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德
盡管時間過去了一個多月,湖北監利縣的領導干部回想起來仍然感嘆不已。
2007年4月1日,監利縣領導干部作風建設動員大會如期召開,室外春寒料峭,縣委書記余日福的講話卻令室內的與會者渾身躁熱:
“縣紀委機關現有干部職工40人,其中在崗33人,去年總開支竟然達到310萬元.人平近8萬元,其中用于招待的費用近百萬元,人平近3萬元,單位每天平均4000元。一個知情干部給我發信息說,紀委在管我們的公款消費,誰來管紀委?我今天可明確地告訴大家,縣委在管紀委!如果紀委機關今年不加大力度,解決招待費居高不下的問題,縣委將嚴肅追究單位負責人的責任!”
此言一出,會場上一片嘩然!一名與會者回憶說:“當時紀委的幾名主要負責人都在場,我看見他們一個個耷拉著腦袋,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當天晚上,關于縣紀委大吃大喝一年開支310萬元的消息在監利傳得沸沸揚揚,同時關于紀委的各種傳聞也很快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一部分人在盛贊縣委書記余日福敢亮家丑的同時,發出了更多的詰問:這310萬元從何而來,又到哪里去了?作為反腐尖兵的紀委如何懲治自身的腐敗?誰來監督紀委?
百度貼吧監利網站上也發出了“改組縣紀委”的呼聲,其中的一篇文章這樣寫道:“究竟是誰揮霍了這310萬?素以公正廉潔面世的縣紀委該不該向全縣人民道個歉?時至今日,縣紀委卻依然無動于衷,既沒有請審計部門對310萬開支進行財務審計,也沒有向縣委和上級紀委寫出檢查報告。只是一廂情愿地關起門來進行學習、整頓,這完全于事無補,只能養癰成患,貽誤黨的事業,辜負人民的希望!”
310萬開支的去向
和全國許多地方一樣,監利縣紀委和監察局也是合署辦公,就是通常所說的“兩塊牌子、一套班子”的模式。
監利縣紀委和監察局共有在冊人員40人,其中在崗人員33人,分10個工作室。除3個檢察室外,另外設有辦公室、信訪室、審理室、干教室、執法室、黨風室和糾風辦,共有9名常委,其中有紀委書記1人,副書記(含監察局長)3人,監察局副局長3人,每室最多3人,最少1人。
科室之間分工明確,除辦公室、審理室、干教室外,其余科室均有數額不等的經濟指標。記者向一名工作人員求證此事,這名工作人員很無奈地一笑:“只能說有,具體的就不好透露了。”
關于2006年紀委310萬龐大開支的組成,今年元月調任監利縣人大副主任的前監察局長游經文向記者作了解釋。
游于2006年5月接管紀委財務,當時的開支已達170萬,另外還有賓館、酒店的20多萬元的欠賬未結,2005年紀委干部外出學習的費用也未報銷。后期開支過大的主要原因,一是召開廉政報告會,樹10個廉政典型,因時任紀委書記文藝要求在全省拿名次,多次請省市領導來觀摩,每來一批客人,賓館酒店就有二三萬元的賬要結;二是紀委機關換防盜門、付水電費等等,這樣七七八八算下來就花了310萬元。
游經文認為自己在財務上管得還是很緊的,一個工作人員曾因為報銷80元的租車費而遭到他的拒絕。相比2005年280萬元的開支,他沒有超標。
另外,游經文還提到,余日福書記在會上講的“紀委生活招待費近百萬,日平均4000元”這話有誤,紀委全年的招待費實際只有29萬元左右。記者追問310萬元開支的構成究竟是怎樣的,游表示不便透露。
罰沒款審計缺位
前紀委副書記楊大平2002年10月至2005年4月間分管紀委機關財務,他搬起手指給記者算了筆賬:“紀委全年的罰沒收入為300萬左右,按照有關規定,應該是30%的返款,通過和財政局‘協商,每年按80%返款,每年的罰沒返款在240萬左右,另外加上財政撥款,人平經費1.3萬元,計52萬元,這樣算下來,大約在300萬元左右。”
