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容斌 雪 兒
我有個“拉幫套”爺爺
“拉幫套”這個詞,幾乎已被時代淘汰,尤其是年輕人,多半不明白什么意思。可是我卻對它十分敏感,在幾十年前的遼北農村,這個詞的含義是低微、卑賤,只有爺爺這樣的男人才被這樣稱呼。
年輕時的爺爺因為家窮,直到30歲還沒有娶上媳婦。這一年,我的親爺爺得了癱病,一下子栽到炕上起不來,奶奶不但要照顧三個孩子,還要時刻料理爺爺的吃喝拉撒。我親爺爺和現在的爺爺從小一起長大,好得只多出一個腦袋,所以很自然地,爺爺就成了奶奶家最得力的幫手。后來就有好心的鄉親們撮合,說秦老大你就給老梁家“拉幫套”吧。在得到我奶奶的默許后,秦老大就成了我現在的爺爺。
盡管當時鄉親們對這樣的“拉幫套”是認可和同情的,不過我父親卻把這看成奇恥大辱。父親不能容許自己的癱爸爸還活著,卻有另一個人履行著實際的父親責任。不管他對自己多么好,父親始終不跟他多說一句話。
父親不到17歲就同村里的年輕人一起到城里水電站工作了,三年后娶了母親,五年后,父親成了正式工人。我初二那年奶奶去世,爺爺又成了孤身一人,惟一與他做伴的是兩頭大黃牛。而我,每每和同學談起家世時,便繞過那個貧窮的老家,繞過那個瘦弱的老人。我不愿意他跟我有一絲的關聯。
住在城里的父親只有年節的時候才肯帶我去看望爺爺。每次去我們都不會在家里吃飯,盡管爺爺總是樂顛顛地忙著去村里的小賣部買豆腐買肉。我不愿意多待在他身邊,我討厭爺爺身上那股似乎已融入血液的牛糞味兒。但我能感到他對我的喜愛,他看著我,那么專注地看著我——從他的眼中,我感到他渴望像別的爺爺們一樣,能抱一抱自己的孫子——這個名義上的孫子。但是,每一次,我都躲開了。我們離開的時候,依然剩下風燭殘年孤獨的他,剩下每次他雖然明知道我們不吃卻還要堅持買來的菜和肉。
讓我無法拒絕的愛
我上高一那年,父母雙雙下崗。父親成了人力車夫,母親則在批發市場替人看管衣服攤兒。等我高考時,家里的經濟狀況已是捉襟見肘。
最盼也最怕的那一刻終于到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被我拿在手上,上面那一組標明學費的阿拉伯數字讓父母和我的頭都大了。為了兒子的前程,一向打死也不借錢的父親終于下定決心要去向別人借。
這個時候,我們聽到了敲門聲。門口站著被雨淋得濕透了的爺爺,雨水順著他花白的頭發淌下來,一件我在初二時穿過的舊運動裝緊緊裹在他身上,顯得異常滑稽。還是兩年前因為父親去外地務工,善良的母親背著父親把爺爺接來住過一次。只那一次,不識字的爺爺便記住了他“兒子”的家在哪里,現在想來,他這份“記性”該是用了怎樣一種心情保持的啊!
進了屋,爺爺看著我,笑瞇瞇的,表情里有一份表達不盡的喜愛。我卻以一貫的冷漠跟他打了聲招呼便朝里屋走去。這時候爺爺叫住了我:“斌斌,看爺給你送啥來了!你考上了大學,是咱老梁家的光榮啊,咱村可都傳遍啦。說俺斌斌能耐大吶。”我回過頭,只見爺爺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塑料包,打開——那是厚厚的一沓錢。我愣了,父親也愣了。爺爺笑呵呵地說:“瞅你們,還愣著干啥?快接錢吶,5350元,你們沒想到吧,我那兩頭牛還真值兩個錢兒!”父親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根兒,他說:“俺們有錢,不用你的錢。”“得了,你有沒有錢我還不知道?別打腫臉充胖子了,花我的錢我樂意,應該的。”說著把錢往茶幾上一放,站起身要走。母親忙攔著留他吃飯,他瞟一眼父親和我,見父親蠕動著嘴唇卻說不出話,以為是不愿意讓他留下,就堅持走了。事后母親埋怨父親,父親干瞪著眼睛,硬梆梆地甩一句:“你就知道我不想留啊!”
