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個數字,成了他一生的深刻印記:在368天里,掐著當年長征的時間徒步走完中央紅軍長征原路全程——25000余里。在沿途11個省區的2800多位向導、陪同和240多位醫生的支持下,每天行走70多里,全天只休息三四個小時……身高一米七六,長征出發時體重74公斤,長征途中一度降到了49公斤。以自己的生命與毅力,完成了我國新聞史上一個驚人的創舉!
他,就是當年用生命丈量長征路的著名記者羅開富。
用雙腳一步一步“丈量”紅軍走過的路程
1984年10月16日傍晚,江西于都。50年前紅軍出發的同一時刻,42歲的羅開富開始了徒步采訪的第一步。一年后的1985年10月19日,羅開富歷盡千辛萬苦到達陜西吳起鎮。而在50年前的同一天,紅一方面軍也是在這里結束了長征。羅開富不僅是在長征的開始和結束重復了歷史上的今天,而且在這368天的長征過程中,每天都按照50年前紅軍的足跡,重復著當年的歷史。
而今,提起羅開富,人們就想起了他走長征路的事。他的名字與“徒步重走長征路”這一新聞事件的確難以分開。早在1982年9月《經濟日報》籌備創刊時,報社在社內征求一些創意,當時羅開富就提出了重走長征路?!爸饕南敕ㄓ?個:一是我當時在云南記者站,但過去是個軍人,自1964年從事新聞工作后,采訪中接觸了很多老紅軍,長征精神深深打動了我;二是發現老紅軍惦念著沿途曾經舍生忘死支持和幫助過紅軍的人民群眾,希望有人到他們曾經去過的深山老林,向鄉親們問個好;三是《經濟日報》要創刊了,記者總不能老坐在家里寫新聞,《經濟日報》也不能光關注城市和發達地區經濟,也要關注邊遠地區經濟的發展?!庇捎诙喾N原因,報社當時雖然采納了羅開富的創意,但沒有作出最后決定。
1984年6月14日,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在接見美國《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哈里森·索爾茲伯里時說:“中國正在進行現代化建設的新長征,人們依然可以從中國紅軍的長征中汲取勇氣、力量和智慧?!边@時,羅開富再一次打報告給社領導,要求重走長征路。當時新任《經濟日報》總編輯的安崗,立即批準了羅開富的申請。
在羅開富出發之前,報社領導給他規定了“六個必須”,其中包括,全程每一米都必須是徒步;必須按當年紅軍長征的同一時間行進,同一天到達終點;必須得走原路,即使有了公路。每一公里都必須有向導或當地人簽名作證。他每天至少要寫一篇見報稿,雷打不動。
羅開富是繼紅軍之后,第一個完全按原路、原起止時間重走長征路的人。重走長征路的過程中,羅開富像當年紅軍那樣,平均每天要步行70多里,和紅軍不同的是,羅開富晚上還要寫稿子。在重走長征路的途中,他一共在《經濟日報》上發表了300多篇新聞稿,一篇篇報道,在老紅軍中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印象最深的是路不好走。即使到今天,紅軍長征走的原路還有三分之一不通公路,淹沒在深山老林或掛在懸崖上。一路上,我采訪了1200多人,采訪筆記有12本,拍攝了上千張照片。”

在羅開富長征途中留下的工作照中,記者發現他的采訪總是在邊走邊聊中進行的。為了每天趕上當年紅軍的步伐,羅開富總是來去匆匆,然而,在湖南郴州市汝城縣的沙洲村,一位老大娘的故事卻深深地觸動了羅開富。這位老人叫徐解秀,她說羅開富是“老紅軍”,羅開富告訴大娘:“我不是紅軍,是記者?!薄澳悄慊氐奖本懿荒芤姷侥切├霞t軍?”大娘誠懇地問?!澳芤姷?!”“那你問問,我丈夫為什么到現在還不回來?那3個紅軍姑娘說話怎么也不算數,不來看我?”
