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日前,以越窯青瓷為重點收藏與展示的越國文化博物館在紹興開館,展品中一組兵馬俑激發了專家的極大興趣。同時,人們紛紛猜測:館主孫海芳的收藏成果與他的特殊經歷有無必然聯系?

千峰翠色和“雪拉同”
記者趕到紹興后,在離魯迅故居一箭之遙的路口看到了這個由民間資本打造的越國文化博物館。粉墻黛瓦的江南風格建筑與魯迅故居景區低調呼應,外墻上鑲著巨大的電視屏幕,不斷播放開館儀式的盛況。
館主孫海芳在門口迎接記者,這個中年男人瘦削,精干,目光炯炯,眉宇間似乎蓄著些許英氣,開館那天鋪在天井里的紅地毯在夕陽下鮮艷奪目。
越國文化博物館建筑面積1.2萬平方米,共有四層,陳列品分越窯青瓷、青銅兵器、金銀器和玉石器四大類,當然,這里的越窯青瓷是“當家品種”,日常展出300多件,超過了同樣以青瓷收藏傲視群雄的浙江博物館。
越窯青瓷是中國燒造歷史最久遠的瓷器之一,是世界公認的“瓷母”,越窯窯址就在今天的浙江省紹興、慈溪、上虞、余姚一帶,春秋時為越國的政治經濟中心,唐代時稱為越州。唐代通常以所在州命名瓷窯——長沙窯、壽州窯等,產于越州的瓷器也就稱為越州窯,簡稱越窯。慈溪上林湖越窯遺址至今還保留著豐厚的陶瓷遺存。
越窯的燒造歷史從西周原始瓷開始,一直到唐宋瓷達到高峰,從未間斷。隋唐五代時進入一個大發展時期,窯場擴大、作坊激增,僅上虞就有28處。官府設立貢窯,其產品地位空前提高,大大促進了生產工藝和技術水平,并躋身于社會上層的生活領域。由于越窯產品與金銀、寶器、絲綢、珍品并列,使越窯成為全國六大青瓷名窯之首。越窯青瓷中的精品,釉色清澈碧綠,泛出一種如冰似玉的光澤,被譽為秘色瓷。1987年陜西法門寺地宮中出土13件唐代越窯青瓷,專家考證后認為就是典籍中記載的秘色瓷。
18世紀后,越窯青瓷傳到了法國,法國上流社會為這種精妙的青瓷所傾倒,當時巴黎劇場正在上演都爾費的歌劇《牧羊女》,這是一個關于牧羊女愛司泰來和牧童雪拉同的愛情故事,牧童雪拉同身穿的衣服與青瓷相似,法國人干脆就將中國的越窯青瓷譯作“雪拉同”,表明他們對青瓷的青睞。
外轉內的唐代越窯青瓷兵馬俑
據孫海芳考證,唐代的瓷窯有70%在燒造青瓷,唯有越窯燒造的青瓷最佳,從近幾十年的考古發掘和文化遺存看,也證實了這一點。記者在越國文化博物館里看到,陳列中有西晉貔貅、東晉晚期竹節荷花雞頭壺、五代貼荷葉蓮瓣粉盒、北宋秘色瓷海棠蓋雙系瓜棱執壺、五代秘色瓷蔓枝紋粉盒、五代雕塑雙鳳粉盒、五代柴窯海棠耳杯、五代柴窯穿帶壺等在國家級博物館也難得一見的精品。當孫海芳將記者引到四樓國粹館,一組(33件)唐代早期的青瓷兵馬俑整齊地展現在記者眼前,令人不能不為之發出一聲驚嘆。
在唐早期,唐皇雖然統一了全國,但帶有地方割據勢力性質的諸侯遠未消除,這些勢力大至一省致數省,稱雄一方,并敢于按照中央宮廷禮儀行使行政權力,這套兵馬俑可以說就是一個實證。排列的陣容中,最大的一件是一個身披盔甲雙手握拳于腹并挺立的西部少數民族將軍俑,伺立兩側的俑都要矮小一半,有迦陵頻伽圖騰、將軍、武士、文臣、內侍、歌妓、樂俑、門衛俑、執法俑、騎馬信使俑和少數民族文臣俑,更為奇特的還有一身異族服飾、腰懸香囊、短劍的東洋使節俑,內政外交一應俱全。越國當時與近鄰日本交往頻繁,貿易頗忙,日本的遣唐使就是在浙江天目山一帶學習中國茶藝,傳回去演繹為日本的茶道。所以,這套唐兵馬俑中出現日本使節俑并不奇怪。
