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面北野武：一邊是戲謔，一邊是暴力

河　西

威尼斯電影節把特殊的榮譽給了北野武,或許很多人不知道,后半生以“暴力影像”著稱的導演北野武,曾經是一個非常著名的相聲喜劇演員?

8月30日,第64屆威尼斯電影節組委會將新設立的“導演萬歲”獎項頒發給日本著名電影大師北野武?事實上,威尼斯電影節對北野武的青睞還表現在,這個獎項的名字就取自北野武本次參加威尼斯電影節特別展映單元的最新影片,它的英文名就叫“導演萬歲”,仿佛這個獎項專為他設置似的?

今年60歲的北野武曾憑借其作品《花火》奪得1997年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最高獎“金獅獎”,從而讓他的暴力美學為世人所接受,并奠定了他作為世界一流導演的地位?電影節組委會表示,北野武在歷屆威尼斯電影節上屢創佳績,他不斷嘗試新挑戰的精神十分可貴,故決定將此殊榮授予北野武?

那一夜,他們說相聲

也許很少有人知道,這位現在在世界影壇上大放異彩的電影大師早年是個說相聲的?1973年,還在深見千三郎門下接受相聲藝術指導的北野武在“脫衣秀劇場法國座”遇上了同行兼子二郎?二郎早就聽說過北野武,因此向他表達了組成搭檔共同演出的意愿?但北野武有些猶豫不決?

之后的每一天,兼子二郎都會到北野武面前做說服工作,每一天,北野武都會多一點動心,也多一點焦慮?他并不是不想和兼子二郎合作,而是不想背叛他的老師?在日本,門戶之見仍然根深蒂固?但最終,北野武屈服了,成為一位名演員的野心是如此強烈,讓他徹夜難眠?當他把這個消息告訴深見千三郎時,后者為失去這樣優秀的一位相聲苗子而感到傷心,并且因此而大病了一場?

而等待著北野武和兼子二郎這兩位年輕人的并非是一帆風順?剛開始,他們幾乎攬不到什么活兒,即使是有人請他們去說相聲,報酬也少得可憐?出于改善他們境況的目的,兼子二郎決定投靠哥倫比亞頂光劇團(當時一個最出名的喜劇團體),但結果依然是毫無起色?

北野武的心情不僅僅是沮喪,他當時的情況和在深見千三郎門下當學徒的時候比起來要糟糕得多?他仔細研究后發現,最關鍵的問題在于兼子二郎所寫的演出本子——它一點都不好笑?但是他一時也想不出好的法子,他開始酗酒,從觀眾的眼前消失了,而當他偶爾出現在舞臺上時,則變得粗魯不堪,甚至和觀眾動起手來——要是他們聽了他的相聲居然敢不笑的話?

后來,北野武無意中看到了一個嘴皮子利索的相聲演員的演出,他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講粗俗笑話,就像自己的嘴是機關槍一樣(后來我們在《壞孩子的天空》中也能領略到這種表演的魅力)?這次演出讓北野武茅塞頓開,他開始創作新的相聲?北野武扮演一個從東京來的城里人對一個來到大城市的鄉下人(兼子二郎飾)大放厥詞?這樣的改變居然贏得了不少的掌聲?為了“改過自新”,兩個人決定把自己的藝名也一并改了,他們組成了相聲小組“天才倆”(TwoBeats),北野武改名“天才武”,兼子二郎改名“天才清”,這個組合開始紅遍全日本?

嚴格說起來,他們所表演的并非傳統的相聲?傳統的相聲需要一個逗哏,一個捧哏?捧哏的經常扮演受氣包的角色,甚至要被逗哏的打頭以制造笑料?但“天才倆”的相聲卻幾乎就是北野武一個人的獨角戲,“天才清”除了爽快地回答是或否之外,就是這樣的臺詞:“你說的是什么呀?”這樣的獨角戲卻很快被貼上了“漫才新浪潮”的標簽而廣為人知?

這些相聲都很低俗?北野武口無遮攔滿嘴噴糞,像機關槍一樣說個不停,如果“天才清”插嘴了,他就專拿那種有關人體下三路的臟話來攻擊“天才清”?他們立即就火了?年輕人非常喜歡“天才倆”?無論他們在什么地方演出,他們的票子總是像郭德綱的一樣一票難求?他們在披頭士演出過的舞臺上講相聲,甚至當時一些大牌的喜劇明星都會親臨現場來觀看他們的演出?

