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靜冬
偶然翻開十幾年前的日記,忽為自己曾經信誓旦旦的堅忍、自律與克制由衷地佩服起來。那時候,我終日沉浸在纏綿了四五年而卻灰飛煙滅的失戀的苦痛中。前路渺渺,心緒茫茫,在焦灼困苦與各式新愛的誘惑和矛盾中,我這樣追問并砥礪自己:“……饑渴的,難道是肉體?不,如果是‘饑不擇食了,只要你肯,只要你稍稍地放縱了自己,你堅守了二十幾個春秋的堤防,輕易就會被突破。哦,你需要——可是你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成為不是你男人的女人啊!”
我之所以與生命中初次走得最近的男友分手,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但與他在“性”事上的斗爭和分歧卻一直不屈不撓地伴隨始終。初戀的時候,尚且不懂愛情的我就一個勁正兒八經地向他灌輸“精神戀愛”的柏拉圖思想,他也十分懂得尊重和崇尚。在我得知“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及“一個人來到世界上只有半個靈魂在游蕩,只有和異性的半個靈魂結合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人”時,更是希望自己能夠完美無缺地跟生命中的他相互吻合得嚴絲無縫。于是在我的半個靈魂和他的半個靈魂相互靠攏和磨合中,便尤其看重精神的膠著與共鳴,始終躲閃、捂蓋并刻意防守自己肉身的最后一道堡壘。可問題是,當愛情之火愈燃愈烈之際,我們又怎樣才能既有分寸又君子風度十足地固守身體而讓靈魂先期抵達情感的峰巔?
是的,我不得不承認我有精神與身體上的障礙和禁忌。這不僅是受傳統禮教中的貞操觀和性道德觀所熏陶、影響和束縛,更是年少時鄰家姐姐小鳳以生命為代價的現身說法而讓我禁錮森嚴、望而卻步!
十三歲那年,比我們大不了多少的小鳳突然服毒自殺了,我們幾個要好的小姐妹滿懷狐疑地趕去醫院看她。在幾近陰森的急救室門口,有生以來我們居然驚恐而意外地看到了“死”!小鳳孤獨、筆直而略顯倉促地停留在急救床上,一張青春俊美的臉上似乎還若有若無地掛著一抹淡淡的笑……在我們萬般不解的懵懂里,誰也不敢張嘴說話,卻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盯向她許是被灌滿了藥水而微微隆起的肚子上,仿佛從那里能夠找到置她于死地的謎底……
小鳳長得出奇的漂亮,我們跟她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堆干枯的雜草。或許是因為妒忌她的美貌,或許是因為她天生就有一種令人討厭的公主般的孤傲,所以我們一般都不太愿跟她玩。私下里有人傳說她被一個“小痞子”纏上了。“小痞子”是高她兩屆的學生,總愛逃課,動不動就跟人打群架。據說有一次小鳳放學走在操場上的時候,被橫空踢來的一個足球砸昏了,“小痞子”飛速沖上去把她背到校衛生室,回頭又把那個踢飛了球的家伙揪出來狠狠揍了一頓,從此以后小鳳和“小痞子”就偷偷好上了。小鳳的媽媽知道這件事后,先把小鳳打了,又把“小痞子”罵了,可沒等把兩人拆散,小鳳爸爸媽媽的婚姻卻走到了盡頭。
夏天的一個晚上,我們幾個小伙伴們跑到外面捉迷藏,當我和艷艷急慌慌地藏到一個堆放稻草的胡同里時,忽然發現小鳳正和“小痞子”靠在一起專注地竊竊私語。“流氓,不學好。”艷艷輕聲罵了一句。現在小鳳在我們心目中早已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馬子”了。“小痞子”和“小馬子”在我們當地都是那些年紀輕輕就學壞的人的代名詞,如果說當初我們是因為小鳳的漂亮和傲慢而疏遠她,那么現在則是因為她的不檢點和不自重而瞧不起她。為了發泄我們心頭對她的憎恨,我和艷艷決定整她一下。而說“整”,也無非就是抓把沙子趁他們談得火熱時從胡同口飛速閃過然后稀哩嘩啦地向他們甩去。
