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蜥,《辭海》寫道:爬行綱,巨蜥科,生于近水處,能游泳,捕食蛙?蛇和小型鳥獸,有時也能爬到樹上覓食,分布于廣東?廣西?云南及南亞?東南亞,皮可制革,肉可食。
這一純客觀的解釋讓我產生悲哀的念頭。我曉得任何定義都是抽象?模糊的,是有缺陷的。譬如這巨蜥,在滇南的南溪河地區,當地瑤族叫它土鱷魚,這就把它的樣子說得很具體了,它跟鱷魚差不多大,同樣很嚇人。至于說到巨蜥的肉可食,當地人說得更具體:吃了騷哦,性大。
我便有過吃巨蜥肉的經歷。
那是一個火辣辣的日子,旱季的太陽把山林曬得冒青煙,連隊的茅草屋也被曬得干焦焦的,知青宿舍的竹籬床仿佛是個火炕。從橡膠山干活兒回來,雖然累卻也不敢往床上躺,大家都聚在竹篷下乘涼。
突然聽到一聲尖叫,啊,鱷魚!
只見女知青周小麗睜大的眼睛放射出恐懼,大家順著那目光往寨頭看,一個肩扛長管獵槍的瑤族漢子身后拖了一條巨蜥走來。
既然很稀奇,大家都圍上去觀看。周小麗也看,卻怯怯地抓住女伴的手發抖,眼神依然十分恐懼。
巨蜥頭呈三角形,嘴尖尖的,四只腳粗壯有力,身軀龐大如鼓,加上尾巴足有兩米長,模樣像鱷魚一樣難看,雖已死了卻也嚇人。問那瑤族漢子,回答說這是土鱷魚,在南溪河邊巖石縫間打著的。
可是打了吃肉?已經三月不知肉味的知青們立即來了興趣。那漢子便認真地看看知青小伙,又看看圈外的姑娘們,神秘地笑了,說:吃了騷哦,性大。
不懂,都愣愣地看著巨蜥發傻。聽瑤族漢子解釋說,土鱷魚性大,山寨的小伙子只在三月跳花節才能吃。那一夜姑娘們是不得安寧的,都被追了往山坡上草叢里跑。這條是不吃的,拿回去剝下皮子賣錢。
都聽得神秘兮兮的,回過頭看竹篷,周小麗和另兩個女知青已不見蹤影。許國強說,干脆就在這里剝了皮,把肉賣給我們。眾小伙也說,對頭!對頭!肉賣給我們吃,我們經得住騷。說完都怪怪地笑。漢子便點下頭,拔出腰間的匕首來。
巨蜥皮很好剝,像蛇皮一樣整張地撕下來,有點像城里人殺青蛙。瑤族漢子先用繩子將巨蜥吊在竹節上,又用匕首環其脖頸及前肢割破皮,接著抓住皮口從上到下猛一用力,“吱啦”一下整張皮便剝了下來,剩下一掛白嫩白嫩的肉。
漢子用刀尖把巨蜥肚腹輕輕挑開,扯出臟腑扔掉,唯剩下鵝卵石樣的苦膽拿芭蕉葉包了,接過我們湊的10元錢,姍姍而去。
光光的巨蜥肉有20多斤,全連男知青都分了肉,女生沒人敢吃。吃法五花八門,有炒的,有煮的,有燉的,有紅燒的。
我們宿舍的4個伙伴公推許國強當廚師,由他來烹飪。他把我們從城里帶來的固體豆瓣?豬油?味精和連隊分的黃豆混在一起燒。又向種菜的老黃要來幾根蔥,居然燒出當年在城里也很少吃到的美味佳肴。
那味道實在是鮮美無比。巨蜥肉很細嫩,現在想來沒有一種肉食可與之相比。豬肉有膘,牛肉難嚼,魚有刺,雞多骨,而且都不如巨蜥肉嫩。唯一可比的,似乎只有青蛙肉。想象一下把青蛙放大幾十倍上百倍,然后把蛙腿斷成小塊,像許國強那樣燒來吃,或許便可以體會到當年我們嘗到的滋味了。
幾個男知青還專程去營部小賣部買了酒,邊吃肉邊喝酒邊醉眼蒙眬地講瑤族漢子說過的話。講山寨的跳花草,講小伙子們把姑娘追進山坡草叢,講土鱷魚肉吃了騷哦,性大!
