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莉丹
"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但這個系統要自我遮蓋,它容不得你站出來。"
2007年3月19日,下午6點半,背上塞滿出庭資料的深藍運動挎包,曾延華邁出了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大門。初春的深圳早已轉暖,這個城市人流洶涌,曾延華一個人轉悠著,到路邊吃了個快餐,6元錢,然后,他決定坐大巴回家。
這天下午,深圳市人民醫院神經外科美籍華人醫生曾延華與同科室醫生陳建良的"名譽侵權"之爭在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二次開庭。
2006年10月19日,《新民周刊》率先報道了曾延華與陳建良的"名譽侵權"之爭,曾延華以實名投訴的方式在互聯網上聲討其同事兼上級---深圳市人民醫院神經外科臨時負責人陳建良,其后陳建良一紙訴狀,以"名譽侵權"為由將曾延華告上法庭,2006年9月22日,深圳市羅湖區人民法院一審判決曾延華賠償陳建良精神損害撫慰金4萬元,曾延華敗訴。
半年之后雙方再度對簿公堂,此案已成媒體關注焦點。在當天的法庭調查階段,曾延華的發言多次被法官打斷,要求他講話要"圍繞名譽侵權";在將近一小時的法庭辯論中,原被告二人針鋒相對,都姿態強硬地拒絕了庭外調解。法院沒有當庭宣判。

爭端
54歲的曾延華高且瘦,一副大大的眼鏡遮住半張臉,大嗓門,濃重的武漢口音。
3月19日,凌晨4點曾延華就醒了,再也睡不著,中午時分,他沖了個熱水澡,為了保持清醒。
當天出庭的陳建良一身深色西服,面色平靜,他婉拒了記者的采訪要求。在陳建良代理律師梁赤看來,當前處于"風口浪尖"的陳建良肯定會有所顧忌,"盡管我對這個案子抱著有很大的信心會贏,但他還是比較慎重"。
1990年,從同濟醫科大學博士畢業的曾延華被分配到深圳市人民醫院神經外科工作,從1993年開始,曾延華開始了在德國、丹麥和美國的大學與醫學院長達12年的海外學習、研究生涯,直至2005年3月,在美國密歇根大學醫學院神經生理和神經外科研究所從事博士后研究的曾延華再次回到深圳市人民醫院神經外科,任副主任醫師,就在同年10月,曾延華取得了美國國籍。
曾延華投訴的對象,44歲的陳建良,1992年由湖南醫科大學畢業后至深圳市人民醫院神經外科工作,2005年7月,陳建良被院方指定臨時負責主持科室工作,身為主任醫師的他同時任暨南大學醫學院碩導與華中科技大學兼職博導。
一切的爭端緣于曾延華發布的一篇網文。從2006年4月份開始,曾延華將一封實名投訴信公布于互聯網,標題長得嚇人,為"誰來切實管管醫療行業的醫療質量,醫療法規執行,技術論文造假和醫療亂收費?一個美國博士回國從事神經外科臨床醫療實名投訴無門的經歷"(以下簡稱《誰》文)。文中曾延華直指同事陳建良在2005年1月至12月期間的7例動脈瘤夾閉術死亡6例,死亡率為85.7%,他措辭激烈地稱這是"惡性的醫療效果"、"奇高的醫療死亡率"、"所有神經外科大手術,他都心里沒有底,都敢開,都不怕病人死",曾延華的文章引發各網站相繼轉載。他的行為被同科室的一些醫生認為是"一個人和一個系統的斗爭"。
