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本無傷

一

我和果果在那個很精致的咖啡廳小坐，地方雖然不大，卻有落地窗。我把熱咖啡送進嘴里，其實它對我來說已經很久不起作用了，只剩下飲了。我聽到它咕嘟咕嘟下肚的聲音很寂寞，我對果果說，把寂寞喝下去，我便不再孤單。

果果笑：“你總是有那么多矯情腔調來安慰自己。”

我說：“我要借用瓊瑤阿姨的才情把阿Q精神推向極致。”

果果沉默了。

說到這里的時候，我就不能不想起古諾。他的頭比其他男孩子的大，于是把瘦小的身子襯的更小，看上去有些比例失調。而我總堅信頭大的男孩子很聰明。事實也的確如此，古諾是學校里學習最好的孩子。

我喜歡他的一些小情趣。比如MP4里面的那些外國歌曲或者輕音樂，維塔斯的歌以及舒伯特的鋼琴曲是他的最愛，他不懂音律，聲音卻極好聽。他只為我唱過一首歌，生日那天的生日快樂歌。他喜歡攝影，可是他的鏡頭里從來沒有人物，反而是一些不被人注意的東西——把頭低低垂下的向日葵，落在葉子上的露珠，甚至螞蟻洞……

同學們都覺得他是個十足的怪人，他的這些小情趣以及沉默寡言落得這樣的評價，可是你知道么？他在我心里是個英雄，因為我見過他最勇敢的樣子。他來到我班級門口的時候，我正拿著可樂瓶當麥克風學NANA。我承認他在門口大叫“麥小沫，在一起好不好”的時候，我的確感動了一把。追我的男生不少，可追得這么明目張膽的，他是第一次，我恨不能沖出去抱住他贊賞一下。可我沒有，我只是站在桌子上十分矜持且羞答答地說“好啊”。

那個冬天，我和古諾牽手吃遍了學校附近的路邊攤，過完了高三最奢侈的一段時間。我們成了彼此的影子。他并沒有別人眼中的那樣木訥，那種生活中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小幽默常常令我開心半天。他們驚訝于我們截然不同的性格怎么會走到一起，并且斷定我們走不過這個冬天。

二

其實上高三之后，并沒有什么時間風花雪月，也沒有精力去悲春傷秋。抬頭仰望不曾流動的天空都是一件極其奢侈的事，那朵花被繁重的枷鎖深鎖在墻角，無法生還。但是我們還是會找時間浪漫。

我們的毫不低調弄得滿城風雨，可我一點都不怕，我本來就不是什么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可是古諾不同，仿佛自降生開始，他便被寄予很多厚望。我不知道那些希望會不會壓得他喘不過氣，總之他從來不說，我們聰明地知道現在說未來顯然很奢侈，可是誰說的，有些事情就是要且行且珍惜。

高三那場模擬考試，我的成績依然慘不忍睹。古諾的成績依舊名列前茅。我把卷子狠狠地揉成團，往書桌里一塞，吃著棒棒糖來到了古諾的班級。那天晚上大家都在上晚自習，白熾燈，以及窗上的霜，還有古諾的一襲白衣，讓我看得有些失神，忘了叫他。我站在門口定定地看，他正全神貫注的看書，偶爾蹙眉思索，偶爾在紙上演算，直到同學們發現了我的存在，開始起哄。他才站起來吼了一聲：“笑什么笑！自習！”于是走了出來，把門輕輕關上。屋子里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他說：“怎么沒上自習？”

“不想上，你陪我出去散步吧？”

他皺了皺眉頭說：“不行啊，我這會兒還看書呢。你也回去看書吧，我聽說這次你的成績又不是很理想。你有不會的可以來問我。”

我把含在嘴里的棒棒糖從嘴巴里拿出來，已經被我咬去了一半，無所謂地揚揚手說：“我都不會。”他剛要說話，她的班主任迎面走來，看到我白了我一眼，轉向古諾說道：“怎么不上自習？出來干什么？”

“我……”

“我來問他題。”我禮尚往來地白了回去。

“你們班沒人明白么？跑到我們班來問。”老師的聲音開始變高，以示氣憤。我討厭別人用這種腔調和我說話。

“我就喜歡問他。”我小聲嘀咕著。

“你就喜歡？你以為學校是你們家開的？別以為家里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你能靠家里一輩子么……”

“你給我閉嘴！”我打斷了她越來越過分的話，“你不是我班主任，沒資格教訓我。”說完我轉身走掉了，她后來說了什么，我完全聽不到了。其實我根本就不介意她說什么，我介意的是，自始至終古諾沒有說過一句話。我就那么不爭氣地流下眼淚。原來我們都還很小，小到面對傷害的時候不能自我保護，更不能保護別人。

三

我在數學課上思維總是天馬行空，于是90分鐘里我并不寂寞，有太多人陪伴我，連自己所忌恨的人都一一呈現，閑暇的作用是會令你回憶起一些事情。所以，我記性很好，別欠我什么。

老師并沒有因為那場頂撞而善罷甘休，她找來了古諾的家長——一個很端莊的中年女人，從服飾到妝容都恰到好處，我可以感覺那是一位極嚴厲的母親，那種震懾力是與生俱來的，什么都不用說就有一種威嚴。假如說在面對老師的時候，我可以有十足的把握去維系我與古諾的關系，她的力量并不足以拆散我們，哪怕那個老師在侮辱我的時候古諾一語不發。可是在面對他母親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根本就是一場不用征戰就注定失敗的戰役。我在一旁不停地用眼神問古諾：你真愛我么？他不回答，他都沒敢看我。