“如果有缺口,再到有關部門去拉點贊助費。”楊大平補充說。
曾經在2000年至2004年任過監察局長的一名領導則坦言:“最近幾年,紀委的罰沒收入一直在300萬元以上,按照規定應該是紀委下罰款通知,被處罰單位到銀行交錢,再由銀行出示票據,這樣才能避免自收自支現象,但縣紀委更多的時候是先收了錢,再給被處罰單位票據,等到了財政局那邊則報數不報錢,財政那邊因種種原因也不敢過問,因此,每年都有1OO~150萬元罰沒收入留作自己開支。”
這名領導還介紹說:“按程序縣市審計部門應該對紀委財務進行一年一度的審計,但不知是何原因,這么多年來就一直沒有審計過。”
監利縣經濟責任審計局曾經和縣紀委有過一次交鋒。2004年9月,縣經濟責任審計局決定對教育局私設小金庫問題進行審計,這讓分管教育的紀委書記很不高興,先是讓縣長出來打招呼,未果,則干脆來硬的,審計局審到哪個部門,紀委提賬提到哪個部門,讓審計局的人哭笑不得。
監利縣經濟責任審計局的一名局長則直言不諱:“經濟責任審計局對誰都敢審計,就是不敢審計紀委!”
記者在縣財政局預算外資金管理局了解到,2003年至2005年間,縣紀委上繳的罰沒款依次為220萬、250萬和220萬,2006年上繳的罰沒款只有140萬元。財政局預算外資金管理局的一名工作人員坦言:“對紀委的罰沒款,誰也不愿去認真,再說,這也是多年形成的慣例了,誰也不想去捅這個馬蜂窩!”
記者還向這名工作人員了解到,財政局對紀委的返款率為80%,對縣公安局的返款率僅為30%。縣公安局一名領導學著笑星范偉的口氣揶揄說:“都是執法部門,差距咋就這么大呢?”
查案經費的秘密
絕對優勢比例的返款,造成了紀委辦案追逐利益的最大化。在此背景下,除310萬開支的去向,監利紀委的辦案經費也是—直受人關注的熱點。
監北直荀中學是一所窮得叮當響的學校,宿舍漏雨已經讓老師們無處安身,無奈之下,學校違規向每個學生征收15元的晚自習費,結果被人舉報。縣紀委不問青紅皂白提走了2萬元,連筆錄也沒做。校領導苦笑著對記者說:“殺人一手血,我們收的錢統統進了紀委的腰包!”
監利的百姓調侃說:“違紀人員把公家的錢裝到私人腰包,紀委把這筆錢掏出來裝到自己腰包,這就完成了紀律檢查。”
采訪中,記者發現:被查處的單位不僅要接受罰款,而且還要支付辦案中的各種調查費、差旅費、生活招待費等等,即便是沒有查出任何問題的單位也要支付所有的辦案經費。
一名曾參與監利“移民建鎮”工作的老領導告訴記者,2003年9月,縣紀委在配合省市紀委查案之后,把一摞50余萬元的費用單據交到“移民辦”要求報銷,結果,遭到“移民辦”一名負責人拒絕。次日,由
一名紀委副書記帶隊,幾名紀委大員跟隨的強大陣容來到“移民辦”勸說:“人都不是生活在真空,何必跟紀委過不去!”通過軟硬兼施,終于將50多萬元票據全部報銷。
前文提到的那名監察局長語氣肯定地說:“在我任監察局長期問,紀委的賬戶上從來沒有支付過一分錢的辦案經費。”而中紀委的相關文件中規定:紀檢部門一律不得以任何名義到辦案單位報銷各種費用。
記者調查得知,紀委工作人員的待遇也十分優厚。按照監利紀委不成文的條例,每查處一個案件,按罰沒款的15%作為獎金,其中4.5%獎給辦案小組,剩余的10.5%作為全體干部職工的年終獎金。
前文提到的那名監察局長給記者摸了一個底,2002年至2004年間,每個室主任的獎金(除正常工資福利外)每年在2萬元左右,一般職工的獎金最低也有1萬多元。書記層的獎金則取中值,在1.7萬元左右。
監利縣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領導證實,他在一個偶然的場合看到了縣紀委2006年第二季度獎金發放表,其中獎金最高的室主任是2.2萬元,最少的工作人員是1.2萬元,書記局長為1.7萬元,“我感到很驚訝,如果一個季度的獎金就有這么多,那么一年呢?”