曾延華反映的陳建良的4個問題是:學術造假,用造假的學術論文換取職稱晉升;動脈瘤夾閉術7例死亡6例,死亡率奇高;違規處理病人;亂收費。從2006年2月14日開始,曾延華分別向深圳市紀律檢查委員會、深圳市信訪辦、深圳市人大、深圳市衛生局、廣東省衛生廳等單位遞交了實名投訴信。"我向醫院反映,醫院一直沒人管。之所以投書網絡,是我在歷經一年投訴無門的無奈之舉。"曾延華感嘆。
但就是這篇文章,讓陳建良感到把他"從一個好好的醫生變成了殺人犯","對我的身心健康、名譽和工作都造成了極大損害"。他將曾延華告上法庭,指控其"侵犯名譽權"。
陳建良的代理律師梁赤認為,《誰》文有29處使用了侮辱人格的字眼,曾延華在互聯網上大面積傳播此文,是故意行為而非過失行為;曾延華采取了詆毀別人、抬高自己的做法,具有主觀惡意,"曾延華發表的網文已超出學術討論的范圍,侵犯了陳建良的名譽權"。
二審二次開庭時的一個細節是,法官提醒曾延華,法院不是審查科學論文的真實性,要求曾延華對其是否侵犯對方的名譽權舉證。
"我說的全部是事實,我搞不清楚一審為什么會敗訴。"曾延華一臉困惑,他不厭其煩地對記者解釋那些專業的醫學詞匯,對其中的很多數據他都能脫口而出,并快速地在一大摞材料中找到它們,一一印證自己所言非虛。
簽名信
一場人事"地震"已在深圳市人民醫院發生。深圳當地媒體報道,2006年12月14至12月19日,中央電視臺3次曝光深圳市人民醫院亂收費現象,12月19日深圳市人民醫院黨委會研究決定,對與事件相關的神經外科副主任陳建良、護士長劉麗君停職調查;12月20日,深圳市衛生局緊急召開全市衛生系統干部會議,通報深圳市人民醫院存在亂收費行為,宣布該院院長周漢新停職調查。
"曾醫生的個性就是做事較真。他向醫院、衛生局、人大等相關部門反映的問題沒有得到及時處理,所以采取了比較極端的向網絡公開的措施。"年職較高的深圳市人民醫院神經外科醫生裴江(化名)告訴本刊記者,在裴江看來,曾延華反映的問題是否得到了公正的處理與對待,與醫院后來發生的這些事情有著"前因后果"的聯系。
2006年10月24日下午2點半,深圳市人民醫院原院長周漢新及相關院領導專程趕到神經外科,召集全體人員開會。
"當時我們已經知道醫院做出了暫停陳建良和曾延華醫療工作的決定,醫院對曾醫生的這個處理我們很有意見,周院長宣布那個決定以前,神經外科全科醫生都罷會,10分鐘以后才到會場。他們兩個人從去年10月底到12月底就沒上過班。"深圳市人民醫院神經外科醫生方濱(化名)回憶。
2006年10月25日上午9時,深圳市人民醫院神經外科的13名醫生集體面交醫院業務院長與黨委書記一封全體簽名信。
這份措辭激烈的全體簽名信聲稱:"自從陳建良擔任深圳市人民醫院神經外科副主任和科室臨時負責人以來,神經外科醫療投訴和醫療事故接連出現。該同志總是無中生有,無事生非,無故制造事端、制造混亂、渾水摸魚,此人的人品、職業道德熞降攏牎⒁攪萍際跛平、科室管理水平不能服眾,科室管理混亂……嚴重影響了科室的正常工作,并直接導致我院神經外科在深圳市同類行業的主導地位受到嚴重影響。為了神經外科的聲譽、和諧、安定、健康發展,我們強烈要求院長、書記及院領導嚴格按照醫療事故處理規定和我院院規對陳建良進行處理,取消其科室臨時負責人并撤銷其神經外科副主任等行政職務,調離神經外科,盡快還給神經外科一片凈土,以示正氣。"
除陳建良、曾延華、原科室主任吳耀晨與在歐洲擔任訪問學者的陳敘東以外,神經外科13名醫生全部簽名。
"當神經外科的醫生遞交了集體簽名信后,其他科室的醫生都很驚訝,那時矛盾顯然已完全激化。"深圳市人民醫院一位醫生這樣評論:"理應珍惜這些醫生們說真話的勇氣。"
