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強、自主性與心理健康

　　關鍵詞：好強；自主性；心理健康
　　
　　最近，讀到一個有關中國、美國、日本和韓國高三學生的一份調查報告，記得有這樣幾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你愿意以后當一個普通人，一個自己能養活自己的人，還是當一個卓越的或出眾的人？調查發現，美國高中生選擇當普通人的比率最高，大約占70%左右。而中國學生選擇當普通人的比率最低，當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中國的高三學生心氣最高，他們一般都認為，“天生我才必有用”，“想當偉大的人，你才能成為一個偉大的人”。也就是說，中國學生自視甚高，將來最不愿意做一個普通的勞動者，他們最為好強，最具進取心。反之，美國學生低調多了，他們認為做一個普通人不錯，自己能養活自己，自得其樂，人生短暫，要做的快樂事情很多，何必要出名呢。在我們的文化看來，美國人太沒出息了，在競爭的戰場上還沒打呢，自己竟先投降了，這樣的孩子能有什么大出息？可是，現實卻是，甘愿當普通人的美國人屢屢獲得諾貝爾獎，科技和經濟發展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而最好強的中國孩子卻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啃老族和不就業族，越來越多出現了高分低能者。最好強的孩子為什么競爭不過最不好強的孩子，問題出在了哪兒？
　　請看下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是遇到事情你會自己拿主意嗎？你知道你一生要做的事情嗎？當你與別人的意見有分歧時，你會堅信自己的主意，還是懷疑自己的主意？這個問題測試的是人的自主性，即自己對自己負責和作決策的能力，知道自己喜歡什么，要選擇什么。調查發現，在這個問題上，韓國學生得分最高，美國學生其次，中國學生排最后。
　　這兩個問題放在一起對比思考就引起我的深思了，如果我們的孩子最好強，最想爭第一，但又不知道想要什么，想成為什么樣的人，不知道將來自己的選擇做什么，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
　　我認為，好強或進取大致上可以分為兩種，第一種是指向他人的，即我要超過周圍的人，超過與我相似的人，在集體中我要爭第一，而且是一定或必須爭第一。第二種是指向做事情的，即我要把事情做好，做到最認真、最細致，我要發現科學的真理和世界的道理，將自己的潛能全部實現。第一種進取或卓越更多地具有自尊的含義，是指向人際比較的，而第二種進取的含義是潛能實現的，是自己與自己相比的，是以人為本的。區別兩者的一個重要標志是自主性，即行動的主動性和選擇性。第二種意義上的好強與自主性有關聯，而第一種好強則與自主無關。
　　我認為，中國孩子的好強更多的是一種抽象意義上的好強，更多意義上是單純地將別人比下去的虛假的自尊心，當好強僅僅是為了將別人比下去的時候，它作為指導行為的價值觀是具有消極內容的，是不利于心理健康和缺少具體社會效益、缺少創造力的。它不是“好”的好強，而是“壞”的好強。為什么呢？
　　首先，當好強指向超越別人、爭第一時，意味著把別人當作進步的對手和敵人，對周圍的人是防御的、不信任的，這種競爭的背后的潛臺詞是“唯我獨尊”，是自戀，它是資本主義原始階段的價值觀，即“人人為自己，上帝為大家”。它易制造人際關系的緊張與沖突，對社會凝聚力具有破壞作用。
　　其次，超越別人的好強是主觀的，是不可實現的，因為天外有天，周圍總有一些人比你強，或者在某些方面有些人比你強，想當人上人的想法從產生時起就注定是主觀的幻想，在各個方面或永遠超越別人是不可能的。這個抽象的好強很容易帶來煩惱。
