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物理學
我曾經有一個不錯的女伴,我們暫且把她稱作雪梨。我們以前住得很近,她常來我家和我聊天。雪梨比我大五歲,是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孩,神情憂郁,有一張十分顯眼的紫紅色的嘴唇。當時我們住在一條巷子的深處,在一個拐彎口有一戶人家種了許多神秘的植物,奇形怪狀,還養了一只神情古怪的貓。雪梨很喜歡那個破爛的小庭園,經常一個人坐在那里,后來才知道,當時14歲的她愛上了那家的男青年。
下雨的時候小巷的路面會形成沼澤般的形狀,不知名的藤蔓植物從墻頭垂下來,黃昏的稀薄光芒使它們發出頹敗的氣息。雪梨坐在拐角的小院子里,聽那個男孩拉琴。那是一個身材瘦長的男青年,沉默寡言,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上學、做了什么工作、去了哪里、過怎樣的生活。雪梨從他的門口給他塞進一封信。這事發生在那男孩搬離小巷之前幾天。后來再沒有在那個拐彎口聽到提琴聲。藤蔓植物慢慢枯萎,總是作出古怪笑容的貓也不見了。
雪梨去北京上了大學。她學俄語。從那之后她成為一個生活在十九世紀的俄羅斯女人,再后來又蛻變為蘇聯時代的少女,穿著蘇俄風格的格子連衣裙,寫普希金風格的詩歌、屠格涅夫式的散文和小說。她常給我寫信,用漂亮的楷體字,淡綠色的信箋。一直持續到她喜歡上一個較為年長的男人。打那之后,她不給我寫信,只給那個男人寫信。
當時雪梨大學畢業,回X城,在一家報社工作。我正讀高三,是一個目光猥瑣、身材瘦削的女高中生。那個男人任職于另一報社,已婚,有個上小學的女兒。雪梨對他一見鐘情。以我當時的眼光,我覺得那個老男人一無是處,好在我現在也大學畢業、在醫院工作、對男人具備了一定的審美能力,深刻理解了那男人的魅力。只要我在X城,雪梨就會來找我,坐在我的書桌上,晃蕩著腳丫子,跟我講他和她的事情。
她見到他的時候,他站在X大學的湖邊樹林里看書。當時雪梨為了到X大學圖書館借一本俄羅斯當代文學評論的書,在X大里到處亂轉。那個時候正是春天,木棉花盛開,湖邊還長滿了不知名的小花,湖邊的霞光染在嫩綠的草地上,鋪灑開來,一直蔓延到他的腳下。她看到他抬起頭來,那目光帶著一種古老的溫柔與迷茫。他身材修長,穿著一件在任何一個普通的上班族身上都可以看到的淺藍色襯衫,一條藏青色的西褲,皮帶束在衣服外面,勾勒出他漂亮的腰線和腿線。雪梨由此判斷他一定還有一件外套,只是春天濕熱的水汽讓他把它脫掉了。
雪梨喜歡勻稱、修長的男性身材,不喜歡過分明顯的肌肉,在強壯與清瘦之間,她偏愛后者。她看到他站在那里,雙手捧著那本書,雙腿頎長,站成一個輕松的姿勢。雪梨最喜歡的是他的腰。她一向喜歡男人漂亮的腰線。她覺得襯衫下隱藏的是一個細且柔韌的腰部。這對她來說是很大的誘惑。不得不插一句:經她啟蒙,我也認為這很美。
他的外套隨意地扔在草地上。雪梨走了過去。她仰起頭,在暮色中吃力地看著他的臉。他的五官較為普通,長著一張圓臉。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大眼睛,雖然并不十分動人,但透出一種寧靜的褐色光芒。雪梨對他說:“請問,圖書館怎么走?”