"要科室所有醫生都簽名很不容易,但我們一致認為,讓陳建良離開神經外科是為了科室更好地發展,我們需要一個清凈的環境。"醫生裴江表示。神經外科醫生方濱承認,此前,"誰也不想起頭,得罪某個人,反正都有飯吃,沒必要撕破臉",曾延華與陳建良的案子無疑成為不可忽視的"催化劑",讓醫生們感到醫療安全與科室的有序環境更為重要。
"由于陳建良的學術(地位)和聲望較高,他在醫院的人際關系搞得非常不好,他就是因為恃才傲物,從上到下,關系弄得很僵。"陳建良的代理律師梁赤向記者坦承。
"7死6的高死亡率,對整個神經外科都是直接硬傷。"一位神經外科醫生這樣感嘆。
"陳建良的手術水平在科室里算好一點,但他的手術水平還不足以成為學術帶頭人。他的動脈瘤夾閉術7個死6個,不管怎么說,肯定不正常。按照衛生局的標準,整體的動脈瘤夾閉術死亡率不能超過5%,就是說成功率應該是95%。"方濱解釋,他強調,內地一些醫院就規定,由主刀醫生負責的單病種手術如果連續死亡3名病人,院方就要讓他暫停手術、總結原因,而"我們醫院沒有這樣的監控標準"。
"我們的工資差別很小,做手術基本沒什么創收,差別主要是獎金。病人多了,治療得多,用藥用得多,他獎金肯定就高。(陳建良)他以前在我們科室就是獎金比較高的,他肯定存在過度檢查和治療的問題,要不然獎金就不可能高這么多。他可能不會太刻意追求,但作為科室負責人,他是默認這樣做的。"在接受本刊記者當面采訪時,深圳市人民醫院神經外科醫生何文磊(化名)肯定了開單醫生與醫院的"三七分成"之制度。
醫生方濱告訴記者,就在2個星期以前,深圳市人民醫院走馬上任的新院長楊松召開了一個神經外科全科醫生的座談會,"楊院長的意思是,要你們團結是不可能的了,他強調了'合作'精神。"

沒有贏家
曾延華坐在空無一人的深圳市人民醫院第一門診部的神經外科門診室,對著空蕩蕩的走廊發呆。
深藍色襯衣扎在同色牛仔褲里,曾延華很隨便地在外面套了件白大褂。大多數的時間里,他就在這間10平方米的辦公室內守候病人的到來。在深圳市人民醫院神經外科,曾延華斷斷續續工作了4年時間,15年以來一直是副高職稱,他自稱"手術效果跟職稱是負方向"。
2007年3月20日下午2點半,曾延華終于等到了當天第一位病人,經診斷為"咽炎"。此前曾延華最近的一位病人出現在3月9日,經診斷為"枕骨隆起",在頭部,"算是跟神經外科稍微能扯上點邊",他自嘲,給記者攤開了從2007年1月30日至今的病例記錄,在將近兩個月的時間內,曾延華等候到了24位病人,從內痔、軟組織勞損、偏頭痛到腹部不適,癥狀各異。
"我現在相當于'被流放'。把我扔到了這里,我還能呆下去嗎?呆不下去就回美國吧。"從2006年6月25日接到深圳市羅湖區法院的通知,成為與陳建良的"名譽侵權案"被告以來,將近一年的時間,曾延華的生活完全偏離軌道。從今年1月份開始,"喜歡手握手術刀"的曾延華被院方告知,他將被調離至醫院的神經外科門診部工作,這意味著,除非離開,他會遠離手術刀。
記者隨后也了解到,2006年10月27日,陳建良向醫院領導表示要辭職離開神經外科;兩日以后,他又向醫院領導表示先辭去神經外科代理負責人職務。而從2007年1月3日,陳建良就開始到深圳市人民醫院的普通門診部上班。
神經外科醫生方濱告訴記者,目前院方雖免去了陳建良的神經外科臨時負責人職務,但仍保留了他的神經外科副主任頭銜,他在神經外科仍有一間副主任辦公室,而神經外科的具體工作在2006年11月1日開始由趙永揚醫生正式接管。
不少神經外科的醫生向記者承認有"疲憊之感",曾延華與陳建良的案子拖到今天,科室內彌漫著一種無力與無奈的感覺。方濱表示,目前對陳建良與曾延華只是臨時性的處理意見,"醫院的意思就是各打五十大板,對于最終的結果我們還很難預測"。