當然,他們的成功也不是一味地依靠下流和粗俗?北野武的攻擊目標越來越寬廣,他們以反社會?反人道主義的幽默大行其道,美其名曰要揭開那些偽善者的真面目,和美國滑稽演員列尼·布魯斯走的是一個路子?

接觸電視

一天晚上,NHK的一個制片人看到了他們的節目后樂不可支,馬上邀請他們去電視臺演出?那是1976年的事?也許是他們第一次上電視過于緊張,北野武在電視上不停地說“驢子”,一遍又一遍?其結果是:這位伯樂不幸因此被炒了魷魚,而“天才倆”卻為更多的電視臺所相中?

他們的節目非常搞笑,他們和觀眾唱對臺戲已經成了家常便飯,并且常常會做出一些愚蠢的事:比如跳進河里面,從水里鉆出來的時候嘴里叼著一條魚?當批評家們對他們越來越不耐煩的時候,觀眾們卻對他們愛得發瘋?他們的節目上了黑名單,所有傳統的相聲演員都批評他們的喜劇不是相聲,北野武被禁止演出一年,但正如北野武在他的書中所寫的:他們越是遭受“迫害”,他們就越是受到大眾的追捧和激賞?

70年代末,北野武開始單飛?在他的好朋友大島渚的建議下,他開始在電視片中飾演罪犯——一個精神病殺手(這部由東京廣播電視臺拍攝的電視劇名字很長,而且聳人聽聞,叫《昭和46年大久保清的犯罪,戰后最大的連續女性綁架殺害案件》),同樣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使他單一的脫口秀形象獲得了有益的補充?但與此同時,他也必須考慮他和自己的伙伴之間的關系,顯然,“天才清”并沒有顯示出他的天才,于是,在80年代初的時候,他們友好地分手了?

1981年,北野武成了日本放送電臺節目《日本之夜》的節目主持人?這檔節目在凌晨1點廣播,它的主要聽眾都是日本的高中生?每次節目都會設定一個話題,然后由它的聽眾把他們想說的寫在明信片上寄給北野武,主持人則在電臺上朗讀和評論這些來信?北野武每周一次會出現在這個節目中,他的話題總是與眾不同,帶有“天才武”時代的喜劇印記,就像《大逃殺》中的那位教師,在誤人子弟方面很有一套?他向他的聽眾發表演說,口氣就像黑社會老大向他的手下訓話?不消說,孩子們很迷他?他們中的一些人開始守在電臺附近,他們自稱是北野武的青年近衛軍,把北野武視作他們的領袖?作為報答,北野武把他們帶進電臺,制作了一系列與之相關的節目?在節目中,這些年輕人將接受挑戰,看誰更愚蠢,看誰更可怕?公眾被激怒了,但這并未影響到北野武的這個團隊?事實上,我們在后來北野武的電影中經常能看到那些北野武死忠的身影?

1981年春天,北野武開始出現在電視節目《我們是說笑者》中?在這檔節目里,他創造了一個超級英雄,穿著打扮上像極了唐吉訶德,全身上下都是中世紀的盔甲,像咸蛋超人一樣每個星期去和“黑魔鬼”打上一架,干出一些孩子氣的蠢事?這個形象如此受歡迎,以至于計算機游戲的開發商盯住了他,后來他成了電子游戲和卡通片《馬里奧兄弟》中的原型?

雖然北野武在日本走的是周星馳的路線,他的脾氣卻越來越大?1986年,八卦周刊《星期五》刊發了一張他與其情婦在一起的照片,惹得北野武勃然大怒?他和他那些不怕死的門徒沖進雜志社,像他的影片《大佬》中那樣痛扁編輯人員,盡管他沒有燒汽車,但仍因此被警方拘留,被勒令停止7個月的公開活動?

這一事件似乎成了北野武人生的一個轉折點?3年后,我們在他的電影處女作《兇暴的男人》中所看到的,已經是一個脫胎換骨的男人?脫離了脫口秀時代的低級趣味(這種低級趣味只在他唯一一部搞笑影片《大家都在干什么?》中靈光乍現過一次),可是卻又染上了暴力美學的臭毛病,讓許多日本新浪潮相聲的愛好者不禁惋惜——那個喜劇的“天才武”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一個極其兇暴的男人

北野武進入導演這個行當完全是一場意外?《兇暴的男人》原本準備由深作欣二(也就是后來《東京圣戰》的導演)執導,由北野武主演?但因為北野實在抽不出檔期而懸擱起來,直到不厭其煩的深作做出退出的決定,北野才鬼使神差般出現,并第一次執起導筒?