原來,在1934年11月6日晚上,有3位紅軍女戰士經過這里,就住在徐解秀家。第二天,3個姑娘臨走的時候,把帶來的被子剪了一半給了徐解秀。她很感激,把家里半罐米裝進了她們的袋子里。從村里到山邊走的是高低不平的田間土路,天快黑了,徐解秀把她們送到山腳下,又不放心,便讓丈夫朱蘭芳把她們送過山再回來。分手時,3位姑娘說:“大嫂,不好意思,今天只給了你半條被子,等共產黨勝利之后,我們會給你送一條被子來。”徐解秀說:“那你們說話要算話,一定要來看我?!笨烧l知,3位姑娘一走就是50年,而且丈夫也沒有再回來。村里老人講,因為這半條被子,徐解秀當年被逼著跪在祠堂里讓敵人打了半天。當天晚上,羅開富翻過山,到了里田鄉就寫了一篇文章《3位紅軍姑娘在哪里》發往北京。7天之后,在《經濟日報》的頭版,刊出蔡暢、鄧穎超、康克清等15位當年的女紅軍戰士發表的談話,開頭寫道:“悠悠五十載,滄海變桑田,我們也想念那些大爺、大娘、大哥、大嫂們,請羅開富同志在沿途向鄉親們問個好,我們一定想辦法找到徐解秀老人要找的3位紅軍姑娘和她的丈夫。”可是,一直都沒有結果。
7年后,當時已經擔任《經濟日報》副總編輯的羅開富帶著一條棉被趕到湖南郴州的那個小山村時,卻得知徐解秀老人在3天前去世了。老人的孫子朱和榮對羅開富說:“奶奶一天到晚等我爺爺,等3位女紅軍,也等你——你當時不是也跟我奶奶說了要來看她嘛。奶奶臨走之前讓我給你寫信說:你們為什么都是左等右等都不來?我等不得了?!?br/> 又過了14年,時間到了2005年,3位女紅軍和徐解秀的丈夫仍然沒有消息,羅開富也已經年過花甲,這一次他帶來了浙江家鄉的絲綢被褥,送到了徐解秀老人的墳前,并嘆息說:“3位女紅軍說,將來會給您帶來被子、墊子,今天我帶來了,帶晚了,請您安息吧?!?br/> 在羅開富辦公室的紙箱里,收藏有大量有關長征的資料、實物,其中收藏有徐解秀老人守望親人時用過的火籠、煤油燈以及其他遺物,也有羅開富重走長征路時穿過的球鞋、軍大衣和用過的鐵拐杖,這根拐杖已經被磨短了四五公分。羅開富說,在長征的路途中,他始終被紅軍的精神鼓舞著,他用這種精神,戰勝了人們無法想像的困難?!拔覀兂Uf:‘苦不苦,想想紅軍長征二萬五?!_實是長征精神支撐著我走完全程的。作為記者,能夠用重走長征路的方式,成為長征精神的體驗者和傳播者,這是我一輩子的幸運。”
人若不能走到終點骨灰也要到
“長征途中紅軍所經歷的艱難困苦是世所罕見的,過去,我在書本上讀過,電影里看過。我沿著紅軍的足跡途經11個省區,走過10多個兄弟民族地區,穿越千山萬水后,深深感到,從字面上理解與實地經歷紅軍的艱難困苦是大不一樣的。”20世紀80年代初長征路上的自然環境,比30年代其實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后無追兵,上無飛機。羅開富帶的干糧吃完了,就抓活魚吃,惡心,嘔吐,也要強忍著腥臭吃下去,否則就餓死了。
1984年12月19日,羅開富從貴州高洋雪山的冰凌上摔下崖,鎖骨處被嵌進已摔破的鳳凰牌照相機的鐵片,左腿小腓骨骨折,第二天仍必須按紅軍當年的行軍時間、行軍原路走。

“少了一條腿”的羅開富變成了5條腿,原來他由兩位向導架著自己的肩膀前行。“走在長征路上,確實被紅軍精神感動了,輕傷不能下火線呀。再說,有老紅軍的關心、沿途干部群眾的幫助,先后有240多位醫生陪我邊治療邊走路,我怎能停下來??!”
在云南威信,女兒菲菲放寒假時來看他,面對羅開富竟然問別人:“我爸爸在哪里?”看著消瘦得一邊掛鹽水一邊還在寫稿的父親,她哭了:“爸爸為什么還要走?”
