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拉克戰爭已過去四年。由于戰爭尚未終結,因此現在還不是蓋棺論定的時候,但“伏一脈而見千里”,美國四年來在伊拉克的種種遭遇,足以讓世人對一些問題進行全面回顧與反思。
如今的美國與越戰時的美國
伊拉克戰爭是美國冷戰后發動的持續時間最長、后遺癥最為嚴重的一場地區戰爭。四年下來,美國非但未能實現預期目標,反而陷入了類似越戰的全面困境。
強的變弱 弱的變強
由于這場“深度反恐戰爭”徹底摧毀了支撐伊拉克穩定的社會政治結構,使伊拉克陷入前所未有的無政府狀態。對駐伊美軍來說,“伊拉克沒有前線,但到處都是戰場;伊拉克沒有軍隊,但到處都是武裝分子”。伊拉克反美武裝雖非正規軍,也沒有類似當年越共那樣得到外部大國的強力支援,但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伊拉克反美武裝作為弱者自有其獨特優勢:他們敢于無所顧忌地使用任何手段、不計較任何傷亡及由此引發的后果。反觀美軍在軍事行動中卻患得患失,顧及來自組織、法律以及道德上的種種限制,很大程度上被綁住了手腳,無法完全施展其強大軍力。
美國最大的優勢是軍事優勢,但依靠軍事手段對付恐怖主義這一非對稱敵人,卻很容易因濫殺無辜導致“越反越恐”的兩難處境。事實證明,美軍在伊拉克的軍事行動非但沒能將其打造成根除中東恐怖的基地,反而使其境內恐怖活動從無到有,愈演愈烈。據美國國家情報總監辦公室2007年2月2日公布的一份根據美國16家情報機構信息編寫的評估報告稱,目前伊拉克人之間的暴力活動已取代“基地”組織的恐怖襲擊。
出現政權弱化趨勢
美國將中東“民主改造”視為新中東戰略的支軸,伊拉克是這一新戰略的“重點工程”。布什政府曾認為,只要引入西方民主,再輔以經濟援助和社會改革,伊拉克就能由落后、獨裁轉變為民主、繁榮的新國家。但事實上,這種改造思路只是美國的一廂情愿。
許多人拿伊拉克民主改造與二戰后美國對日本、對德國的改造相提并論,但德國和日本都是單一民族國家,且早在20年代就擁有一批推崇民主的強大中產階級。而伊拉克原本就是不成熟的“人造”國家,其遜尼派、什葉派和庫爾德人三派始終沒有完整地整合到一起,高壓統治一直是保持伊拉克統一的惟一方法。
幾年來,美國一直將伊拉克政治重建視為穩定政局的制勝法寶,并不遺余力地予以推進。從2003年7月13日伊拉克臨管會成立,到2005年12月舉行正式議會選舉,直至2006年5月馬利基政府走馬上任,伊拉克民主重建進程一直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但政治重建的完成并未使伊拉克政局從此走上正軌。特定的教派分治結構,決定了伊拉克民選政府一開始就建立在教派分立基礎之上,而各教派間的矛盾,注定它們相互之間內訌不斷,難有作為。身處危機關頭的伊拉克,本來亟需強有力的中央政府力挽狂瀾,但結果卻催生了一個個與動蕩局勢極不相稱的“弱勢政府”。
缺乏明確的政策目標
美國當初在越南傾力投入的理論根據,就是遏制共產主義擴張的“多米諾骨牌理論”。后來表明,美國撤軍并未在東南亞引發連鎖效應。說到底,越戰是“大國傲慢自欺、濫用和揮霍財富與權力的范例。”而伊拉克戰爭同樣是美國在實力處于巔峰時濫用武力的必然結果。9.11后,美國將反恐視為壓倒一切的戰略議題。但由于恐怖組織是一種非國家行為體,因此美國的“反恐戰爭”落實到操作層面,就是將伊拉克這樣的反美國家列為打擊目標,由此造成戰爭目標與手段之間的邏輯錯位。人們會發現,布什政府在伊拉克所犯的錯誤與當初在越南時的如此相似,只不過這次美國的假想敵由“共產主義擴張”換成了“恐怖主義威脅”和“專制統治”。
而且,美國發動伊戰的理由和目標也似是而非,一變再變,布什聲稱一旦“取得勝利”,美軍在伊拉克“一天也不多留”,但他始終對什么才算“勝利”缺乏明確定義,因此面對伊拉克的嚴峻局勢始終無法脫身??梢哉f,正是伊戰本身的不確定性,才使美軍深陷伊拉克泥潭。
美國難以擺脫困境