讓人頗感意外的是,北野的電影以好戰的黑幫?沉默寡言的暴力對決和赤裸裸的武士道精神揚名海外,這與其擔任“敵人大暴笑”節目主持人時的尖酸刻薄?插科打諢有著天壤之別,似乎電影中這位長著一副羅圈腿,面部因車禍而神經麻痹?半天也沒一句整話的日本中年人與電視里滿口唾沫星?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搞笑專家只不過是同名同姓的兩個人而已?

《3-4×10月》是北野武個人執導的第二部影片?關于這個奇怪的名字,一時間眾說紛紜?根據日本影評家四方田犬彥的說法,這個名字似乎與棒球的計分法有關,可能是比較準確的一種猜測?拋開這個讓人不知所云的標題不談,北野武在他的第二部執導的影片中的確顯示出他作為一個優秀的電影導演所應具備的一切天賦?我們在北野武招牌式的冷峻面容之下,又再次看到了一幕幕的血腥場面:眼睛眨都不眨的殘酷殺戮?切指?同歸于盡,仿佛是信手拈來,一點都不讓導演為難?

這絕不是一部讓人感覺舒服的影片?盡管與吳宇森之類的暴力美學導演相比,北野武電影中的暴力畫面少得可憐,然而,它帶給觀眾的印象卻是異常的暴戾,任何一次爭吵和對峙都充滿了火藥味,讓觀眾油然而生這樣的一種錯覺:一次令人絕望的決斗近在咫尺?

北野武不斷運用靜止鏡頭,造成一種風暴來臨前的寧靜之感,這不僅沒有緩解影片中四處彌漫的?一觸即發的黑幫戰爭的心理壓力,反而在視覺和氛圍上營造出一種揮之不去的緊張感?可以說,在攝影上,北野武深得溝口健二和黑澤明的精髓,溝口的長鏡頭和黑澤明緊湊的敘事結構使北野武得益匪淺?同時,這部影片也是北野武的一部承上啟下之作,其中關于沖繩的段落?荒誕的故事情節以及圓形的敘事結構在之后的《性愛狂想曲》和《小奏鳴曲》中有了充實和發展?

從《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到參賽2002年威尼斯電影節的《玩偶》,一直以硬漢形象示人的北野武也流露出他對世界默默的愛和深深的憂愁?他的溫情清淡節制,或者說極度東方化,在他的影片中,從無演員大段的獨白來煽動觀眾同情心,有的只是一段靜態唯美的人像,或是死者最后倒地時的姿勢,一個眼神?

北野武總是視死如歸,從來不考慮,或者說也從來不去表現死亡給自身或者他的親人所帶來的痛苦?對于武士來說,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受辱?北野武秉承了這套武士哲學,義無反顧地構筑著他的黑幫王國?即使是膽小怕事?其貌不揚的雅樹,一次毆斗賭氣,就能讓他走上動刀動槍的不歸路,讓我們真正領教了北野武舍我其誰的霸氣?

“將血腥進行到底”,北野武無視這些所謂的套路,這個極其兇暴的男人從一開始就試圖建構起一套屬于自己的暴力體系,很顯然,一個視死如歸的真正的男人;一個陰郁?暴烈?動不動就拔刀子動粗的男人;一個滿腦子“武士道精神”?連骨髓里都是鐵的意志的男人已經在北野所執導的9部影片中成為了一個揮之不去的意象,不論你喜歡還是不喜歡,他只能像《座頭市》中的瞎子劍客一般宿命地在暴力中演繹著死亡?暴力不再是游離于敘事之外?用于吸引人們注意的電影策略,而轉變為骨子里的桀驁和反叛精神,成了電影最核心也最隱秘的部分?

和男則是一個異類,他或許是北野武喜劇向度的一種象征?在《3-4×10月》中,他的戲份還不算多,表演中規中矩,也算不搶眼,可是在超級搞笑片《性愛狂想曲》中,他就成了一位笑料迭出的倒霉蛋?令我一直心存疑惑的是,在相聲演員“天才武”向電影導演北野武的轉變過程中究竟發生了些什么,在北野武的電影中,和男式的人物終究只是一個編外人員,喜劇對于北野武不可避免地已成為昨日的傳奇,直到這一次,在今年的威尼斯電影節上,北野武才重操舊業,用一部喜劇片《導演萬歲》調侃了自己的導演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