有幾次,羅開富還被當作“疑犯”。有一次,走了7個小時,走到老山界上的差轉臺,羅開富被莫名其妙禁止活動了幾個小時,他和向導餓得吞食了所有所帶的藥品充饑。
長征途中,他30多次陷進草地沼澤;茫茫雪山千里冰封,浩瀚草地一望無際,山高坡陡舉步維艱。寒冷、饑餓、病痛,毒蛇、沼澤、通訊不便,時時伴隨著他。但是,他說:“很辛苦,也很愉快,這是我數十年記者生涯中收獲最多的一年。”
最驚險的一次是在1985年8月17日。穿過草地時,馱電臺的牦牛突然一下陷進了沼澤,連人也掉進去了。羅開富陷進去兩個多小時都沒能掙扎出來。他們在開始考慮留遺言時,沒想到一頭牦牛拼死掙扎了出來,向導丹泊抓住牛尾巴順勢上了岸,總算把隊伍拯救出了泥淖。但是所有的糧食、干柴都沒有了,只剩下一部電臺和寫稿用品等還頂在頭上。取火的牛糞找不著了,他們燒光了搭床鋪的木頭。木頭燒完了,他們只好吃生羊肉,喝雨水,遇到小河就抓生魚吃。4天之后,他們終于碰到兩位婦女,給他們背來了兩筐牛糞,大家總算煮了一頓熟食吃。
羅開富告訴記者,這樣的險境經歷過多次了,有一次都幾乎要放棄計劃了。那是在1985年5月29日,按預定計劃,那一天下午他應該到達瀘定橋的。而且他獲知消息,50年前的中國工農紅軍主力先頭部隊的領導人——紅四團政委楊成武將軍,還有4位將軍和《經濟日報》總編輯安崗,已經到瀘定橋等候他們了。但此刻的羅開富已累得患上了黃疸性肝炎,一路靠人架著??吹酱司?,楊成武將軍動情地對安崗總編輯說:“老安,開富同志不能走了,他每天要寫4個小時稿子,一個人走到這里也是不容易的了?!睏畛晌涞姆蛉粟w志珍看著整個人都變成了黃顏色的羅開富瘦得像個稻草人,心疼地說:“你看,他現在這個樣子了,還怎么走?。俊卑矋徃兄x將軍的關切之情,和將軍商量說,要不換人吧。羅開富的體力已是強弩之末,但是他要堅持走下去,哪怕是還有一口氣!他流著淚對安崗、楊成武和其他在場的老紅軍們說:“請組織上同意讓我再堅持兩天——現在我還能喘氣,怎么就躺下呢?只要有一口氣就要走到底。如果我實在不行了,倒下了,你們就換人,但是希望接替我的人能背著我的骨灰走進吳起鎮!”
正當中國記者羅開富以驚人的毅力征服長征路的時候,國外出版的一本書上說,在中國,他們的革命前輩英勇善戰,“長征”在中外戰例上是無與倫比的,但是他們的后代想要走這條路不容易,恐怕也走不通,至少近一段時期內是不可能的。國外輿論并不知道,此刻中國的這條長征路上,正匍匐躬行著一個瘦弱卻堅毅的身影。
撲朔迷離的三起三落背后
用“腳”進行長途采訪的羅開富,無疑是一位不畏艱難、勇往直前的壯士。從他苦難的身世與磨難的履歷中,能讀到這位“中國新聞界的品牌”煉成背后的辛酸。
羅開富本名開泰,1942年出生在浙江省吳興南潯雙林的一個農村,三間半草房是全家惟一的財產。讀小學辦注冊的時候,班主任金克勤建議他母親把他的名字改成開富,為了以后他能富裕些。于是羅開富的這個名字一直用到了現在。
羅開富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吃飽飯。小時候。除了春節,沒有一天吃飽過?!辈贿^,在記憶中,有一年的中秋節,他吃得很飽。有一年中秋節前夕,羅開富家所養的羊發病死了,怎么辦?于是,羅開富與兄弟敞開肚皮吃。“我們也能吃,吃了不少,腰帶怎么也解不開——說是腰帶,其實就是麻繩,不存在什么褲腰帶問題。這下叫我嫂子發現了,找到我媽說,那兩個小人吃得太多,也不知道節省一點。我爸在旁聽了,嘆了一口氣:作孽這兩個小人了,他們餓壞了,從沒吃好過,要不是羊死了,他們也難得好好吃上一回——不吃完不行,天又熱,容易腐壞?!绷_開富說,因為當時怎么也解不開麻繩做的腰帶,最后只得用剪刀剪開。“今天人們還怕什么禽流感,這是對的,應當預防。不過,我小時候什么沒吃過?瘟雞、瘟豬都吃過。也許,人一饑餓,病菌不容易上身。”