美軍在伊拉克的艱難處境,使得反思和調整伊拉克政策成為美國決策者的首要議題。2007年1月10日布什公布了解決伊拉克問題的新方案,決定在伊拉克繼續增兵,同時遏制伊朗和敘利亞,從而明確否決了“伊拉克研究小組”此前提出的撤軍和與伊、敘合作的建議。這從一個側面表明,美國政策調整的有限性,而這種有限性緣于美國當前中東整體戰略存在的諸多結構性難題。
美國不愿放棄“風水寶地”
伊拉克政策是美國中東戰略的核心環節,美國全面調整伊拉克政策(指逐漸收縮),實際就意味著美國對整個中東戰略的全面調整。而從目前情勢看,這種“根本調整”實際就意味著承認美國在伊拉克乃至中東的失敗,這顯然是布什政府所不愿接受的。
對美國決策者來說,伊拉克是個不能輕易放棄的“風水寶地”。一方面,伊拉克具有非同尋常的豐富石油資源。據美國經濟學家估計,依照目前的石油消耗和開采水平,世界各國石油儲備能維持的年數分別是:美國10年,伊朗53年,沙特55年,阿聯酋75年、科威特116年,而伊拉克至少能維持526年。另一方面,伊拉克地處阿拉伯世界中心,踞守海灣能源通道,是美國向歐亞大陸心臟地帶滲透的理想前進基地。伊拉克的地緣戰略價值是當年的越南所不具備的。因此美國不會輕言放棄。最近,伊拉克議會正在審議一部美國授意起草的《石油天然氣法》,根據這部新法案,西方石油巨頭將獲得30年開采伊拉克石油的合同。在初始階段,西方石油公司可分得該國石油收入的60~70%,直至收回成本;此后還可分得伊拉克20%的石油收入。如該法案獲得通過,美國將控制中東石油的一半以上。
伊拉克已成“燙手山芋”
一方面,伊拉克戰爭雖然推翻了薩達姆政權,但也“捅了馬蜂窩”,使伊拉克成為恐怖主義的活動天堂。由于美國在中東長期面臨伊斯蘭激進主義的挑戰,因此美國在伊拉克最終境遇如何,將直接對整個伊斯蘭世界產生沖擊波。美國如果從伊撤出,無疑將助長極端伊斯蘭分子和“基地”等恐怖組織的囂張氣焰,而美國的盟友(特別是海灣國家)則會質疑美國保護傘的可靠性。因此,為避免出現這種災難性后果,美國也不得不常駐伊拉克。另一方面,民主改造進程喚醒了伊拉克長期處于抑制狀態的教派意識和教派矛盾,進而成為影響伊拉克穩定的頭號禍端,因此簡單的“退出”和“伊拉克化”并不能解決問題。當年美國在越南面對的是一場人民戰爭,而如今在伊拉克面臨的是一場族群內戰,就連伊安全部隊也在日益教派化。在這種情況下,伊拉克化(即“伊人治伊”)非但不能緩解原有矛盾,反而可能使這種矛盾因失去外部約束而刺激局勢沖突升級、失控,最終引發全面內戰乃至國家分裂。因此,美國國內相當一部分人認為,美國的中東困境確實源于錯誤的中東政策,但美國現已深陷伊拉克,不可能馬上撤出,否則將引發更為嚴重的后果。
外交政策的重大調整,尤其是被迫朝著承認失敗的方向調整,是個非常艱難的漫長過程。它要受到決策者政治理念,以及既定政策慣性效應等諸多因素的影響。當初美國從越南撤軍就是典型例證。早在約翰遜總統時期,美國決策者就意識到應該從越南撤軍,但約翰遜最終還是選擇了“逐步升級”這種“再賭一把”的做法。即便是尼克松,雖然在競選時一再表示他有一個結束越戰的計劃,但一旦當選仍不愿“成為第一位戰敗的總統”,因此不斷對北越進行大規模轟炸,直到勝利無望,“體面和平”才成為政府的口號。鑒往知今,目前,伊拉克問題已然成為布什總統的最大外交遺產,其成敗與否直接決定對布什的歷史評價。因此布什至今不肯接受“美國在伊拉克已經失敗”的判斷,甚至認為美國仍有可能在伊拉克獲勝。布什2007年1月做出的增兵決定,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這種“勝利幻想”支配下的產物,這與越戰后期美國不斷加大軍事投入如出一轍。
從更長時段看,美國在伊拉克(乃至中東)的困境已不是一天兩天了,但布什始終抱定“大亂達到大治”的牛仔信念,一直在冒險。在談到與伊戰類似的越南戰爭時,布什也認為,如果當年美國堅持到底,其結果一定大不相同。也許正是由于美國在伊拉克的困境尚未使其傷筋動骨,因此美國目前仍對通過繼續堅持既定政策緩解伊拉克困境抱有幻想。
伊拉克成為美國最大的海外包袱之一