“小鳳算是徹底學拉倒了。”從鄰居大人間交頭接耳的閑談中,我們陸續知道了一件極其可怕而丑陋的事,那就是小鳳懷孕了。至于小鳳是如何懷孕的,我們一概不知也不懂,但有一點我們是非常明確的,那就是小鳳一定是跟“小痞子”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比如拉手了親嘴了擁抱了等等,然后便像兔子“配崽兒”似的有了孩子……小的時候,在鄰家哥哥成群飼養的兔子窩邊,我們不止一次地觀摩到公兔和母兔瘋狂配崽兒的全過程。它們兇猛慘烈而無所顧忌地追逐再追逐,直到其中一只把另外一只老老實實地壓抱到了身下……“跟男的千萬不能抱到一起”,“嘴對嘴地親更是要倒大霉的”,在女孩子間種種具有猜測性的私房誡語里,我們似乎懂得的事不少。
據說小鳳是在她媽呼天搶地的一場責打臭罵后悄悄地喝了毒藥,“小痞子”知道后嚇得跑進了大山里。傳說因為夏娃偷吃了“禁果”, 于是世間從此便有了“罪惡”。毫無疑問的,小鳳的死給漸成少女的我們上了一堂生動的警示教育課。盡管我們依舊迷惘、困惑,更不知愛情、婚姻、性為何物,但由肉體包裹的內心世界卻過早地為我自己設下了一道法力無邊的黑色魔障!時不時的,我有些變得小心謹慎、疑神疑鬼。不和男生說話,盡量避免與男性有身體上的接觸,甚至排斥或拒絕來自父親的愛撫與擁抱,偶有男性長輩愛憐地摸一下我的臉,我也會氣急敗壞令人十分尷尬地喝斥道:“別碰我!”而在此之前的幼年里,我似乎就隱約地感受到了來自于肉體的淫穢與猥褻。那是一次跟父母看戲的過程中,當我旁若無人地傻站在過道上時,鄰座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熱心地把我抱到他的腿上。可沒過多久,他的一雙熊掌樣的大手就開始在黑暗里向我的肚子下面游移,我十分恐懼地用力扯拽住他的手,幾乎喊出聲地拼命掙扎著逃離而去,卻一直沒敢跟父母說,總覺得是件令人的難以啟齒的骯臟事。
女人的成熟,無一例外不是以身體里泌出的鮮血為證,但沒有誰給我們上過生理衛生課,所以初始都讓我們認為那是一種很丟臉很見不得人的事。中學低年級時,班里的大女生們陸續來了月經。在那些個既惶恐而又欣喜的“經期”里,“早熟”的大女生們往往刻意避開校內如馬棚般豁然敞開的公廁,而是神秘兮兮舍近求遠地結伴跑到校外的私家獨廁,讓我們那些還如青杏般不諳世事的小女生們心里真是既羨慕又鄙棄。而若趕上上體育課時,那些“早熟”的大女生們仿佛有了某些資本似的以嬌羞柔弱而又得意的口吻“報告”說“病了”時,讓我們那些還不肯成熟的“小青杏”們在羨慕、鄙棄的基礎上就又多了一份嫌惡……我清楚地記得我是在一次觀看樣板戲的影院里有了那種奇異感受的。在如春雨般綿細無聲的潤澤里,我明顯地感覺自己的身體如花朵一般幽幽地舒展并綻放,但同時卻又悄悄地爬滿了羞恥、不潔與罪惡的藤蔓,以致于日后跟母親要點買衛生紙的錢都是那樣的羞愧難當、猶豫不決……
在媽媽和姥姥輕描淡寫的閑談里,我知道自己“成人”了,成人了就意味著可以像小鳳那樣懷孕。欣喜驚奇的同時,我又隱隱地感到害怕和恐懼。這時的小鳳早已不是我曾經熟悉的鄰家姐姐,她的自食惡果以及命喪黃泉是我的一道毒咒和前車之鑒,也是一切放縱、逾矩的休止符。不知不覺間,在我偶爾看到的電影片斷里和陸續讀來的書章中,那些時常輪流登場的古色古香的為守如玉之體而不惜以命相殞的貞女烈婦的形象已漸成我心中不折不扣的偶像。可我們依舊懵懂,內心里似乎總是沖涌著探尋并追問身體秘密的欲望。在我們青春萌動的逐月有艷麗光臨的初始,躁動不安的女孩子們開始偷偷地以胸罩和月經帶武裝并捆扎自己,扯著公鴨嗓子的男孩子們更是鬼頭鬼腦地藏著許多探奇揭秘的“賊心”,偶有按捺不住地就偷把女孩子騙到僻靜處單想看看究竟有什么稀奇或不同,也有一半個下三爛的臭小子干脆就不惜鋌而走險地跳進茅廁下仰觀天機……
