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到有女孩子在操場上玩丟沙包的游戲,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小雨。小雨是我兒時的玩伴,她家就在我家隔壁可是我卻從未去過,因為外婆不準。她家的門終日關著,紅紅的木漆門讓人看了恐懼。小雨家只有兩個人—— 小雨和她外婆。外婆說,小雨本是江蘇人。我聽了后就馬上問外婆:“我呢?我是哪里人?別人怎么說我是江西人呢?”外婆白著眼睛對我說:“你是外婆的人。”我不敢再說話,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和小雨都沒有見過爸爸媽媽,都是跟著自己的外婆過日子的小孩兒。
小雨也從未到過我家,我猜也許是因為她的外婆也不準她來我家的緣故吧。縱使如此,我和小雨還是偷偷摸摸地混在了一起。每次小雨挨完打后都會用暗號把我叫出來,然后塞給我一小包老鼠藥說:“蓉兒,我們自殺吧。”我顫抖著手把那包老鼠藥夾起來,哆嗦著舌頭說:“小……小雨,再……再……再等等好不好?你看……我還有一包夾心餅干沒吃完呢。”小雨聽完后故作嚴肅地點點頭說:“嗯,好,那就快把你的夾心餅干拿出來吧,吃完它我們就一起自殺。”不過每次吃完夾心餅干后小雨都會改變主意,原因是如果我們現在就死了,以后就吃不到夾心餅干了。每次小雨都會很用力地捏著我的手,臉上是一副視死如歸的壯烈,她會一字一字很用力地說:“我、們、不、能、死!絕、對、不、能!”我很痛苦地抽出被捏得生疼的手,學著小雨很用力地說:“我們不能死!”我說的是心里話,我的確不想死,不是為了夾心餅干,而是我從未有過自殺的念頭,因為我的外婆從來不打我。
小雨比我大兩歲或者三歲,誰知道呢?沒準她比我小只是個頭比我大而已。我曾經問過小雨她的生日,小雨支支吾吾扭捏了半天才說:“1986年10 月22 日吧, 或者1987 年11月24 日。” 我聽了后特自豪地說:“小雨,你聽著,我是1989 年12 月24 日出生的。”小雨聽了特羨慕地看著我說:“你真幸福,知道自己的生日。”后來我跟外婆講起這事,她卻沒有認同小雨的看法,并皺著眉頭對我說:“蓉蓉,你以后少跟小雨玩兒。”我很奇怪地問外婆為什么,外婆說:“小雨是私生女,沒教養。”我說:“可是外婆,別人也說我是私生女呀!”外婆很生氣地說:“那是不一樣的,誰叫你和她比來著?”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外婆所謂的“不一樣”是因為小雨的媽媽生了她就跟別人跑了,而我媽是生了我就自個兒飛天上去了。我只是很奇怪為什么我們的爸爸都不要我們。小雨曾很嚴肅地告訴我,因為我們是女孩,所以沒人要,如果我們是男孩的話,會有很多人搶著要的。我問小雨她怎么知道,她說:“因為六歲之前我一直被送來送去啊,從這家送到那家,再從那家送到這家,最后就被送回了外婆家。當時外婆就說如果我是男孩的話就不會被退回來了。”我回家后就馬上問外婆:“外婆,是不是因為我是女孩沒人要才放您這的啊?”外婆立馬用眼睛瞪我:“胡說,你是干干凈凈的孩子,怎么會沒人要?以后你要是再和小雨那野丫頭混在一起看我不打你。”我嚇得不敢再說話,同時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還好,不像小雨那樣臟兮兮的。從此我變得特愛干凈,我怕自己會像小雨一樣被送來送去。
后來,學校開始流行玩沙包的游戲。之前我們從來不知道拿塊布把米包成一團也可以玩得這么開心。那時我們只玩跳皮筋,我和小雨把別人扔掉的破輪胎剪成皮筋,一頭綁在柱子上或者樹上,一頭由我和小雨輪流著扯,我們不覺得丟人,玩得很開心。可是丟沙包的游戲兩個人玩不了,柱子和樹都不能扔沙包,所以我和小雨只能蹲在旁邊看別人玩。可是女孩子們不讓我們看,她們覺得靠近我們有失身份。于是我和小雨只好躲得遠遠的,裝模作樣玩泥巴,斜著眼睛偷看。
一天,小雨看著她們玩,然后突然發出一聲感嘆:“蓉兒,我覺得自己就像那個沙包。”我看了看被女孩子們扔來扔去的沙包,再看看小雨,覺得她們之間并沒有什么相似之處,于是我對小雨說:“不像呢,你們。”小雨特鄙視地看了我一眼說:“你懂什么呀?我這叫‘擬人’。你看吧,我就覺得自個兒像那個沙包一樣被扔來扔去。這邊扔了過來,那邊又扔了回去......”我突然就佩服起小雨來,這么絕妙的比喻我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的,而且,我從來不會擬人,最多管太陽叫公公。我說:“小雨,你真厲害。”小雨驕傲地抬起頭說:“那當然,我語文可是全班第一。”上課鈴響后,女孩子們一哄而散,只留下那個沙包孤零零地躺在那兒,小雨跑過去把它撿起來對我說:“這是個可憐的沙包,我要把它帶回家,不再讓它被拋來拋去。而且,你看,它在被拋來拋去的過程中受了傷,我要給它療傷。”那一瞬間,我覺得小雨是下凡拯救沙包的小仙女。