春天時常是在不經意的時間里降臨的。雪梨清醒地意識到,她愛上他了。她的愛非??駸?。在他之前她曾愛過其他的男人,但沒有哪個人像他這樣。他緘默,克制,目光溫順。看到他,她就有一種由內而外的又驚又喜的感覺。她主動認識他,走近他,但他并不給她機會。有幾個女人同時愛他。雪梨常說,有一個比她美很多,還有一個比她丑很多,另外的幾個則在外形上不相上下。她們的相處十分和平,誰也不排擠誰。就像共同追求一位高貴的淑女的騎士一樣,幾個女人甚至常常在同個時間出現在同樣的地方。她們都在形式上或本質上、或多或少地喜歡文學,她們常聚集在一起討論某些東西。具體討論什么,不得而知。而這個男人,至少在雪梨看來,并未對她們中的任何一個有較為親密的舉動。你可以說他是一個狡猾而深藏不露的高手,也可以說他是一個一無所知的笨蛋。
時間就這樣過去。雪梨在愛與不愛之間焦灼著。她的事業較為順利,工資不算低,買了套小房子,還出了一本沒有名氣的書,養了一只廉價的貓,這只貓就像屠格涅夫筆下的“天文學家”一樣,是一只常常強露假笑的動物。一切很順利,直到有一天雪梨來告訴我,他愛上了她。
那段時間的雪梨真的非常幸福。簡直是我所見過的一個女人所處的最為幸福的狀態。她寫溫柔如清晨花瓣上的露水一般的詩歌,唱夜幕初上時暗黃的路燈一樣慵懶而暖和的歌曲。她被他遙遠而靜默的愛情徹底擊垮了。這是來之不易的東西,她為此付出了許多,因此非常珍惜。她告訴我,世界上沒有人能比她更幸福。在那個時候我相當羨慕她。我能想象那樣一雙黑色的眼睛,能想象它們不聲不響的凝視,就好像那誰的詩歌里寫的,千年之后的眼睛。反正我是沒有見過這樣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那個男人在整個故事里始終是靜默的。我所聽到他所說的話,都是他用筆寫在紙上的。他像一個天主教徒一樣看重緘默的力量。雪梨似乎熱愛這種緘默,熱愛他那雙寧靜而明亮的眼睛,熱愛他笑起來淺淺的梨窩。她試圖和他發生關系,但他似乎拒絕了,要么就是沒能理解她的意思。這讓她非常失望,甚至產生懷疑。不過最后愛情還是打消了她的顧慮。他們甚至連身體接觸都很少。他較為喜歡的動作,是像兄長一樣寵溺地拍拍她的額頭。他依然恪守著他的靜默。雪梨的腦子里對他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坐在他的窗臺前,聽隔壁的小提琴聲。他的窗臺爬滿了藤蔓植物。
愛他的女人們感到嫉妒。她們刻薄地對待雪梨,并把她排斥在她們的學術交流之外。她并不在意,孤獨地愛慕著他的靜默。他也靜默地愛著她。她說有一次見到他的眼淚。她忘不了那個初夏的夜晚,濕氣從泥土中冒出來,草叢后傳來夏蟲欣喜的叫聲,夜來香害羞地爬上他的窗臺。她忘不了他淡淡的笑容,那雙迷人的褐色眼睛。生活中的一切都比她想象中的更美。他是那樣寂靜,寂靜地等著她的到來,然后舉起明燈照亮她歸去的道路。
故事的結局顯而易見并不愉快。雪梨不聲不響地離開了X城,去俄羅斯留學。在那里,她皈依了東正教。她走的時候并沒有告訴我,三年之后我見到她,是她已經回到了X城。她不再工作,神情恍惚,穿著漂亮的蘇聯式的格子連衣裙,走在小巷子的石子路上。她的嘴里常常說著聽不懂的語言,也許是俄語,也許是其他什么。有一次她來我的醫院找我,我請她吃了鰻魚炒飯。她對我說:“永遠都要提防男人的愛。太美好,所以要提防。”然后她就走了。
之后沒有再見到她,過了幾個月聽說她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強制治療。
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弄明白,對我說那句話的時候,她到底是神志正常,還是已經發瘋??磥?,要弄清這個問題不太可能。我沒有去精神病院看她。我向來討厭那個地方,好像帶有宗教時期的惡臭。我倒是見到過那個男人,他還是那么安靜,溫暖而沉默的褐色眼睛。那雙眼睛如她所說,好像沉浸在無盡的歲月里。我見到他輕輕地笑,笑容里也滿是寂靜。
我常常想,到底怎樣的生活才是正常的。相比起雪梨,我是更幸運,還是更不幸呢?我循規蹈矩,墨守成規,一步一個腳印,相信腳踏實地就能有所作為,待人寬厚,助人為樂,與人為善,奔波在親人、朋友、同事和同學之間,談波瀾不驚的戀愛,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作。我一直認為這樣的人生是好的。但很顯然,并沒有那么好。那么長的歷史,那么悠久的記憶,那么遙遠的褐色眼睛。我也許稍微了解了自己,但永遠無法了解我們的世界。
我珍藏著雪梨當時來醫院找我的時候寄在我這里的幾樣東西:她和他去郊游的時候摘的一小束野花——現在已經成了花干,不過還是有淡淡的芳香;他的一把口琴;她摘抄給他的俄羅斯詩歌,應該是從許多詩人的詩歌中雜亂無章地挑選出來的。不知何故,并未寄出。
(作者系福建省協和醫院血液科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