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原點：關于中國藝術歌曲的思考

　　如果從青主、趙元任、黃自算起，中國藝術歌曲也真的快是百歲老人了，然而，我們這些孫子輩還在討論“中國藝術歌曲”的定義或界定，究竟是進步了呢還是倒退了呢？為什么愈活愈糊涂了呢？今天這樣的討論，在我看來很有必要，因為，事實是我們還是不清楚自己喜歡的、自己在唱的、自己在關心的中國藝術歌曲是什么，我敦請會議給聽眾和學生們一個邊界清晰的定義，這不是危言聳聽，我有實證。
　　
　　一、理論上的混亂造成定義的泛化
　　
　　我們從一些中國藝術歌曲集、聲樂曲集或者一些理論著作上，可以讀到這樣一些說法：
　　藝術歌曲是——
　　西樂東漸的產物；詩詞與音樂結合；鋼琴伴奏的歌曲；有藝術性的歌曲；體現音樂精神與先進的創作觀念；有精致的結構和美妙的旋律；有鮮活的音樂形象和富有靈性的音樂語言；藝術歌曲作家所寫的獨唱、合唱曲；介于民歌與抒情歌曲之間的歌曲……
　　在這里，明顯給出的定義不同，定義中國藝術歌曲的標準不一，什么是“藝術性”？什么是“先進的創作觀念”？什么是“鮮活的音樂形象”？什么是“富有靈性的音樂語言”？都是見仁見智的事情，藝術歌曲作家寫的作品就是藝術歌曲？而民歌與抒情歌曲是兩個互相交叉的、互涵的概念，它們的中間地帶也非常之大，不可能都是藝術歌曲。如果我們把所有這些特征都集中起來作為中國藝術歌曲的特點，大家恐怕聽到的不知道是什么了！
　　中國音樂家協會雜志社2000年出版了《中國藝術歌曲新作》的歌曲集，其這樣定義中國藝術歌曲：
　　“凡是內容健康的、抒情優美的、在文學上和音樂上都具有較高品位和水準的、適合于科學發聲方法演唱的創作歌曲、影視歌曲和民歌，都可以作為藝術歌曲……”
　　“內容健康”怎樣界定？“抒情優美”非藝術歌曲獨有，“較高品位”更難一致，“科學發聲”意指何謂？創作歌曲與影視歌曲是互涵項，至于民歌是不是藝術歌曲，則更超出一般認識。特別要注意的是，這里出現了“凡是”，出現了“都”這些全稱邏輯用語，其間包含的意味很值得注意。
　　
　　二、實踐上藝術歌曲外延的無限擴大
　　
　　在許多人看來，藝術歌曲并沒有什么定義和界定問題，它不是發展的嗎？洋人可以定義，我們就不可以？“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因此，在實踐上出現中國藝術歌曲外延的無限擴大就一點也不奇怪。
　　在一些藝術歌曲教學集、歌曲集或者范唱教材上，當然也可以想見在音樂會實踐上，課堂教學實踐上的混亂。就我看見的情況略述如下：
　　被收入中國藝術歌曲教學集或歌曲集的有——
　　古代歌曲；文人自度曲；琴歌；近現代創作歌曲；群眾歌曲；合唱歌曲；清唱??；電影歌曲；抗日歌曲；革命歌曲；毛主席詩詞歌曲；民歌改編曲；民間小調；勞動號子；哭嫁歌；……
　　任何一個頭腦清楚的人都可以看出這里的奇怪。姑舉一例說明之：
　　