“談話制度”潛規則
2003年6月,時任紀委書記文藝指示黨風室起草了一份《關于建立縣紀委負責人同鄉鎮及縣直各單位黨政主要負責人談話制度的實施意見》,談話對象包括提拔、交流、群眾反映強烈以及個人被舉報的干部。
意見指出:凡局級以上領導干部和企業單位主要負責人由縣紀委書記談話;副局級干部由紀委副書記或紀委書記委托的領導人談話。并私下要求,凡涉及鄉鎮主要領導和科局一把手的舉報信,直達紀委書記由紀委書記談話。
當時的監察局長對此進行了據理力爭。他堅持認為,中紀委和省紀委相關文件中的談話制度,是針對主要領導干部任前廉政談話,而不適用于群眾反映強烈,尤其是個人被舉報的干部。對領導干部的舉報信件,決不能直達而應該繼續沿用常委會制度。因為這樣一來,明日提請談話,實則泄露機密,可能導致很多矛盾,包括談話人收受賄賂,建立牢固的個人關系,甚至在黨內拉幫結派等等。
“所謂的談話制度,其實是把個人凌駕于組織之上,是滋生腐敗的溫床!”事隔幾年,這名監察局長提起此事仍然語氣尖銳。他向記者介紹了這份談話制度的運作方式:
舉報信到信訪室后,90%的舉報信直達書記,書記過目之后,一般分為三種情況1、如果關系一般,先轉信訪室初核,有問題再作處理;2、如果關系很好,先是暫存,放在自己辦公室,不轉信訪室登記,然后約定談話,對其威嚇利誘,讓對方感恩不盡3、如果關系很差,先批示嚴肅查處,限時報結果,在查出問題后,由審理室主任向書記匯報,由書記定調,讓審理室主任向個別常委透露書記處理意見,再例行公事召開常委會。
“正常的渠道應該是首先經過信訪登記、查處,再提交常委會討論,作出是否作為輕微違紀行為來處理,最后才能進行約定提醒談話。”這名領導解釋說。
監利縣一名局長在約定談話之后,一次性給紀委10萬元的贊助費,讓紀委換車。
一名鄉鎮黨委書記證實,前任紀委書記文藝調離監利一個多月后,還給他打電話說,有幾封關于他的舉報信讓他拿回去,這名黨委書記說:“我問心無愧,不怕別人誣陷,我也不想去拿這些東西!”
