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沉默權

　　新華社每日電訊2007年1月4日頭版刊載了一則消息，題目是《南京市玄武區檢方推出辦案“十大禁忌語”》，一看便知是一則推介好做法的消息。文中介紹到，南京市玄武區檢察院推出的這些禁忌語包括：“不說就多判你幾年！”“錢退出來就沒事了！”“不老實交待就把你關起來！”“事情說清楚你就可以回家了！”“事情說出來算你自首！”“我們調查過了，就是你干的！”“別人都說了，你還不說？”“快說吧，不就是拿了別人一點錢嗎！”“你所有的事情我們都清楚！”“你不說就是不老實！”據報道，“此項措施出臺后，辦案人員增強了自我約束，辦案說話規范了，也有助于改變‘犯罪嫌疑人一定有問題’的思維模式。” 筆者認為，南京市玄武區檢察院的做法有一定的積極意義和借鑒價值。閱讀此文時，筆者也發現一個問題，南京市玄武區檢察院所禁止的這些辦案禁忌語，不是有逼供傾向，就是有誘供嫌疑。好在現在南京市玄武區檢察院把這些語言給禁止了，至于其他地方辦案中是不是還在使用這些語言，我們只好去進行善意的推測。由此，筆者又想起了前一陣子學界和實務界爭論比較激烈的沉默權問題。
　　近期在網上流行一個笑話，說是國際刑事偵查技能大賽，科目是追捕犯罪嫌疑人：犯罪嫌疑人“兔子”逃進了一片森林里，看誰能以最快的速度把它捉到。先是美國警察，動用警車把這片森林團團圍住，又出動了警用直升機從空中搜索，還動用了衛星定位系統，結果連兔子的影子也沒有見到。然后是中國香港警隊，他們制定了詳細的追捕方案，出動了大批的警員，分成若干特別行動小組采取地毯式搜索，最終兔子還是溜掉了。最后輪到中國大陸的警察，他們只派出了四名警察，這四個人拎著警棍就進了森林，不一會，就聽見森林里劈哩啪啦一陣暴響，接著有個聲音慘叫著：“別打了，別打了！我就是兔子”！不一會兒，四個警察拎著一只鼻青臉腫的大狗熊出來了。 再說一個真實的案件，幾年前發生在豫南某縣，大致的案情是：一個犯罪分子強奸婦女，為滅口把這個婦女給掐死了。被害人臨死進行了拼命的掙扎和反抗，在罪犯背部抓了幾條指甲印子（破皮傷）。由于是惡性命案，公安機關下了破案的死命令，案件很快告破。犯罪嫌疑人到案后，經過公安機關的訊問，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偵查人員認為犯罪嫌疑人“供了”就完事大吉了，就把被害人尸體火化安置，把案件移送到檢察院起訴。不想到了檢察環節，犯罪嫌疑人卻全面翻供，說供述是因為公安人員刑訊逼供。大家都知道看守所是個什么地方，到了里面很快什么都學會了（包括翻供等等）。由于作案時沒有其他人在場，現場勘察也忽視了細節證據（比如痕跡、毛發等）的收集鑒定。據說被害人的指甲中原來有可以提取的物質，也由于犯罪嫌疑人已經“供了”，而被偵查人員認為沒有做DNA甚至血型鑒定的必要（還有DNA鑒定費用也不是一個小數目，在目前基層辦案經費緊缺的情況下，辦案部門也是能省就省）沒有得到很好的保存，最后隨著尸體的火化而湮滅。可以說，案件在檢察環節除了原來的犯罪嫌疑人供述之外基本沒有什么證據，現在好了，連口供都翻了，檢察機關怎么辦？只有退回補充偵查。退補之后公安機關怎么辦？只能象征性地補充一些不關癢痛的材料再報檢察機關。檢察機關怎么辦？只能再退補！被害人家屬不干了，到公安機關去“鬧”，問為什么還不把犯罪分子斃了，偵查人員說，我們已經報檢察院了，檢察院不起訴，我們也沒有辦法！這樣檢察院就麻煩了，被害人親屬經常到檢察院鬧。有一次被害人70多歲的公爹找到市檢察院檢察長辦公室，任憑檢察長怎么解釋說證據不足，老漢就是不理解，就是一句話，說如果再不起訴，立馬就撞死在檢察院……望著白發蒼蒼、飽受突來橫禍折磨的老人，我們也于心不忍，我們對犯罪分子也是恨的咬牙切齒！但是恨歸恨，執法者必須有理智，刑事訴訟要靠證據啊！這樣人命關天的案子，證據在哪里啊？這個案件最后檢察機關無奈還是起訴了，據說法院最終判了無罪。最后老人是否在法院撞了頭，也不得而知。我只是想，如果這個案件有沉默權規則的制約，如果偵查人員不那么迷信當時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對被害人身體內殘留的精液和指甲中的殘留物做一下DNA鑒定，哪里還有這么多的問題！迷信口供害死人啊！
　　筆者認為，要從根本上解決刑訊逼供問題，還是要賦予犯罪嫌疑人沉默權并確立嚴格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沉默權的來源是法治社會賦予犯罪嫌疑人不被強迫自證其罪的特權，即享有自愿陳述的權利。換句話說，犯罪嫌疑人對偵訴機關及其工作人員的訊問，有保持沉默的權利。對于這項權利，追訴機關有告知并使其知悉放棄該權利的法律后果的義務。根據現代訴訟制度的舉證責任原理，證明犯罪嫌疑人有罪的責任在于控方，辯方不負有幫助控方實現指控的義務。另一方面，賦予犯罪嫌疑人沉默權也是尊重人類本性的需要，這也是對人性的尊重。任何人都不應成為追訴自己的工具，體現了最低的道德要求。自17世紀英國最早確立了沉默權規則以來，越來越多的國家接受并在刑事訴訟中確立了這一規則。在美國，聞名于世的“米蘭達規則”即是為了確保偵查人員的告知義務保障犯罪嫌疑人沉默權的規則。現代的日本、韓國、我國的臺灣地區都有類似的規定，這也是基于維護基本人性的倫理道德考慮。