《中國優秀藝術歌曲集》（湖南文藝出版社，2001）收入歌曲有：《滿江紅》《陽關三疊》《茉莉花》《小白菜》《孟姜女》《問》《賣布謠》《教我如何不想他》《海韻》《二泉映月》《江河水》《大江東去》《我住長江頭》《春思曲》《玫瑰三愿》《天倫歌》《旗正飄飄》《碼頭工人》《塞外村女》《漁光曲》《春天里》《松花江上》《五月的鮮花》《流亡之歌》《吊吳淞》《長城謠》《鐵蹄下的歌女》《梅娘曲》《告別南洋》《日落西山》《延水謠》《延安頌》《黃河之戀》《拉犁歌》《二月里來》《在太行山上》《思鄉曲》《歌八百壯士》《故鄉》《嘉陵江上》《游擊隊歌》《黃河頌》《黃水謠》《黃河怨》《三十里鋪》《藍花花》《茶館小調》《挑夫之歌》《安眠吧勇士》《老天爺》《小路》《在那遙遠的地方》《跑馬溜溜的山上》《我等你到天明》《阿拉木汗》《黎明之歌》《嘎達梅林》《小河淌水》《沂蒙山小調》《趕牲靈》《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我騎著馬兒過草原》《桂花開放幸福來》《瑪依拉》《景頗山上豐收樂》《梔子花兒順墻栽》《草原之夜》《牧歌》《半個月亮爬上來》《舉杯祝賀》《解放軍同志請你停一?！贰豆媚锷鷣韾鄢琛贰段业淖鎳贰对阢y色月光下》《菩薩蠻·黃鶴樓》《蝶戀花·答李淑一》《沁園春·雪》《過雪山草地》《情深誼長》《贊歌》《長相思》《誰不說俺家鄉好》。
　　這便是前面說的那個“凡是”的結果了，到處是藝術歌曲的海洋，無歌不是藝術歌曲，喜歡的就是，好聽的就是，甚至能唱的就是！請問：《小白菜》如何與《賣布謠》并列？《陽關三疊》如何與《旗正飄飄》同在？《蝶戀花·答李淑一》如何與《梔子花兒順墻栽》是一個性質的歌曲？
　　無可懷疑的是，這些歌曲的文化性質，藝術特征，美學品格，精神內涵，創作特質均被混淆！也就是說，中國藝術歌曲被淹沒了。
　　我們不是沒有中國藝術歌曲的定義，有的，試舉幾例：
　　1.歌唱家給出的定義
　　黎信昌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談藝術歌曲（光明日報，1999.5.4），在我看來也許是最接近的定義。黎信昌認為，藝術歌曲有如下特點：
　?。?）室內樂范疇；音域不太寬；
　?。?）詩曲結合而意境深邃，感情細膩；
　　（3）歌唱聲音講究而修煉；
　?。?）民族語言帶來的民族風格。
　　2.作曲家給出的定義
　　本次會議上，陸在易先生作為作曲家也給出了自己的定義，有重要的參考意義，這個定義的核心指向是“雅文化”：
　?。?）個人情感的抒發；
　?。?）歌詞常常有很高的文學價值，或直接取自著名的詩作；
　　（3）為指定的聲部而作；
　　（4）鋼琴是作品有機的組成部分。
　　顯然這里有歐洲定義的影子。那么，我們可否參照一下歐洲的情況？特別奇怪的就是，我們什么都在談與“國際
　　接軌”，卻不愿意中國藝術歌曲定義與“國際接軌”。
　　
　　三、從兩個傳統看中國藝術歌曲界定問題
　　
　　從百年來中國近現代音樂史看，今天的中國藝術歌曲創作明顯有兩個傳統可以參照，一是隨著歐風美雨而來的歐洲藝術歌曲傳統，一是20世紀初的中國藝術歌曲創作，這是歷史事實。從歐洲藝術歌曲傳統看，室內樂性質的來源、藝術特質的形成、美聲歌唱的必須、精神氣質的要求、民族語言的韻味、鋼琴的作用等問題都很值得我們考察。尤其要注意的是，為什么在19世紀出現藝術歌曲？與當時的文藝思潮有什么關系？與浪漫主義音樂觀有什么聯系？與歐洲自文藝復興以來的“個人的發現”有什么內在因緣？都很需要研究和思考。