"如果曾醫生的舉報不是涉及到違規醫療和亂收費的問題,可能他現在的處境不會這么艱難。他什么都沒獲得,浪費了這么多精力,最終官司還可能輸掉。說真話得不到好下場。"醫生何文磊感喟,他表示醫生們對曾延華曝光"醫療黑幕"沒有意見。
就醫療系統的種種"黑幕",曾延華頻頻接受媒體采訪,他強調自己揭開的僅僅是深圳市人民醫院"醫療黑幕"的"冰山一角"。
對違規醫療與亂收費的取證最讓曾延華頭疼,他殷切希望,醫院能向法院方面提供7例動脈瘤夾閉術病人的病例與亂收費的電腦記錄,這些資料都需院方蓋章確認,但院方拒絕了他的請求,他因此常擔心法院不采信自己千辛萬苦弄到的"證據"。
去年國慶期間,以"一個病人的收費有爭議"為由,曾延華在醫院電腦室僥幸找到了神經外科一些病人的亂收費記錄,"這相當于'半偷'出來的,醫院不可能蓋章,后來法院也沒有核實。"
在一些醫生的幫助下,曾延華到醫院病案室"借"到了7例動脈瘤病人的病例原件,"我躲在醫院病案室外面,把其他醫生拿出來的病例原件塞在包里,復印后,趕緊打的到法院,將病例原件與復印件交給書記員,一頁一頁對完后,又馬上打的到醫院還回給醫生們",在曾延華回憶中,整個過程很緊張,"我怕連累人家"。記者隨后向部分醫生求證,得到確認。
"這樣的事情怎么會和醫院無關呢?!"曾延華反問。
深圳市人民醫院黨委書記董日升在兩度接受記者采訪時態度極為謹慎,他強調,"(曾延華和陳建良)他們兩個在法庭上怎么弄是他們私人的事,作為單位我們現在不想介入。因為案件在審理,我們說了以后怕對他們有影響。"
記者就曾延華在院內一年實名投訴無門的情況向深圳市人民醫院原院長周漢新求證,周漢新表示自己現在已不是院領導,"這個事情找其他人了解"。而醫院黨委書記董日升則直截了當地稱"不說這個事"。
"這肯定不僅僅是兩個醫生之間的矛盾,曾醫生反映的分配不公平、亂收費、單一病種的死亡率很高、在日常工作中沒有按照醫療規范進行術前討論……這都留下了醫療隱患,這肯定是醫院管理方面的問題,或者說是整個衛生系統的問題。如果醫院及早重視曾醫生反映的情況,就會在醫院范疇解決。"神經外科醫生何文磊認為院方的解釋讓人難以信服。
"我們對老曾的評價是正面的,像他這樣敢于揭露黑幕的人是萬里挑一,我們都支持他;但醫院剛好相反,因為他把醫院的一些東西捅到外面去了,捅了婁子。"何文磊解釋。
在醫生方濱看來,"曾延華這樣做需要相當大的勇氣、決心和毅力。有可能他長期在國外,跟我們所處的環境不一樣,所以他能站出來。但現在他知道有多難了。"
在寂靜的夜晚,曾延華對記者講述自己近一年來的遭遇時,悶頭抽煙,一根接一根,他告訴記者,他很感謝他的同事,他們常常讓他"感到溫暖",同科室的醫生能大膽面對媒體,這讓他深感自己并不孤獨,"他們都是有良知的醫生"。
他說自己平時為人很隨和,現在卻漸漸感覺到"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沒有人監管這個醫療制度,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但這個系統要自我遮蓋,它容不得你站出來。"他費解的是,問題究竟出在哪里?
"法院接下來還會不會再收我的新證據?"他詢問,表情又倔強起來,眼神漸離陰霾,"總要討一個說法",曾延華執意將全部的司法程序走完,不問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