　　第三，如果你的好強指向他人，是超過別人，你就很可能因為超不過別人而焦慮、擔心，你進步的基礎之一可能是害怕失敗，或者，當面臨實際上輸給別人的結果時，你會產生抑郁與絕望，心理不健康就有了基礎和土壤。
　　第四，當你把好強當作人生的重要目標時，你可能會將注意力放在周圍的人的行為表現上，而不是放在你的優勢和潛能上，你忽視了你的個人資源和個人喜好，因為與別人比較而不斷克服不足，有可能浪費了你的才華。你不是在積極地建設，而是在比較中耗費著精力。
　　相比之下，當我們把人生的目標放低一些，不去關注成為人上人或當一個成功者、優秀者，而是當一個自己的主人，做一個自主的人的時候，會有更加有利于心理健康。自主其實也是一種好強，只不過是更加關注自我成長和個人潛能實現的好強，相當于我上面所說的第二種好強。自主的人知道自己的需要是什么，知道自我的價值和追求是什么，覺知到自我的一生的發展，包括職業取向和優勢所在，意識到什么是自己喜歡的和珍惜的，自主的價值觀是與超過別人對立的，即我是一個獨特的人，我是惟一的人，我有自己的愛好和需要，這個需要和愛好與別人關系不大，它只是屬于我自己的。所以，通過與別人比來確定我的需要和追求是沒有意義的，我只能與我自己比，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至于是否能超過別人，那不是我的事情，是上帝的事情。“我為我潛能，上帝為超人”。
　　當極為好強、追求成功和沒有主見、缺少自信同時存在一個人身上時，我們看到了人生觀和價值觀上的危險，看到了滋生心理不健康的價值根源，我們看到了為榮譽、權利和自尊而犧牲獨立意志的價值取向，看到了為了實現個人欲望而以放棄個人自由和潛能實現為代價的心靈痛苦與低效。正如《浮士德》中描寫的，魔鬼誘惑人類，答應給人類實現所有欲望的權利而換取心靈的自由，這個魔鬼協議正在我們生活中上演。當我們的下一代只關心自己與別人成績的排名的比較，當成功學成為他們惟一的價值觀時，他們的行為選擇是出于捍衛榮譽，而失去了做事情的快樂和投入。他們的惟一快樂是打敗別人，而不是做具體的事情的過程的快樂。結果是最重要的，過程什么也不是。這不正是我們社會產生浮躁和急功近利的根源嗎？
　　那么，為什么我國的中學生會具有好強和缺少自主的雙重價值呢？一個關鍵的概念是成功學。改革開放以來，我們強調個人價值，強調競爭，成功學是一個誘餌。它允諾只要心想就可事成，只要想成功就能成功，迷惑了年輕人。成功學好比說你要發財就去買體彩吧，是一種空頭允諾，使人們忽視了過程的重要性，夢想一夜暴富。成功學用結果的絢麗誘惑幼稚的年輕人，像傳銷一樣編織著美麗謊言。在它的欺騙下，人們忽視了做事過程的枯燥與繁瑣，無視勞動的艱辛和枯燥，低估了生活的平淡和乏味，省略了創造的勇氣和激情，撇開了自我規則與限制，仿佛誰不去夢想卓越誰就不配活著，誰不追求成為人上人就是一個卑劣小人似的，讓真實和平凡的人生自卑。其實，我以為，成功不是本真的生活，成功也不可能成為人人追求的理想，一個人只能先做好自己，成為你自己，成功是上帝的事情，而不是你要操心的事情。你要操心的是今天如何過得更好、更加充實。把成功交給命運，把行動交給自己。
　　現代文明中存在三大價值觀毒品，一是成功學，它摧毀了人們的幸福感；第二是物質欲望，它破壞了人的想像力和創造性；第三是性，它破壞了愛。我們應當反省成功學的危害，當我們的大學畢業生寧肯去啃老也不愿意從事“低賤”的工作時，當家長寧愿讓孩子選擇畢業就待業的大學本科專業，也不愿意讓孩子成為有技能的謀生強者時，當離開了背書的分數快感就不知道如何生活的研究生害怕就業而考博士時，我們都看到了成功學后面害怕失敗的影子，魔鬼協議下的人們正忍受著靈魂的折磨，因為他們不是真正的自由和有勇氣的，因為榮譽、尊嚴和權利以欲望的形式成為他們人生觀的桎梏，他們是帶著鐐銬跳舞的舞者。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晚報》健康快車專欄作家。電郵：lxp599@163.com)
　　編輯/于 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