　　1.從歐洲看，早期的德國“利德”與騎士歌曲、圣歌、路德教贊美詩的歌唱有一定聯系。歌劇史的早期也反映出“室內性”的影子，歌劇開始是在貴族的“會堂內的演唱技藝”，如佛羅倫薩的梅迪奇家族劇場。雖然這時在歐洲還沒有形成普遍藝術化的室內樂唱法，但早期歌劇在唱法上傾向于室內樂化的演唱技法，卻也是歷史事實。同時歐洲藝術歌曲的控制聲音的要求，也應該注意到男子假聲唱法的影響。在歐洲藝術歌曲日益室內樂化的進程中，莫扎特的音樂會詠嘆調對于藝術歌曲的室內性有重要意義，而自貝多芬以后，藝術歌曲的“個人性”便開始突出了，至舒伯特，這個特點已經非常成熟，我們今天聽舒伯特已經完全可以進入個人性。當然，歐洲藝術歌曲是發展的，施特勞斯藝術歌曲的管弦樂運用，馬勒的藝術歌曲的交響化背景，也都是很需要注意的。理查·施特勞斯一生作有約一百五十余部利德，多半是早期作品，有二十六組用鋼琴伴奏（1882—1929），最后四首是管弦樂隊伴奏。今天，在德國以外的地方，施特勞斯的作品只有不到二十首在流傳，其中在德國以外被上演的最多的是最后四首管弦樂隊伴奏的利德中的“搖籃曲”（Wiegenlied）。而馬勒常常選取中國的古代詩歌精品為歌詞，卻在聲音的要求上完全歐洲化。應該承認，許多浪漫主義作曲家對藝術歌曲的管弦樂寫作或鋼琴寫作有重要貢獻，如勃拉姆斯實現了歌聲與鋼琴的二重唱，舒曼寫作非常的精細，詩曲結合天衣無縫。其慣用的作曲手法常常造成浪漫主義特有的筆調和情趣，值得今天的作曲家們借鑒。
　　歐洲其他國家的藝術歌曲，如法國的藝術歌曲有高貴氣質和沙龍意識，表現出精致的藝術趣味，蘊藉而深情；俄羅斯的藝術歌曲與民族語言結合，表現出獨特的斯拉夫文化；北歐如格里格的藝術歌曲，帶有北歐文化的典型特征。這些歐洲音樂遺產都值得我們學習。
　　2.從中國看，今天可以學習和應用的藝術傳統也很多。我們可否回望一下古代文人歌曲？如白石道人的自度曲，具有極精致的詩和曲的追求，個人性、內在性、自述性的特點非常鮮明。古代琴歌的典雅細膩，富于文化氣息和象征意味，內宇宙的開展極其豐富，聲音控制，意境內在。詞調歌曲的文學美和音樂美結合，漢語的聲韻，曲調的配合，都有很高的水準。這些作品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文化遺產，更是我們今天思考中國藝術歌曲的重要文化資源，也是一個我們自己民族的參照系，我們為什么不可以利用呢？中國語言之美，中國旋律之美，中國意境之美，中國樂器之美，都可能創造出富有中國文化氣息的藝術歌曲！只是，這些都只能是“雅文化”，否則還是沒有中國藝術歌曲。
　　
　　四、中國藝術歌曲的基本性質
　　
　　在我看來，中國藝術歌曲的基本性質，應該有這樣一些要項：
　　1.室內樂性質明顯；
　　2.趣味高雅而內在；
　　3.是創作而非民歌；
　　4.形式精致而規模不大；
　　5.演唱聲音修煉而有控制；
　　6.詩性的境界和深刻的情感；
　　7.個人性的表現和美學追求。
　　我們有海量的各民族民歌，有許多優秀的創作歌曲，有曾經起過重要作用的群眾歌曲，有人民喜歡的影視歌曲，為什么就不能容許“藝術歌曲”作為一個特別的種類存在？
　　中國藝術歌曲之“人的發現”是其哲學化存在的根本；
　　中國藝術歌曲之“內在性”是其美學品格的要素；
　　中國藝術歌曲之“小敘事”是其創作的出發點；
　　中國藝術歌曲之“精致”是其雅文化的表現。
　　中國藝術歌曲的這些性質，能不能被大家認可，當然還是要一個過程，我并不期待一次會議就能夠達至滿意的認識。我寄希望于作曲家們的實踐和我們音樂文化的進步。
　?。ù宋臑樽髡呓衲?月在蘭州召開的中國藝術歌曲研討會上的發言，發表時已經作者修改。）
　　
　　羅藝峰 西安音樂學院副院長、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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