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線上的千里郵路

孫春龍　陳文毅

清晨7點55分，郵車駕駛員達瓦絨波已經準備起程了，46歲的他供職于四川西部小城甘孜縣郵政局，已有20多年的駕齡。

每次他出車前，妻子澤仁啟珍都會前來送行。妻子為開郵車的丈夫送行，這是川藏線上的郵政職工自覺形成的一種默契，一直堅持了20多年。“如果一個人心里有了牽掛，他就會知道自己的生命不僅僅屬于他一個人，在最危險的時刻有活下去的勇氣和信心。”甘孜縣郵政局局長生龍降措說。

達瓦絨波拉運的郵件，大部分寄往西藏昌都。全世界所有寄往昌都的郵件，都要經過成都、雅安、康定、甘孜、德格五地中轉。從成都到昌都，海拔從500米躍至5000米，要途經二郎山、折多山、橡皮山、雀兒山等諸多讓駕駛員心驚膽戰的地方，這條綿延于雪山之上逾千公里的郵路，每一米都會有一個驚心動魄、感天動地的故事。

1954年12月15日，隨著川藏公路的開通，兩輛嶄新的郵政汽車滿載著祖國內地發往西藏的上萬件郵件，從成都直抵拉薩，由此揭開了川藏干線汽車郵路的歷史。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這條溝通西藏與祖國內地的郵路，依然是中國郵政通信的主動脈，也是目前全國唯一不通火車的一級干線郵路。

只要地圖上有路，郵車就要出發

每個郵車駕駛員在上崗的時候，都會接受一種教育：只要地圖上有路，郵車就要出發。

那已是10多年前的事了，但退休的陳增榮只要一想起來，就會有一種自豪感。

8月，在離瀘定縣城幾公里的地方發生了大面積塌方，整個川藏線由此中斷，誰也不知道路何時能通。在當時通信技術落后的情況下，甘孜藏族自治州與外界的聯系幾乎全部中斷，一些政府部門的工作處于癱瘓狀態。

雅安市郵政局是內地到藏區最為重要的一個郵件中轉站。看著堆滿整個倉庫的郵件，時任郵運科科長的陳增榮心如火燎。無奈之下，陳增榮拿來一張地圖，順著標志，找到一條從雅安到甘孜州州府所在地康定縣的路。

從地圖上看，這的確是一條路，但所有的人心里都沒底，究竟能不能走通?

由郵運科副科長賈憲成帶隊，六輛滿載郵件的郵車在配備了最好的駕駛員和修理工后出發了。

賈憲成目前已是雅安市郵政局郵運分局局長，提起這段往事依然心有余悸。因為那不是主干道，常年失修，沿途碰到上百處的塌方。一天晚上，姜子牙山口下起了大雪，懸崖下是洶涌的江水，往下看一眼就會兩腿發軟。駕駛員不敢開車，賈憲成找來一根長繩，把繩子一端拴在駕駛員的腰上，另一端由幾個人緊緊拽著，一旦發現緊急情況，大家就將駕駛員拉出駕駛室。

四天后，他們終于看到了云彩溜溜的跑馬山，看到了藏族同胞用雙手獻上的哈達。墨綠色的郵車，成為半個多月來內地駛入藏區的第一輛車，更為重要的是，郵車駛過之后，運糧車和軍車也開始從這條路臨時通行。

除了郵件，什么都可以燒

風攪雪，是一個讓駕駛員發憷的字眼。風攪雪來的時候，眼前只有一片白色，甚至連天空和大地也無法分清。每當這個時候，其他車輛都停運了，只有郵車，在這漫漫雪山之上，碾出第一道轍。

生龍降措遇到的那一次風攪雪大得無法形容，他只記得，70米的路，走了三天三夜。車根本不敢停，否則就會被雪覆蓋。必須先鏟雪，而且每次只能鏟上兩三米，就要趕快把車往前開，要不鏟開的路又會被雪堵上。必須往前走，因為一旦停下來，就可能意味著死亡。衣服被凍成了冰塊，為了取暖，備胎被燒了，貨廂的木板也拆下來燒了。

在緊急情況下，除了郵件，什么都可以燒。上崗前，郵車駕駛員都會接受這樣的野外求生培訓。

郵車駕駛員沖多吉離世的時候，僅47歲。

沖多吉是一名轉業軍人，妻子沒有工作，生活拮據，少出一天車，就少了20多塊錢的補貼。而且，因為郵政系統多年來沒有新進人員，駕駛員崗位十分緊張，基本上是一輛車一個駕駛員，駕駛員休假了，郵車就要停運。所以，沖多吉一直堅持著。

2005年7月沖多吉被確診是肝癌晚期。僅僅11天，沖多吉就離開了人世。甘孜縣局在色達天葬臺為他舉行了藏族最圣潔的葬禮，一種舍棄軀體而使靈魂升華輪回的葬禮。

按照風俗，去天葬臺之前，亡者要由親人背著出城。所有的郵車駕駛員都來了，大家搶著背沖多吉上路，每人100米。送亡者上路是不能流眼淚的，但那天，所有的男人，這些康巴高原上的漢子，每一個人都泣不成聲。

公家給發了這份工資，就要對得起它

在緊急情況下，除了郵件，什么都可以燒。每一位郵車駕駛員都清楚這句話的弦外之音：即使在緊急情況下，郵件的安全也必須保證。每一車郵件中，都有一個特別的郵袋，袋子上有兩根紅色的豎條，里面裝的是機要郵件。“大件不離人，小件不離身”，這是對機要郵件管理的特別規定。

押運員邱宇醒來的第一句話是：“機要郵件還在嗎?”