孫海芳對記者說:“開館那天,浙江省政府和省博物館舉辦了一次越窯青瓷高峰論壇,由我們越國文化博物館承辦,專家們一致對這套兵馬俑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它是至今為止數量最多、品種最全、工藝最精的越窯青瓷兵馬俑,是越窯俑類中的極品,對研究唐代的政治制度與越地風俗也有很高的價值。”
刑警出身的收藏家
上世紀80年代初,孫海芳從省警校畢業后就回到家鄉紹興縣公安局當了一名警察,先后擔任偵查員、預審員和派出所所長。他身披警服的那段時間,正是中國改革開放之初,也是浙江經濟騰飛的時候,與經濟相關的刑事案件也開始多起來。“在一線干了7年,我參與偵破的案子不下千件。”他說。1985年初,堪稱全國最大的經濟詐騙案在柯橋輕紡試樣廠發生,孫海芳帶了一隊人馬趕到湖南湘潭蓄電池廠,幾番曲折后將5名案犯抓獲。人還沒有回到紹興,縣委縣政府的賀電已經飛到那邊的招待所。這一年的年底,柯橋汽配廠發生一起兇殺案,兩個女孩一被電擊致死,一被麻醉強奸后殘暴地絕殺,一時古城老百姓人心惶恐,公安部列為全國特大案件,命縣公安局每天兩次匯報,孫海芳此時已經調到紹興縣公安局任分管刑偵的副局長,他帶隊破案,一直忙到大年三十晚上,兇手在當地浮出水面,被一舉擒獲。次日大年初一上午,孫海芳親自提審嫌犯,幾個回合后嫌犯供認不諱,案件正式告破。春節街頭的聲聲爆竹,給了年輕的警官莫大的安慰和獎勵。至此,他和隊友們已經三天三夜沒合眼了。
“當時,我們局里刑案的破案率幾乎是百分之百,總破案率達到98%,在省里名列第一。”孫海芳對自己的成績還是相當自豪的。
一個干過公安的人,轉身搞起了民間收藏,是不是在抓人的同時也順便搜羅點散落于民間的珍寶?這對身穿警服的他來說,小菜一碟啦!
這可能是讀者此時會產生的疑問,記者的腦子里也“這么一閃”,于是將此問題毫不客氣地拋給了這位長相很帥的“孫館長”。
痛失珍寶的遺憾
到底是干過公安的,他表現得相當從容,回答也是合情合理的。“1987年,我調到市局當后勤處長,這也是我健康狀況越來越差后組織上對我的關懷吧。長期的偵察工作,我渾身毛病都出來了,胃病就是我們這一行的職業病。再則孩子大了,我想送出去留學,這也需要錢。更重要的是,這個時候我已經愛上了收藏,干我們這一行的,搞收藏肯定會被老百姓認為是動用某種特權達到目的,最簡單的是,幾個買家都想要一件東西,那個古董老板就不敢不賣給你,是不是啊?他怕你日后找他麻煩。當時,文物交易的環境還不像今天這么寬松。為了避嫌,也為了多賺點錢,我干脆辭了公職,下海。”
孫海芳是在80年代初迷上收藏的,一開始看到有關方面處理的明清字畫攤在地上出售,價格還能承受,就買幾張玩玩。“上海人很看重的任伯年,一幅中堂1600元就可到手了,梁同書的條幅只要八角錢。我當時的工資也就50元,有余錢就收一點。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越窯青瓷,古人做的器物居然如此精美,是我想象不到的。我在驚嘆之余就開始了收藏越窯青瓷,第一件收藏品就是青瓷‘太陽工大罐,在附近磚窯廠出土,被人轉了幾次手,所以花了6000元才買下,當時我快傾家蕩產了。”
買來出土的越窯青瓷罐,還不敢放在家里,父母嫌這種墓里的東西陰氣太重,只得在車庫里堆著。朋友跑來一看,都說是好東西,這就堅定了他的信心。
1986年的某一天,一枚東漢的會稽銅鏡呈現在他眼前。越州在東漢時期也是鑄造銅鏡和兵器的“重鎮”,凡出于越地的銅鏡都習慣于叫會稽鏡,質量全國一流。這枚銅鏡直徑22厘米,鑄有十三匹英姿勃發的奔馬,還有姿態婀娜的東西王母,包漿呈現黑漆古的經典效果。于是傾囊而出,以5000元拿下。