　　我國現行的刑事訴訟法不但沒有規定沉默權，而且還規定犯罪嫌疑人對于偵訴機關的訊問有如實回答的義務。這就帶來了一些問題，一是進一步強化了以口供為中心的偵查模式；二是如何判定犯罪嫌疑人是否“如實回答”沒有可以比照的標準，如果犯罪嫌疑人沒有如實回答應當承擔什么樣的法律后果也沒有規定，這就給了偵查人員很多想像的空間；三是既然規定了“如實回答”的義務，如果你不如實回答，偵查機關就有強制你履行義務的權力，這就為刑訊逼供提供了潛在的法律意識上的引導。實事求是的說，在這方面，我國的刑事訴訟立法無論是理念上還是技術上都比較落后。
　　沉默權這個話題是個老話題，雖然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改時就有人提出過，但在由于相對于當時的形勢來說太前衛，人們對它的關注程度也很低，所以這個聲音也就很微弱。近幾年隨著人權保障觀念的更新，有很多專家學者從不同的側面對這個問題進行了研究，發表的大量的文章。關于這個問題，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一是學界的聲音，從刑事訴訟的全球化發展趨勢，從保障人權角度，從促進我國司法文明和民主法治化進程的角度，闡述了賦予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沉默權的必要性。另一方面是來自實務界特別是公安、檢察機關的聲音，認為沉默權不適合中國的國情，而且從我國刑事犯罪發案與控制的現狀、社會民眾的法律意識、偵查手段的落后等方面論述了現階段賦予犯罪嫌疑人沉默權的種種弊端。我國的刑事訴訟法的修改已經納入近期的立法規劃，所以前一段時間沉默權的問題再度被學界提起。由于面臨著犯罪控制的強大壓力，賦予犯罪嫌疑人沉默權的聲音變得也越來越微弱，因為誰也不敢承擔沉默權的賦予對社會穩定可能造成沖擊的責任。
　　那么怎樣看待沉默權的問題呢？我認為大可不必那么恐慌！既然從法理上，從促進中國民主法治的進程的角度看都應該確立沉默權規則，而且賦予犯罪嫌疑人沉默權是法治國家的通例，我們為何非要抱住陳舊落后、飽受詬病、屢屢造成偵查人員違法甚至犯罪的“以口供為核心”的思維模式和偵查模式不丟呢？有些偵查人員說，在目前法律賦予的偵查手段落后的情況下，如果再賦予犯罪嫌疑人沉默權，案件就沒有辦法辦了，必然會造成刑事案件偵查不力，放縱犯罪。我們檢察機關從事反貪的人員更是難以接受，因為受賄案件大都是一對一，犯罪嫌疑人不供述，案件怎么辦下去？我認為事情不至于那么悲觀。是的，在現有的刑事案件偵查模式下，如果確立沉默權規則會給案件的辦理造成很大的困難。但問題總是一分為二、相輔相成的。既然確立沉默權就會把先抓人、再逼取口供、再從口供出發找證據、可能造成偵查人員刑訊逼供等違法犯罪的門路給堵死了，那么另一扇規則的大門必然會打開。比如英國一方面強調保護犯罪嫌疑人的權益，確立了沉默權規則。另一方面，隨著刑事犯罪的多發和新型犯罪的層出不窮，國家為控制犯罪，對付嚴重的有組織犯罪，在2001年通過了《偵查權力規則》，規定警察可以使用便衣警察、線人、直接監聽或侵入式監聽等秘密偵查方式。又比如德國刑事訴訟法針對新型犯罪還創制了查緝網絡追緝、人事資料對比、運用科技儀器、臥底偵查、拉網緝捕等新型偵查手段。
　　沉默權規則的確立，在沒有相應措施配套的情況下，必然造成對偵查權的硬傷，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會對刑事犯罪漠然視之，必然會對偵查權的缺失給予合法的、科學的修補。比如英國、德國對偵查權的加強。我們可能會因為舍棄了一個破綻百出的小棉襖，得到光鮮華麗、厚實暖和的大皮袍。比如對于檢察機關自偵案件辦理來說，賦予犯罪嫌疑人沉默權，必然造成一些一對一證據案件如行賄受賄案件難以偵破。那么國家會容忍這類腐敗犯罪案件盛行嗎？既然檢察機關現有的偵查手段難以控制犯罪，必然會賦予你合適的偵查手段，而且還會想辦法從其他的方面進行控制，比如對限制大額現金交易進行立法（比如已經頒布的《反洗錢法》）、對實行更加嚴格的金融實名制進行立法等等，這樣不但會使我們檢察機關查處這類案件更加容易獲得扎實的證據，而且會帶來控制腐敗犯罪等社會管理手段的強化，甚至帶來人們的思想觀念、社會管理理念、社會風尚的一系列重大變革。
　　在沉默權的問題上，我們是不是應該看的更遠呢？
　　 作者：河南省駐馬店市人民檢察院宣教處處長 [46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