誰叫人家是紀委啊
在監利縣,前任紀委書記文藝(同時也是縣委副書記,分管紀委、政法、教育等)—直是民間熱議的話題。
監利縣城核心區不過3平方公里,在這么小的范圍內,文藝設有4個辦公室,除縣委辦公室、紀委辦公室外,在教育局3樓和縣政法委4樓又各設了一個辦公室,兩者之間的距離不到一公里,記者在兩間辦公室看到同樣的設施:柜式空調、真皮沙發、臺式辦公桌、老板轉椅、席夢思床、電視、電話、電腦一應俱全。現在這兩間辦公室人去樓空,所有辦公設施只能與灰塵為伍。
前文中提到的監察局長告訴記者,2002年初,縣里一名老領導的女婿原本是個司機,安排到某鄉鎮競選副鎮長落選,這名老領導找到了作為老鄉的文書記,希望安排女婿到紀委工作。在紀委常委、監察局長辦公會上,文突然宣布:“縣委決定調某某某同志到紀委工作,任副主任科員。”
此言一出,會場上一片靜默,監察局長打破了沉默,提出不同意見:“紀委進人有一條鐵定的規矩,是逢進必考,縣委組織部應該把好這個關,縣委有很多大事要做,為什么單獨為一個司機下指令性計劃?”其他幾名副職也開始附和,會議不歡而散,文怒氣沖沖離開。幾天之后,這名司機還是調進了紀委。
記者在網站上看到這樣一個故事:2004年6月,文和一名女縣長陪同有關領-導到監利城區實驗高中檢查工作,剛進校門,文發現校內一棟樓房正在加層維修,立刻虎起臉,問身邊的女縣長:“這個工程你批準了嗎?”本來已簽字同意的女縣長,情急之下竟說不知道,這一下,文變得怒不可遏,對身邊的校長吼道:“你馬上給我停下來,你今天不停下來,我明天撤你的職!”工程無故被停,校長叫苦連天。后來有知情人提醒校長,文書記的表叔李××也是一個包工頭,曾經來找過實驗高中,要求承包校園內的一條路面建設,因資質不夠被拒絕了,這一次文肯定要作難。
記者到實驗高中核實這則網上傳聞,校長劉香潤證實,網上所言是真實的。最后,實驗高中又重新打報告,只維修不加層,方才了事。實驗中學的另一個工作人員則證實,文的表叔又在實驗高中做了一些修修補補的活,一共領走了8萬多元的維修費。
沉重的紀委
監利縣既是一個財政貧困縣,又是一個腐敗高發區。連續兩任縣委書記楊道洲和杜在新落馬,使近百名官員卷入買官賣官案中,監利的反腐工作任重道遠。
一名從事法制工作的政協常委告訴記者,監利紀委近年來查處的案件數逐年下降,大案要案竟無一起,被人譏諷為“只打老鼠、不打老虎”的英雄,尤其是2006年換屆的一年內,幾乎沒有辦一個像樣的案子,而一些原來被紀委查處過的人,竟然通過紀委又恢復了原來的待遇。
“公正一點說,紀委班子雖然存在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但大多數干部和工作人員還是不錯的,只是因為個別領導的胡作非為,或多或少地影響了他們的心理,使他們喪失了部分熱情,喪失了部分原則,也喪失了部分戰斗力。”一名監利縣政協常委對記者說。
記者也聽到了紀委部分工作人員的怨言,一名室主任坦言,“310萬的巨大開支,為什么不能公開?平白無故地背上人均8萬元開支的名聲,我們想不通!”
一名工作人員說:“去年一年我在紀委只報銷了135元,還是省紀委的同學來了后.領導硬讓我去招待他們!”
“按人均計算開支,確實冤枉了他們,因為室主任和一般工作人員根本就沒有這個權力!”紀委一名退休干部說。
監利縣離休干部、曾在1991~1999年間擔任過8年紀委書記的彭亞平老人向記者介紹:他在擔任紀委書記期間,紀委的經費也一直很緊張,但紀委從不到任何單位去拉贊助。有幾個條件較好的鄉鎮,主動提出支援紀委幾萬元,但都被拒絕了。
“如果收了人家的錢,你就不好去辦案了。”對于紀委工作,他總結了8個字“嚴格自律、重視證據”。老人一身清正廉潔,家中的陳設十分簡樸,離休后整天布衣素食,很少與外界接觸。
談到紀委作風建設和監督問題,彭亞平說:“就目前體制來看,對紀委和監察工作監督的缺失一直以來都是黨務監督和行政執法監督的一大空白區。紀委干部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甚至比別人更容易受到誘惑,僅僅靠嚴格自律是很難做到的,應該考慮從制度建設上入手,這才是長治久安之計。”
新任紀委書記汪剛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年輕人,在當天的領導干部作風建設會上,面對全縣領導干部立下了軍令狀:“如果紀委機關的開支降不下來,自己卷鋪蓋走人。”汪剛同時出臺了很多剛性的措施,規范紀委工作人員的行為,整頓紀委的工作作風。
4月25日,監利縣紀委又對各鄉鎮和單位下發對紀委和紀委工作人員的征求意見表,采用無記名形式進行問卷調查。此舉被監利各方看成是一個良好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