但收藏這檔事,一靠眼力,二靠機遇,三靠實力。那個時候孫海芳最缺的就是錢,不少好東西就在他眼皮底下溜走。這個時候,有100多個來自廣東饒平的古董商人長期“駐扎”在大文豪魯迅的故鄉,晚上,他們頭枕著一疊疊人民幣睡覺,白天,紅血血的眼睛專門尋找青銅器、越窯青瓷。他們出手大方,看到好東西就毫不猶豫拿下。其實他們并不是收藏家,而是香港甚至大洋彼岸古董商的代理人,得手后迅速出境。文物界專家估計,改革開放后的流至海外的文物超過建國后40年流散的總和,這是確實有事實依據的。
讓孫海芳深受刺激的是一枚直徑足足超過60厘米的東漢車馬鏡,紋飾鑄得完美無缺,東西王母的形象惟妙惟肖,連奔馬豎起的耳朵也鑄得異常尖銳。文物販子驕矜地開出10萬元的高價。孫海芳如何拿得出,當時就吃癟了。但回家后一直坐臥不安,于是出門找朋友借足錢,第二天再找那個販子,早已人去樓空,“后來我得知被賣到香港去了,這20年里,我一直關注它的下落,但它一直沒有露面,后來我再也沒有看到如此精美、如此碩大的銅鏡了。這不是一般的臺鏡,肯定是皇宮里的落地大鏡,一輩子也看不到幾次。現在它若露面,我當了家產都要買它回來。”
“我眼看不少好東西流出去了,心里急得要命。但以我的實力,雞蛋如何撞得破石頭呢?”孫海芳意識到自己犯了收藏病,治愈須靠一帖猛藥:錢。

追蹤下家到賓館
1993年,孫海芳下海了,先與幾個朋友一起承包了鐵道部行包專列,將紹興輕紡城及周邊的貨物集中起來,然后以專列的形式發到全國各地。“鐵道部組織不到貨源,不敢發專列,而我們跟當地人比較熟,慢慢編織起了人脈網絡,這也是全國第一個行包承包。開通那天,鐵道部的正副部長都來剪彩,干了半年,掘到了第一桶金。”
接下來,孫海芳開了一家藥業公司,專門生產消炎藥的原料,向全國各大藥廠供貨,并為他自己提供每年2000萬元的利潤。有了錢,孫海芳放開手腳搞收藏了。
“我為自己收藏品的定位是:體現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體現那個時期的最高藝術成就,體現紹興地區的風貌特點。事實證明,我的定位是正確的。”有了錢,孫海芳就敢為自己定方向。
1997年,孫海芳得知有一個朋友收到兩件好東西,但轉手賣給了廣東人。他估計那人還在浙江,就驅車趕到杭州,在華僑飯店的大堂里足足等了兩個小時,那人總算出來見他一面。“他是有顧慮的,怕再買給我后,暴露了他所賺的差價,其實我是有意讓他賺錢的。”孫海芳說,“進了客房,他拿出兩件東西給我看,一件是越國開國國君允常使用的青銅戈,上面有十二個銘文,另一件是拳頭大小的青銅鼎,屬于春秋晚期。最終我以96萬元購得,就讓他賺數倍的錢。后來我才知道,其實朋友跟我說的‘兩件是紹興人通常所指的‘幾件,是一個約數,并非只有兩件,他手里還有一件允常的戈,銘文更多,最后流到了澳門。”為此,孫海芳至今耿耿于懷。
后來他拿這兩年寶貝給浙江省考古所的曹錦炎和上海博物館原館長馬承源鑒定,兩位專家一致認為,允常的戈是具有象征意義的,代表王權;
那只青銅鼎的則記載了豐富的歷史信息,價值極高。
唐兵馬俑終于回歸故里
最讓孫海芳得意的是購藏那套唐代兵馬俑。那是在2001年,紹興某工地上,推土機將一座唐墓推翻了,一大批珍貴文物很快“鳥獸散”了,孫海芳得知消息后馬上趕到現場,得知有一批越窯青瓷兵馬俑已經被人賣到了香港。聽人簡單地描述一下器物,他就知道這批東西的價值不同凡響,于是立志要買回來。他通過關系與那個香港文物商人通了電話,真誠表達了自己的心愿。幾番商量之后,香港商人就將其中18個瓷俑出讓給他,但要求他嚴守秘密,不得將此消息透露出去。因為像他這樣身價的古玩商人,將到手的東西再轉讓給大陸的同行是一件很丟人的事。孫海芳表示理解,遂以250萬元成交。此后,孫海芳經常與那人保持聯系,增益感情。直至今年越國文化博物館開館在即,孫海芳向他攤牌:一定要將另一部分兵馬俑購回,讓它們完整地展現在世人面前。在孫海芳曉以民族大義后,那個商人才同意轉讓剩余的15件,為此,孫海芳為這組唐代兵馬俑耗去了500萬元。