然后我和小雨就開始熱衷于在操場上撿沙包,同時我們上課總是遲到。我們的老師終于忍無可忍了,把我們狠批了一頓然后趕出教室。小雨拉著我的手說,走,咱們撿沙包去。那天,我們在操場上撿到了七個沙包,其中有一個是完好無損的,小雨把那個沙包送給我說:“雖然你不像沙包,但你也是個可憐的孩子,所以,這個送給你,你要好好保護它。”我接過沙包,一副很感動的樣子,并且學著電視里的人豎起四個手指頭向小雨發誓:“我一定會一輩子照顧這個無家可歸的沙包的。”
中午的時候我們不敢回家,因為小雨的外婆放出風聲,說如果中午小雨回去的話就打斷她的腿。我的外婆也很生氣,因為老師向她告了狀。小雨說, 沒事, 我還有半包夾心餅干, 我們去流浪吧。我很信任地把手交給了小雨。小雨拉著我的手沿著馬路走。我問小雨我們去哪, 小雨說先離開這里再說。我說小雨, 老師不是說麗江是個“困字城”嗎,我們出得去嗎? 小雨說, 放心, 我們是不會被困住的,你看我媽和你媽不是飛出去了嗎?我糾正小雨,我媽不是“ 飛出去”, 是“ 飛上去”小雨說知道,反正都一樣,大不了我們也“飛上去”。我突然就有些害怕,我還不想“飛上去”,我舍不得外婆。
我們走了很遠很遠,在吃完小雨的餅干后,我開始后悔這場出走。小雨說蓉兒堅強點,我想到了一個走出這個“困”字城的好辦法。我說是什么辦法啊?小雨在我耳邊小聲說:“你沒聽你外婆和你講過嗎?在荒山野嶺有很多人販子,專門拐賣小孩,喏,現在我們就去那里,讓人販子把我們賣出去,然后我們再逃。我被這個奇特的計劃給嚇住了,心想小雨果然聰明絕頂,我頓時很佩服甚至是崇拜起小雨來。我說:“小雨,跟著你我什么都不怕了,你真是聰明。”小雨驕傲地撇了撇嘴說:“那當然了。”然后小雨帶著我朝后山走去。路上,我們看見一個人鬼頭鬼腦地在河邊洗蘋果,小雨說:“看他賊眉鼠眼的樣子肯定是人販子。”于是我倆牽著手站在他身后齊齊地看著他。那家伙洗完蘋果后站起來轉回身看見我倆后嚇了一跳,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們。小雨為了表示誠意朝他笑了一下,我也跟著露出牙齒笑了一下。那人立馬撒開腳丫子跑了,邊跑還邊回頭看我倆。我特失望地看著那人遠去的背影說:“小雨,那人怎么不把我們捉去賣了啊?”小雨說:“ 那人真沒用, 估計……”還沒等小雨發表完言論,一位老爺爺就走了過來,看了看我們說:“小姑娘,前面就是墳場,可別再往前走了,知道嗎?”
我和小雨無比失望地朝前走,走了一陣小雨說:“蓉兒,要不這樣吧,我們倆睡一覺吧。這樣人販子要是看見我倆睡著了就會不聲不響地把我們給捉去賣了。”我聽了后猛點頭,于是我倆找了個地方睡下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被腳步聲驚醒,我和小雨特興奮地期待著有人用繩子把我們綁起來。我被一只手輕輕地抱了起來。我想我終于離開了,我要和小雨去流浪了,不用再被人看不起被人罵作是野種了,不會再有人大聲地嘲笑我們了,也不會再被孤零零地排斥在游戲之外了。正當我這么想著的時候,我聽到了小雨的哭聲,我心想,完了完了,我們肯定是撞到挖小孩心臟的鬼了。我睜開眼睛便看見了拿樹枝抽小雨的她的外婆,而我,正躺在自己外婆的懷里,旁邊還站了很多鄰居。有人上前來勸小雨的外婆:“算了算了,孩子找到就行了,別再打她了。”我驚恐地看著外婆,可是她只是很心疼地看著我,沒有半點要打我的意思。
第二天早上,小雨拿著兩包老鼠藥來找我,手上是青青紫紫的瘀痕。小雨說:“蓉兒,這次不管你有多少包夾心餅干我都不管了,是姐妹的話,咱們一起死。”那時我剛看完《還珠格格》,心里豪情萬丈,于是我把外婆的五包夾心餅干偷了出來,小雨把老鼠藥撒在了餅干上。我說:“小雨,我們會死嗎?”小雨說:“會的,我外婆說這種老鼠藥特靈。你們家的阿黃狗就是被我外婆用這藥給弄死的。”我還來不及恨她的外婆,小雨就抓起餅干狼吞虎咽,她從昨天到現在都沒吃飯,肯定是餓壞了。不久,我倆雙雙昏死在地。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醫生剛幫我洗完胃,我的外婆在一邊哭得死去活來。外婆說:“蓉蓉,外婆對你不好嗎?”我搖頭。外婆說:“那你為什么要這樣呢?”我說:“外婆,我沒有爸爸媽媽,大家都不肯和我玩,只有小雨會和我玩。小雨說要死,我也只能跟著她去。我害怕我一個人活著。”外婆不再說話,只是哭。我說,小雨呢?小雨呢?沒有人回答我。
回家后我再沒看見小雨,連她的外婆都沒再看見。外婆和我說,小雨被他的爸爸接走了,外婆還說,小雨現在很幸福。每次說這話時我都看見外婆的眼里有淚光在閃。
我不知道外婆是不是在騙我,也不知道小雨到底是在天國還是在人間幸福地生活,只是很多年后,每次看見有女孩玩沙包,我還是會忍不住淚流滿面。
編輯/ 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