攔。這下又惹麻煩了。

電視節目沒有播出，但觀看節目錄制的《中華工商時報》記者把劉福堂談論漿紙林項目的言論報道出來了：過去，省林業局每年大約要召開四五場與漿紙林建設有關的現場會，反復強調漿紙林的建設，今年則沒有了……

“我們局長看到了很不高興，不服氣，說我把責任都推到林業部門身上不公平。”劉福堂被局長叫去談話。

“這樣一個談話，對您有壓力嗎?”記者問。劉福堂答得很快：“肯定有壓力。”壓力之下，劉福堂給在海南頗有影響力的冰山沙龍負責人劉小勇致電，取消了原定于6月底的沙龍演講。其實演講題目劉福堂都想好了：《在凱歌中消亡的海南天然林》。

劉福堂告訴劉小勇，等他10月份退休了再去演講。這一次，政協委員劉福堂向官員劉福堂妥協了。從1998年當上政協委員起，這兩種角色便在劉福堂身上演繹，并呈現出愈來愈激烈的角色沖突。

作為林業局的一名處長，官員劉福堂要求他自覺維護本部門利益，不能自揭“家丑”。但作為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的一名委員，政協委員劉福堂要求他以公共利益為出發點，當發現部門利益損害公共利益時，他就得自揭“家丑”。

“很多人擠著去給領導獻媚，溜須拍馬，但民主監督不是歌功頌德。”劉福堂選擇了后者，然而到政協去暴露林業問題無異于自掘墳墓，換言之，就是得罪上司，輕則被壓制，重則丟官職。2003年對于劉福堂來說，是一段灰暗的日子。

那一年，他在政協會議上披露多起毀林案件，批評林業局不作為，引發時任海南省委書記王岐山即席發言和溫家寶總理的批示，但激怒了自己的上司，引發了一場持續數月的“清算運動”：批判會、匿名舉報信、恐嚇電話……“大家都以為我必丟烏紗了”。

劉福堂被上司告知，作為林業局一名處長，他不應到政協去亂講，“這與身份不符”。這場風波最終在王岐山的直接干預下平息了，但劉福堂在林業局成了一個不受歡迎的人物，一個異類，“許多會議不讓我參加，許多材料不給我看了”。

“精神方面的壓力太大”，被孤立，被邊緣，這讓劉福堂心情跌落到谷底。“那些日子劉主任臉色非常難看，神情低落，跟以前斗志昂揚的表情全然不一樣了。”一名熟悉劉福堂的海南記者回憶說。

“如果我有一個小角被別人抓住，或者如果我沒有這么大的影響，僅是一個林業局的處長，早就被整掉了。”

劉福堂的另一個政治身份是民革海南副主委，同時是海南省檢察廳特約監察員，這些不一般的身份在那場風波中保住了他。

官場“掃把星”

如令劉福堂向別人介紹最多的身份是：海南省政協人口資源環境委員會副主任。2007年海南“兩會”，59歲的劉福堂第四次在政協做大會發言，這是他當著第三位省委書記揭露與鞭撻海南毀林情況。面對新任省委書記衛留成，劉福堂再談漿紙林項目，“由省政府年年給市縣政府下達漿紙林種植面積指標的做法，違背市場經濟原則……應立即糾正。”

令與會者意外的是，開場白，劉福堂大談大型歷史劇《大明王朝1566——海瑞與嘉靖》的觀后感，直言那位為官清正廉明、剛直不阿的海南先人讓他的心靈深受震撼。他告訴臺下的政協委員們，如做一個識時務者，他應該閉嘴而不是站到臺上“出雜音”，但海瑞精神給了他再次言說的勇氣。

古今對照，劉福堂與400多年前的海瑞仿佛有著某些相似之處。在海口，記者聽到一名林業系統的官員如此描述劉福堂：“他做官不要錢不要命，非常‘黑星(海南話音譯，貶義詞，意近霸道)，他參掉很多官員，簡直是海南官場的一顆掃把星。”

但當記者把這段描述轉述給劉福堂時，他急了，嘴唇動了動，卻不知如何回話。劉福堂曾參掉5個市縣林業局局長，他為自己辯解說：“這樣的領導不換，將來要出大問題。”事實上，他給市縣負責人的換人理由也是這句話。每一次參人都有驚人的相似性，劉福堂去檢查森林防火工作發現“領導有問題”，便將其參掉。

1995年4月，位于海南中部山區的瓊中縣森林火災頻發，劉福堂于是下去檢查工作，結果發現“這個局長防火很不負責任”，并得知這個局長把林業局所有的800畝橡膠林賣掉了，并準備把林業局辦公樓賣掉。怒不可遏的劉福堂直接找時任縣委書記的張力夫，建議拿掉這個局長。20天后，這個局長被調離。

不料4年后，這個縣林業局局長又被劉福堂參掉。1999年3月的一天，時任海南省省委書記的杜青林(現任四川省省委書記)到瓊中縣考察，看到天然林被燒，“非常氣憤，連飯都沒吃，就走了”。正在儋州市檢查工作的劉福堂接到消息，立馬奔去瓊中。3月29日下午2點40分，劉福堂走進林業局辦公樓，在大廳里差點踏上一堆豬糞，“這個單位爛到何種程度了”。走上二樓辦公室一，上班時間卻空無一人。等到2點50分，仍無人來上班，劉福堂后來打聽得知，這里好幾個月發不出薪水了。

經過一天調研，第二天會議研究防火問題時，劉福堂向縣領導提出5點建議，其中一點是調整林業局領導班子，即要求換掉林業局局長。縣委書記朱清敏聽說此事，當日連夜從海口趕回，直赴劉福堂人住的賓館，請其收回換人的建議。劉福堂不答應收回建議，朱清敏最后同意換人。

被拿掉的這個局長，不久被查出貪污行為，被判處3年徒刑。“幸好把他拿掉了。”劉福堂慶幸地說。他說自己參掉的局長都屬于“無德無能之輩”，一個是儋州市林業局副局長，還有一個是白沙縣林業局局長。唯一例外的是陵水縣的一個林業局局長，“這個人很好，但是能力太差”。

記者非常好奇，為什么劉福堂每次參人都成功，劉解釋說，那是他總在對方犯錯誤時“抓住事實”，加之防火工作實行各級人民政府行政領導負責制，“如果我要求換人，他們不換，萬一釀成大禍，將來再追究起來，他們害怕自己擔責任。不僅市縣林業局局長們怕我，書記、市縣長們都怕我，因為我太較真了。”

而當10年時光逝去，當漿紙林項目悄然淡化，當海南林業政策開始朝他所期待的方向轉變，當他即將退休離開工作崗位時，劉福堂說，每次站在那些被砍光燒光的山頭上，就渾身直哆嗦，他說：“不能昧著良心隨波逐流，更不能喪盡天良同流合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