那天全連都洋溢起空前熱鬧?空前浮躁的氣氛來,男知青們仿佛真的迎來了一個節日。
連隊13個女知青卻突然沉默下來,失去了往日的活躍。上食堂打飯,到老農墾家洗澡,去南溪河洗衣服,都悄沒聲地進行。路過男知青宿舍看小伙子們吃那東西的饞相,女知青們頓時臉色變白,眼神惶惶然,似乎已預感到一種可怕的后果。
天黑下來時,連隊氣氛更顯異樣。兩排知青宿舍形成鮮明反差,男宿舍吆喝吵鬧,女宿舍則一片沉寂。許國強與幾個平時說臟話沒遮攔的家伙端了碗去串門,走一間茅草屋便引出一陣放肆的狂笑。其間還夾了“騷哦”?“騷哦”?“性大”?“性大”的怪叫。
一會兒,男知青宿舍喧鬧成一片,許多小伙子都走出來,在連隊場壩沐浴著銀色月光碰碗喝酒,又齊齊地望了女知青們住的茅草屋喊,跳花節,跳花節!追呀,追呀!
那邊的沉默終于被男生們喊破。首先是一個姑娘細細的啜泣,接著又傳來兩三個人凄凄的哭聲。其后又聽到勸慰聲?詛咒聲和責罵聲,如一曲悲壯的女聲小合唱。
男知青們似乎都感到了那女聲小合唱的悲劇意味,突然間一齊都啞了嗓子。許國強一頭鉆進屋來慌慌地說,糟了,糟了,惹禍了。崽兒們狂了,妹兒們哭了!啷個辦?一只酒碗和一塊巨蜥肉還抓在手里,酒和肉悠悠地晃。
他問的是我,我卻不知問誰。那時我雖是連隊的團支部副書記,但也少不更事,并不明白女知青們何以那么脆弱,竟會為男知青的玩笑哭得如此悲傷。
我認定男知青都是玩笑,但也覺得那狂熱和躁動的情緒應該冷卻,于是便叫許國強把男知青們統統趕進河里洗澡。
幸虧有條南溪河。
那晚,我的知青伙伴們在月光下的河水里歡歡騰騰地泡了幾個小時之后,發現女知青宿舍的燈光也一直亮到了深夜。有人躡手躡腳走過去悄悄看了,回來說周小麗一直在哭,13個女知青都在一間屋子里,門口立了十來把砍草刀。男知青們面面相覷,都一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后來才知道,那時兵團已有女知青被壞人奸污,還有未婚懷孕墮胎之類的事在偏遠的連隊發生,姑娘們畢竟比男孩子敏感。我們吃巨蜥肉,下南溪河洗澡的時候,女知青們便互相依偎著講起了比吃巨蜥肉還要可怕的故事。女孩子遠離故鄉幾千里,沒有人保護,只能靠自己。要是那晚男知青真的要追過來使壞,她們就要拿砍草刀集體抵抗,死也不往山坡上草叢里跑!
再后來,周小麗成了許國強的女朋友,就問他巨蜥肉是不是真的吃了就不得了。許國強為那爬行動物辯護說,咋能怪土鱷魚?是那瑤族漢子信口瞎說,也是知青崽兒們無聊瞎鬧!又指了我說,阿蠻專門查過動物學辭典,可以作證。
對于周小麗的問題我一直沒有回答,因為不論我查了多少種有關巨蜥的動物學辭典,都沒有記載瑤族漢子所說的那種特性。但那天晚上,連隊的男知青們在南溪河泡了幾小時后躺上床仍不安寧,第二天一早便有七八條內褲齊齊地洗了晾在茅草屋外的鐵絲上,其中有許國強的,也有我的。我記得很清楚,那是第一次夢遺。
(陳波平薦自《龍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