2001年1月13日，由邱宇負責押運的郵車行至羅鍋梁子時，公路上突然出現亂石碼起的路障，郵車還沒停穩，槍聲就響了。郵車擋風玻璃、水箱及兩個前車輪被擊穿，邱宇的左眼被擊中。

歹徒搶走了駕駛員萬樹茂身上的幾百元錢后逃走，邱宇捂著冒血的左眼告訴萬樹茂，趕快去報警，他在車上守著郵件。救護車來時，邱宇已經失血過多暈過去了，流出的血在－27℃的雪夜里凝結成了冰塊。

昏迷10天后，邱宇醒了過來，但他的左眼眶中已空空蕩蕩。這一年，邱宇僅僅28歲，結婚才7個月。

和邱宇一起被搶的駕駛員萬樹茂已經50歲了，被搶后的第三天，他又開著郵車上路了。每當開車到荒郊野外，路上出現一個陌生人時，他的雙腿就會發抖。2004年，萬樹茂再次被搶。

在人煙稀少的川藏線上，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從1997年至今，郵車被搶事件已有20多起。

萬樹茂的妻子下崗，兒子高中畢業后一直沒有找到工作，全家人就靠他每月1000多元的工資。有人勸萬樹茂別干了，別把老命搭進去了，可他說：“這畢竟是一份可以養家糊口的工作，公家給發了這份工資，就要對得起它。”

等女兒長大了，希望她能理解父親

甘孜州郵政局局長張忠平說，甘孜州目前共有郵車27輛，27名駕駛員，8名押運員，平均每天在途郵車為18輛，大部分駕押人員多年來沒有享受過正常的休假，好多郵車只能實行駕押合一，駕駛員一個人開著車運送郵件，在茫茫的高原上，經常是幾百公里見不到一個人影。

32歲的李靖工齡已經有16年了，每個月，他至少有20天是在郵車上度過的。

甘孜州的郵車駕駛員，每個人每月都要跑一趟得榮縣，往返1890

公里，全程需10天時間，這是目前耗時最長的一條支線郵路。3年前的一天，李靖從得榮縣出車回來，老婆跟他說：離婚吧。

李靖的手機上存著女兒的照片，他給女兒打過幾次電話，但女兒不接。李靖說，他不怪女兒，等女兒長大了，希望女兒能理解他這個父親。

甘孜州郵政局的郵車駕駛員中，已經有4名駕駛員離婚，另有一名35歲了，還沒有找到對象。

雪山之上的郵運線是中國郵政普遍服務的一個縮影

生龍降措去過許多大城市，讓他感到差別的是，大城市的人素質都很高，但奉獻這兩個字，已經鮮有人提起了，而在甘孜，從來沒有職工向他抱怨過待遇的事。他們局里有的老郵運職工數數都不會，但工作起來絲毫不含糊，裝郵袋時就用佛珠來記數，裝一個郵袋數一個佛珠，幾十年從沒出現過差錯。

阮大平2006年12月赴四川省郵政公司任總經理，上任伊始便冒著大雪趕赴甘孜州郵政局調研。

在一個支局，阮大平碰巧見到送郵件回來的支局長，支局長說，他們祖輩三代都從事郵政，他的父親過金沙江送郵件時淹死了，他此生都會繼承父親的遺志，把郵件送到千家萬戶。

那一刻，阮大平落淚了。

逾千公里的川藏郵運線，這條橫亙于雪山之上的郵運線，正是中國郵政普遍服務的一個縮影。

位于川藏線上的甘孜州爐霍縣郵政局下轄4個郵政所，2006年，這4個所的收入只有2730元，而它們每年支出的直接成本在5萬元左右。“送一份報紙，平均成本在10塊錢，但我們還必須送，而且要以最快的速度送達，因為那是黨報。”爐霍縣郵政局局長張國慶說。

阮大平有一個心愿，他要和一線職工一起走一趟雪線上的千里郵路，他要親自感受一下，在甘孜州那塊16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600名郵政職工是如何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地方，保證著中國郵政的普遍服務。

不管是一大早趕著牦牛到草原放牧的藏族阿媽，還是拂曉就上路拉練的中國軍人，他們看到駛來的第一輛車肯定是綠色的，綠色的車體上寫著4個白色的大字：中國郵政。藏族阿媽不認識字，但她們知道，那車的顏色是和草原一樣的，那4個字的顏色是和雪山一樣的。

摘自《瞭望東方周刊》2007年第17期

編輯李小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