越南戰爭作為美國在20世紀持續時間最長的地區戰爭,不僅使美國國力衰落,而且也給美國人留下了嚴重的“精神上的沉疴”。這使美國在此后近20年內一直將武力干預視若畏途,直到1991年海灣戰爭勝利后,美國才走出越戰陰影。冷戰結束后的10多年中,美國幾乎每隔幾年就發動一場地區戰爭,直至提出了“先發制人”的軍事戰略。美國本以為,伊拉克之戰可以表明美國有能力迅速、輕松地摧毀任何“拒絕按美國規則”行事的國家,而萬沒料到卻患上了難以治愈的“伊拉克綜合癥”,使伊拉克成為美國“歷史上最大的海外包袱之一”,并由此直接沖擊美國的霸權體系。
美國在中東稱霸的成本和阻力增大
伊拉克戰爭是9.11事件后美國“深度反恐”的結果。但美國對伊斯蘭世界政策打擊面過寬、過度使用暴力、藐視伊斯蘭傳統和國際道義,特別是在既無證據又無聯合國授權下發動伊戰,實際上是用“戰爭教育了人民”,使伊斯蘭世界日漸認清美國的霸權本質:美國并非真心反恐,而是以損害和犧牲伊斯蘭國家的主權、尊嚴、資源和戰略利益為代價,服務于美國全球戰略。據皮尤公司所做的全球民意調查顯示,從2001年到2006年,美國在世界的形象持續惡化,特別是在伊拉克戰爭后。一些伊斯蘭國家表示,美不是希望的燈塔,而是必須加以反對的危險力量。美國稱霸中東的野心與伊斯蘭世界獨立自強、反對外來控制的意愿強烈相撞,導致兩者矛盾迅速尖銳化。
伊朗曾積極配合美國在阿富汗的軍事行動,但美國發動伊拉克戰爭使伊朗生存危機感陡增,并認為薩達姆恰恰是因為“自廢武功”,銷毀了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才使美國打擊起來無所顧忌。因此伊朗不顧國際社會反對,不斷加快核研發步伐。同時,美國深陷伊拉克泥潭,使伊朗乘機進行地區擴張,縱容真主黨挑釁以色列,并在伊拉克什葉派地區建立“國中國”。伊朗還聯絡敘利亞、伊拉克召開三國峰會,試圖構建有利于己的中東新秩序。
“美元本位”體系出現波動
美國超級大國地位之所以長盛不衰,與美元在世界金融領域中的霸主地位密切相關。二戰后確立的布雷頓森林體系奠定了以美元為中心的貨幣金融體系,這一體系雖然在20世紀70年代初最終解體,使美元被迫與黃金脫鉤,但美國卻以接受“歐佩克”存在為交換條件,使石油輸出國最終答應“石油貿易以美元結算”,從而使美元掛上了更具戰略價值的“黑金”——石油,用中東石油來支撐美元的價值。結果,美元作為國際流通和儲備貨幣的地位反而上升了。但近年來,歐元區的形成和壯大,使美元霸主地位日益面臨嚴峻挑戰。因此,確保對中東石油的“政治控制”一直是維系美國霸權體系的根本考慮。有分析人士認為,當初薩達姆的真正“罪過”,就是他把石油銷售的結算貨幣換成了歐元;美國發動伊拉克戰爭,不是為了核武器、保衛人權、擴展民主,甚至占領油田,而是為了保衛美元。事實上,美國在占領伊拉克后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伊拉克石油貿易的交易貨幣再次換成美元。
當前,美國由于在伊拉克陷入泥潭,軍事開支不斷增加,財政狀況日趨惡化,并已出現了經濟增長放慢、美元貶值等一系列問題。據英國《金融時報》2006年12月報道,流通中的歐元價值量可能已超過流通中的美元價值量,成為全球使用率最高的貨幣。歐元轉強和美元走弱,使石油市場的“美元本位”體系出現動搖。而伊朗就在這一時刻向美國發起同樣的挑戰:2006年2月宣布成立以歐元為定價和交易貨幣單位的伊朗石油交易所,12月5日宣布對外貿易也將用歐元代替美元作為結算貨幣。在美國亟需向海外轉嫁戰爭費用的背景下,維系美元的世界貨幣地位顯得尤為關鍵。伊朗憑借一己之力很難撼動美元霸權的基礎,但作為主要產油國,其政策轉變可能對其他國家產生示范效應。用美國人的話說,就是這個“壞蘋果”會影響到同一個籃子里的其他“蘋果”。目前,敘利亞、委內瑞拉都表示要用歐元進行交易。歐元對美元價格上升,使一直使用美元進行石油貿易的海灣國家決定啟用歐元替代美元,俄羅斯、印尼、瑞士、意大利等國的中央銀行都有意將巨額外匯儲備的貨幣多元化。因此,對布什來說,“伊拉克綜合癥”真正的恐怖結果是美元作為石油交易貨幣的霸權地位被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