女孩子們似乎永遠都是那么隱秘、文靜和矜持,她們不會像某些冒冒失失的男孩子那樣終以蠢笨無比的果敢或以送監勞教的慘痛代價來換取一點可憐的好奇心。在一些稀少的描寫愛情或性的章節和片言只語里,我一般都做反復的閱讀和揣摩。后來在一本無意翻揀出來的《農村衛生知識》手冊里,當我明了地看到被分割成平面的既讓女人血液流淌又讓生命由此孕育及誕出的那處痛苦與快樂并存的神奇之地,不由在自己如春草般萌動而又憧憬無限的少女情懷里以及倏然劃過的如小鳳般陰云不散的恐怖和魔障里憐惜萬分地告誡自己,一定要好好地捍衛你的身體,不到洞房花燭之夜,絕不喪失自己。
轉眼之間,不管是昔日“早熟”的大女生們還是慢了幾拍的“小青杏”們,一個個都出脫成了飽滿而又紅潤的甜杏。蓮恐怕是我們同學當中最早開始戀愛的一個。許是應了早開的花先敗、早熟的果子先落的俗語,蓮美得最早,苦得也最早。而如果僅僅是心理受點打擊也就罷了,可蓮偏偏落得個身心俱毀的境地。蓮也如當年的小鳳或者夏娃一樣,迷失在香甜而又誘人的蘋果園里,所幸的是她保住了自己的命卻讓另一個毒瘤似的無辜的小生命替她贖了罪。當我趕去一個簡陋的鄉村旅店看她時,她毫不隱晦地向我哭訴了她有如煉獄般的痛苦與折磨,并可憐無助追悔莫及地感嘆道:“我把我的一生給毀了”。我摟著瑟瑟發抖的蓮,猶如夢魘中的小鳳在用她慘痛的經歷和所付出的代價再次為我敲響生命中守貞保潔的警鐘。
在畢飛宇的《玉米》里,癡心的玉米被礙于流言的戀人給回絕了,萬念俱灰的玉米郁郁寡歡地躲在角落里,失神地把手伸向自己的私密處,一陣憤怒而又絕望的掙扎后,一股鮮紅的處子之血噴濺而出……純潔而被“辱臟”了的玉米于是便以這種幾近悲壯的方式“玷污”并就此永遠地告別了自己的處女時代,從此她的青春不在,身價貶損,自甘墮落地嫁為人后……唉,所謂貞潔可真的是一個女人的法寶啊。
仿佛我所追述的都是久遠時代的人和事,現在的人們是否還有誰愿意把貞潔視為圣物?有多少人這邊剛剛對上媚眼,那邊就雙雙滾到床上;這頭還沒決定是否婚嫁呢,那頭就暫且先在一起“試試”吧。更有甚者是根本就不把自己的青春美麗當回事,只要能換出鈔票來就可以公然地把自己出賣。相信這個年代的許多人依然喜歡并熱愛處女,不然不會有男人樂此不疲地出天價買斷妙齡女郎的初夜權,也不會有失去“女兒紅”的女人們偷偷潛進醫院花高價修復自己的處女膜。在這樣一個物欲橫流金錢至上人性肢解破碎的世界上,還有誰愿意注重探究心靈之愛的全過程呢?來吧,干脆脫光了就在彼此的身體上直接“收獲”吧。
平生第一次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心里簡直甜蜜、痛苦得要死。我真的不知該怎樣去拿捏靈魂與肉體的分寸,更不知該怎樣牢牢地抓住他的心并讓他的心跟我的心一起舞蹈而讓彼此的肉體老老實實地在原地待命。這真是一個極其矛盾而又令人困惑的悖論,愛一個人似乎就要毫無保留地奉獻全部,我真的掏心扒肺地愛,可我在他尚未能給我披上婚紗之前,只篤定了一個“精神戀愛”的真理,于是就在他“真正的愛是不拒絕性的,偉大的愛往往與圣潔的性并駕齊驅”的辯駁下變得啞口無言。在一次激情奔放的野外幽會中,我終于決定不再讓他傷心失望,而將自己刻意封禁了許久的樂園徹底地向他開放。林中幽靜,布谷聲聲。小鳳的陰影猶存,蓮的哀嘆仍在,但我卻悲壯而堅定地順從著布谷鳥的呼喚:“不哭,不哭!”當我神色莊重地把自己有如鳳凰涅槃地包裹在桔紅色的衣服里時,透過如血般的紅艷的“蓋頭”,陽光下適才還勇猛無比的人瞬間竟被我視死如歸的樣子嚇呆了,他幾乎是哭著癱軟在我的身邊喃喃道:“我不敢……我害怕。”
一個人的靈肉與另一個人的靈肉相互找尋的過程,竟是那樣的艱難、漫長,斗智、斗勇。當愛情消失殆盡的時候,死去的心可以就此封存或重整旗鼓,而失去的“身”卻將永遠無法收復。想想那么多年的堅守,與其說是守著一個冰清玉潔的身,莫如說是守著一顆孤傲無比的心。當我在漫長的尋覓中終將自己完璧無瑕地交給生命中的另一半時,我真的慶幸自己沒有被曾經的愛情非法打劫,有的只是一份美好的回憶以及深深的感激和懷念。
〔責任編輯胡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