那個下午，古諾的母親找到我，她首先打破了沉默，說道：“我們都很忙，所以我不想拐彎抹角，你和古諾的事情我不能不去干涉，這一年很關鍵，關于你的一些情況我也有所了解，阿姨并不是封建，只是希望你能夠體諒一個做母親的心情。我希望我兒子憑借自己的努力上一個很好的大學。至于你們的事情，放在大學以后，假如我兒子仍舊喜歡，我不會干涉。”

說完，她停下來等待著我表態。其實她說得已經很清楚了。我本來應該很氣憤的，可是我根本沒有一個正當的理由去生氣。這樣一種場合，看上去我是主角，可其實根本就是等待判決的囚徒，判了你死刑之后再假惺惺地問你一句你服從判決么？你把我的罪行那么赤裸裸地呈現出來，還要問我是否服從判決！這簡直是開玩笑。我沒辦法了，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這個時候我希望古諾能夠出來救我，只要他能看我一眼，哪怕是給我一個堅定的眼神，我就能夠大聲地對他母親說：“不管我們有沒有未來，至少我們現在是不想分開的。我們寧可有一天會因為此刻的決定而嘲笑自己，也不要在日后咬著嘴唇責怪自己的不知珍惜！”

可是沒有，古諾什么都沒有說。他把頭埋得那么低，幾乎貼到了桌子上，這個時候他像一只沒了太陽的向日葵。他在我心里的高大全無。我側臉看太陽最后掙扎著隱沒在地平線之外，世界徹底暗下。

我站起來對他們說：“我明白了。”說完之后，頭也不回地就走。

我只是不想讓自己太難看，可其實我已經成了最丑的姑娘，不是么？

四

我們終究還是沒有熬過這個冬天。是這個冬天太過漫長，還是我們的感情太短？

我用筆百無聊賴的在本子上涂鴉，不發一語。果果在一旁看著我嘆氣，她說，“你還是忘不了？”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一張白紙被我密密麻麻地寫的都是古諾的名字。我痛恨自己的不爭氣，卻也不想太丟臉，于是把那張紙狠狠地揉成紙團丟到地上，我說：“別瞎想，我練字兒呢，不就一男的么，不就是腦袋大了點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果果不再說話，繼續孜孜不倦地抄著老師的板書。

我順著果果的視線看到前面的倒計時牌。135天。觸目驚心。

第二天，我對果果說我要去尋找一個溫暖的地方，那里有太陽。她說我瘋了。結果我第二天真的就沒有上學。我來到火車站，背著簡單的東西，只是我平時上學用的書包，我拿了母親很多錢，對我來說一切東西都是累贅，帶錢就夠了。

火車進站的時候帶來一陣陰冷的風，這個時候的車站可以凍死人。我告訴自己馬上就可以好起來了。我站得遠遠的，我怕被一陣風卷到車下去，我可不想死，我只是想去找一絲溫度。我在CD里放著Sinead，我希望這個女人給我力量。

可是要上車的時候，我突然失掉了所有的力量，突然之間坐在地上大哭起來。我舍不得離開，我不知道這趟車還能不能夠再把我帶回來，我怎么能為了逃避一個冬天而冒著丟失無數夏日的危險呢？

我終究還是狼狽地回家了。

沒有人知道這次無疾而終的離家出走，除了果果。她一如既往地嘆氣并且拍著我的背說：“小沫，別再折騰自己了。你可以過得很好，像你曾經那樣。其實你可以做一個快樂的麥小沫。”

我想對果果說：“這次任性逃亡讓我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我可以忘掉古諾。”

五

我和古諾徹底成了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這大概是我最悲壯的一次分手經歷。我有的時候想也許只有古諾能夠配得上這樣的莊重和悲壯吧？若不是這樣巨大的失望，你讓我如何忘卻這個男孩子？

那天，我和古諾在那個長長的走廊里逆方向地不期而遇。我們看到彼此的時候都忍不住地站住了腳步對視。之后我從他身邊狠狠地擦肩過去。但我又突然停下背對著他說：“古諾，我要忘記你。”

他說，“好。”他沒有留我，沒有說對不起，干脆而直接地說了一句“好”。我怒了。我跑到他面前仰著臉問他：“你到底愛沒愛過我？”

他的眼神變得痛苦，嘆了口氣終于坦誠地直視我，緩緩地說道：“小沫，這件事情你難道感覺不到么？只是我突然發現，在這個年月愛上你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我們可恥地談情說愛，用一輩子的前途作為籌碼。我不能做那么瘋狂的賭徒，我們輸不起！”

我被他的話嚇著了。我承認我再次慘敗，可是，我到底輸給誰了呢？

那年，我望著夕陽款款落幕，太陽在城墻的一角掙扎著漸漸隱沒。沒有人能計算出自己究竟錯過了多少個日升月落。只是那份望穿秋水的感覺不知與何人說。我和古諾的故事雖然結束了，然而我高三的生活仍舊死去活來地繼續著。暮色四合，我站在走廊里看外面的余暉，這個地點，這種景色，有多少寂寞的影子曾經與我重合，而心境大抵都是這樣的吧，一年又一年的，望眼欲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