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輩子不要再做我的孩子

合歡開了

1

黃昏淺淺的光影里，瘦瘦的少年戴著圍裙正在做飯。倒適量的油，放細細的蔥花、姜絲，放洗凈切好的蔬菜，熟練地翻炒……站在那里看著他的背影，恍然覺得，他還是那個幼小的孩子，淘氣，愛到處跑，惹是生非，用男孩子特有的方式撒嬌。

他是什么時候長大的呢？現在他幾歲，要到臘月才十八歲生日吧。在街上碰到和他一樣大的孩子，他們在廣場玩滑板，玩賽車，或者約了去書店去影院……他們的母親在為他們做著可口的飯菜。不像他，8年前，就開始自己做飯了。我曾經以為會給他幸福生活，雖然不見得大富大貴，至少會衣食無憂。

2

生活那么不遂人愿，好好的廠子說散就散了，兩人一同失去了工作。也應了“貧賤夫妻百事哀”的話，我們開始相互抱怨、爭執，終于，家也說散就散了，留下不足60平方米的房子，800元的積蓄，還有快要讀小學的他。

對這樣的變故，他很快明白了什么，有一天放學回來突然問我，媽，你是不是下崗了？是不是和我爸離婚了？他不要咱們了對嗎？

寫作業去！我沒好氣地沖他喊了一嗓子。他聳聳肩，說，媽，別生氣，反正咱們還在一起，然后不等我說什么就飛快沖進了他的小屋。我愣了半天，那一刻才發現，原來我一點兒都不了解他。

3

終于找了份工作，在一家私人超市里收款，待遇并不比以前差，但每天要工作10個小時，晚上9點才下班，這樣，我沒有辦法回家給他做晚飯了。

終于挨到下班，因為擔心著他，我疾步朝家里走。在路口的拐彎處，他卻忽然跳了出來。那么晚了，他一個人跑過來，我心頭一緊，劈頭沖他就是一頓罵。他也不辯解，低著毛茸茸的小腦袋聽我數落完，說，沒事兒，我有武器！說著把一根不長但很結實的小木棍舞動了兩下，我不怕壞人，我是來接你的。

嗓子一下被什么噎住了，他仰著的小臉兒臟乎乎的，鑰匙還掛在胸前晃晃蕩蕩。我再也說不出話來，牽過他的小手，一起向家里走去。

4

他做的第一頓飯是蒸雞蛋羹。他很認真地學，拿了小本子記錄，幾個雞蛋，放多少水，多少鹽，攪到什么程度……只當他是小孩子的新鮮好奇，卻沒想到，第二天晚上回來，他紅著小臉無比興奮地說，媽，看我做的雞蛋羹，你嘗嘗吧。吃著那碗被他命名為“魯陽式”的雞蛋羹，我的眼淚忽然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從那天起，只要有時間，他就纏著我教他做飯。那個暑假，不到十歲的他學會了煮面條、煮水餃、炒雞蛋、熬稀飯……最讓我吃驚的是在我生日時，他竟然為我做了一份粗糙的手搟面。面很厚，粘連在一起，有些地方沒有煮熟——他打電話問了外婆，知道這是我最愛吃的。

那碗依舊被他命名為“魯陽式”的手搟面帶給我的不是感動，而是傷感。我不希望他這樣，過早地承擔起生活里這些瑣碎的事情。曾經，我想過我愿意替他承擔一輩子，而現在，是他在為我這樣做。

5

休班的那天，我帶他去游樂園，已經很久沒有帶他出去放縱地玩過。他很開心，換了新衣服，但在路上，又問我，會不會花很多錢？我按了按他的小腦袋，讓他以后不要想不該想的問題。他吐吐舌頭。

在路上，碰到他同學的母親，問，魯陽怎么沒去參加班里的夏令營啊？我詫異地問他，是不是因為要交錢？半天，他點了點頭。

我沒有再問下去，也沒有責備他，只是在那天，讓他把所有娛樂項目都玩了一個遍，花光了我口袋里所有的錢。最后剩下的兩塊錢，給他買了一盒酸奶。回家有7站路，我們是走著回去的。他一直走在我左邊，高過了我的肩，像個小男子漢。

6

我的身體漸漸不如從前，腰部開始出現疼痛的癥狀。在他的催促下檢查，結果是嚴重的腰部勞損，醫生建議適當做運動。

他開始每天早上更早起床，喊我去散步，也不再讓我做飯，而是每天早上把中午飯也做好，等下午放學回來做晚飯。他像我的家長，將我照顧得無微不至。

我常常不知道應該對他說些什么，他是我的孩子，有什么好說的呢？

轉眼，他參加高考，沒有要我陪同，一切應付得從從容容。考試完畢，跟我聊起作文試題，說，我在作文里寫了這樣一句話：下輩子，希望我還能遇見她，做她的孩子。媽，很煽情吧？

我沒有跟他一同笑，想著他寫下的這句話，心底卻真的沒有感動，只有心酸。

好半天，我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他，慢慢地說，兒子，下輩子，希望你不再遇見我，不要再做我的孩子。下輩子，我想你出生在另外一個幸福富有的家庭，被他們呵護照顧，應有盡有，過真正美好的生活。

他哭了，我也哭了。也許他不知道，我說的是真的。

（摘自《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