“有了這套兵馬俑,整座博物館就有了壓得住的分量。”孫海芳還說,“來看過的專家一致認為,國家級的博物館還沒有這樣的東西。耿寶昌就說了,這遠遠不是500萬的事。過去,國家博物館將關注點放在宋、元、明、清的官窯上,而事實上,古代陶瓷是極具價值的,現在他們也注意征集和研究了。”
現行《文物法》滯后了嗎?
據記者了解,隨著浙江民營經濟的迅速發展,浙江省境內的民間收藏也方興未艾,民間收藏家至少有10萬之眾,而其中最具購買力的就是民營企業家。照孫海芳的話說,每年能投入一兩千萬元的至少有100人,累計資金投入超過一個億的至少有50人。每年摳個幾十萬玩玩,根本就不敢說出來。他建博物館的這塊地是競標買來的,面積13畝,加上基建,一共花去1.6億,幾乎將藥業公司的近年利潤全投了進去,還向銀行抵押貸了錢。
越國文化博物館每個月的開銷要十幾萬,但記者在館內幾乎看不到一個觀眾,畢竟40元一張的門票不是小數目,上海博物館的門票也只有20元。孫海芳寄希望于旅游團隊和學校團體,“目前我們還沒有專職講解員,但馬上會有的。博物館的另一個功能就是研究,目前也只有我一個人在搞,將來也會請一些大學教授來參與。”
最近,孫海芳編著的《中國越窯青瓷》一書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書中收錄了他收藏的305件越窯青瓷精品,無論數量與質量,是迄今為止所有中國出版物中前所未有的。
博物館沿馬路兩邊的門面房,一處已經在裝修,要開一家飯店。另一處正在招商,準備建一個紹興檔次最高的古玩城,觀眾參觀了博物館后就可以通過天橋轉到古玩城。“這兩部分的收入可以維持博物館的運轉。我藏有越窯青瓷1000多件,每年一輪換,可以展出四五年。”孫海芳對博物館的前景很樂觀。
記者問:“這些東西都是地下文物,照現行的文物法,應該屬于國家。你是否擔心它的歸屬權轉移?”
孫海芳微微一笑:“我的這個館是經省文物局批準注冊的,開館那天,省里的領導和專家都來了,他們給了我很大支持和高度評價。我這里向你透露一個信息,國家文物局最近撥了60萬元專項資金,委托浙江省文物局作一個關于民間收藏和流通現狀的調研,我估計在下一屆全國人大上,現行《文物法》可能會有較大的修改,以適應當前的形勢發展。”他緊接著說:“過去我們只注意對文物交易進行打擊,導致許多文物流到海外。文物在建筑工地一旦出現,農民工們知道不能買賣后,就干脆砸爛,導致不可挽回的損失。難道我們就不能給發現文物的農民工一點實惠嗎?難道我們就不能允許文物在國內流通嗎?現在地方政府是鼓勵民間收藏的,藏寶于民總比文物流散好吧。再說我這套兵馬俑,如果政府不鼓勵文物回流的話,我還會花重金買回來嗎?坦率說吧,一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一個人收藏的文物的生命可以是無限的,它使人的生命在文物的價值認識中得到延長和肯定。縱觀中國各個時期的大收藏家,在身后都將文物無償捐給社會,我們不是唐太宗啊,我們的覺悟比他高多了。這些藏品,我現在只是暫時保管而已,它們的最終歸宿當然是社會,它們是民族、人類的共同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