在小學五年級的一篇作文中,羅開富巧用了報紙上摘抄的“手無縛雞之力”,得到了老師的鼓勵,于是,年幼的心靈對寫作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1961年當了鐵道兵的羅開富寫作的興趣更濃厚,把每月6塊錢的津貼1/3用來買電池,在熄燈號之后頭蒙被子偷偷地打著手電在被窩中耕耘。連續向《鐵道兵報》等媒體投稿至第18篇的時候,羅開富終于見到了形成鉛字的“處女作”——不過登錯了作者名字,的確有點可惜,而4元錢稿費為全班改善了兩頓伙食。
1964年10月,羅開富到師政治部成為一名新聞干事。從此,正式踏上了新聞征途。當新聞干事,長年深入在成昆線的險山惡水中,一篇篇報道刊登在軍內外的報刊上。時任國家主席的劉少奇到云南視察,指名要接見新聞干事羅開富和他所報道的典型。
在坎坷不平的新聞記者道路上,在曲折艱險的從業生涯中,羅開富三起三落。22歲開始在“鐵道兵報”當記者的羅開富,“文革”中由于所謂的“站錯隊”,才干了3年編輯的他被下放浙江接受農民再教育;幾年后,羅開富的寫作才能被發現,借調到《浙北日報》當編輯,后升任編輯部主任;可好景不長,在1972年的“整風運動”中,羅開富代表報社提意見,只愿實話實說的羅開富得罪了站在造反派一邊的掌權者,差一點進“局子”,在當地軍分區的領導幫助下才脫離了險境?!澳菚r,三十而立,人生的根基應該有了,而我那時卻面臨著重新開始,而且無依無靠。就像大學生現在找工作難一樣,我那會兒還不如大學生,是公安局盯上的人。而且走得急,又為了不驚動人,只得把老母親和1歲多的女兒留在當地,和妻子魯萍在半夜悄悄地走。那時,我們是很痛苦的,找不到工作。先在烏蒙山區和農民打了半年交道。后來又在好心人幫助下,在一個部門讓我搞報道,但不能署名?!敝钡?978年國務院財貿小組主辦的《財貿戰線報》(后更名為《中國財貿報》,系《經濟日報》前身)在云南選記者,執著于新聞工作的羅開富在落實政策后才重新邁入了新聞隊伍。
1981年1月,在云南記者站任職的羅開富在采訪中了解到云南省委、省政府的某些領導利用職權批條子、走后門,干部群眾反映強烈。在掌握真憑實據后,羅開富寫了《云南省領導批條子走后門的香煙有13萬條之多》的情況反映。于是,有人就造輿論或向上級匯報,說記者捕風捉影,不懷好意,是誣陷。自然,這期間羅開富的日子不好過。后來,中紀委派工作組到云南調查,查出走后門的香煙竟達60多萬條。有關消息在《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發表后,同行們對羅開富說:“這下你的日子好過了?!?br/> 其實,接下來羅開富的日子并不好過。今天,羅開富苦笑說:“一些人不敢接近你,怕你再捅‘婁子’,連帶著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找一些領導采訪,不是躲,就是打哈哈。”于是,羅開富只得到農村、工廠和街上“轉悠”。
這年6月的一天,羅開富在昆明街頭見到云南鎮雄縣幾個農民運到省城交售專供出口的水苔(即水蘚,將營養液浸泡后可代替土壤種花)數千斤,因省土產進出口公司內部有矛盾而拒絕收購,導致農民已在昆明滯留50多天,錢糧用光,靠變賣身上的衣服度日。羅開富路見不平,寫了一篇反映云南省外貿部門某些領導損害群眾利益的公開報道,為此羅開富遭到了非法調查以及嚴重的打擊報復。經中央領導李先念、胡耀邦、萬里以及陳云、胡啟立直接過問,中央組成調查組兩次深入云南調查,才澄清了事實真相,使羅開富在新聞隊伍中最后站穩了腳跟。日后,羅開富當選為中國記協維護新聞工作者合法權益委員會委員。作為維權委員,他總是竭力為新聞工作者的權益奔波。
1985年底,羅開富剛回到云南記者站,就接到返京的電話。1986年1月11日,他被任命為副總編輯,不久出任“經濟日報”常務副總編輯。走上領導崗位之后,羅開富組織和參與采寫了大量有深度的稿件,曾兩次獲得中國新聞獎最高獎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