在我念大學的幾年里,爺爺總在我需要錢的時候來到我家,樂呵呵地掏出一沓錢給我“零花”。我不知道沒有了牛,爺爺的錢從哪來。每次問他,他都說:“我啊,有個掙錢的好門路呢!”然后就像藏著個大秘密似地沖我扮一個鬼臉兒。扮鬼臉兒時,他臉上那粗糙松懈的皮膚就擰成一團,清鼻涕淌到唇溝里——那樣子不但不好笑,而且相當難看。已對他有了一些親近的我,看著他這副奇怪的模樣,不覺有些心酸。而父親也不知道他所謂的掙錢好門道在哪里,只想是他多年的積攢罷了。
我知道你的滿足
去年暑假,我跟父親一起回老家探望病重的三奶。在小站下車時已是黃昏。我們從蜿蜒的土路走向小村,一望無際的大草甸子因為天旱而綠意慘淡。也就是這一望間,我看見了爺爺,正奮力地攏著大約三十多頭牛。年過七旬彎了腰的爺爺瘦得只剩下把骨頭,揮著長鞭,奔跑著,吆喝著,而那群牛根本不聽他的指揮——顯然它們很不滿意這里的草是那么少,自顧自地去尋找草地,全然不理爺爺一次又一次的跌倒。
我和父親都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
我忙跑上前,也不管自己根本沒有攏牛的經驗,只是幫爺爺從四面圍圈著那一頭頭倔強的牛。等我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時,牛群終于安靜下來。再看爺爺,他坐在灘地上,張著嘴費力地喘著氣,臉漲得通紅,鼻尖上劃破的地方滲著血,衣服上滿是草漿和泥土。他大口地喘著氣,好半天,才緩過神兒來。
父親問:“咋整了這么多牛?”爺爺笑了:“都是咱們村兒的。現在放牛不好放了,都嫌費勁,我就張羅著攏到一塊兒,我放,一頭牛一天5毛錢,這30頭,就是15塊呢。一天15塊錢,我這老頭兒一天能掙15塊錢呢,你說上哪兒找這樣的好差事啊。有這錢,咱家斌斌上學還愁?”
我下意識地用手去攬他的肩,爺爺卻連忙躲開:“埋汰,我身上埋汰!”說著,就去趕牛,回頭對父親說:“快去看你三嬸兒吧,我還要等一會兒。草少,牛還沒吃飽呢。”暮色漸深,聽著爺爺那聲嘶力竭的吆喝聲,看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奔跑的背影,我鼻子一酸,眼淚涌了出來。
一頭牛,從早放到晚,收入5毛錢。我的爺爺就是這樣5毛5毛、一點一滴地積攢起孫子光明的未來啊!
等爺爺把牛一家一家送去,再回到自己的小屋時,時針已指向晚8點。父親破天荒地為爺爺炒了幾個菜,買來一壺酒。爺爺看到他不在家從不會亮的屋子有了燈光,燈光下有他幾十年來一直視若己出的“兒子”和傾盡全部心血培養的“孫子”在等他回來吃飯,老人家竟然倚在門框上挪不動步,這樣的情景,他盼了多少年!父親頭一次鄭重地喊他:“爸,過來吃飯吧,咱爺倆喝兩盅。”爺爺抬起渾濁的淚眼看著“兒子”,伸出劇烈顫抖的手,父親拉過這雙蒼老的散發著牛糞味兒的手,哽咽難言。我卻終于忍不住喊一聲“爺爺”,撲到他懷里哭了。
現在,父親找了一份收入較高也較穩定的工作,我也有了工作去向。爺爺在我們家頤養天年。他心情好的時候會穿上體面的衣服故意往人多的地方湊,說不到幾句話,就會說到他有出息的孫子,別人聽得不耐煩了,他也不在意,仍舊帶著滿臉的笑容回家來。
我知道爺爺的那份滿足,一份我們欠了他那么多年的滿足。
(摘自《新世紀文學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