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屆澳門國際音樂節依然秉承了兼容并蓄、雅俗并重的一貫舉措,恰與澳門這座城市的文化性格相配。筆者有幸觀賞了最后四場演出——10月28日的“為情而歌——中國民歌新天地”(大炮臺露天廣場),10月29日的“琴胡笛笙韻凝香”(澳門中樂團室內樂,崗頂劇院),10月30日的“古典與爵士——維也納名家組合”(崗頂劇院),以及11月2日的“百老匯經典音樂劇《紅男綠女》”(文化中心綜合劇院),確乎印證了上述的“多元”理念。這四臺節目,風格各異,樣式不同,古典、流行、民間、爵士,中西合璧,古今雜陳,多路元素各顯神通,儼然是一幅“全球化”條件下的多元化人文景觀。
然而,在這些看來雜多紛呈的節目編排中,隱約卻透出一個具有全局性的核心文化命題:如何在當下的文化生態中,繼續保持乃至推進古典(經典)的、傳統的音樂的生命力。或者說,怎樣使古典(經典)的傳統以更為切實的方式,融入令人眼花繚亂的當代社會——其典型特征,借用一句著名的流行語,即所謂“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顯然,如此嚴肅的命題并不是寫在每臺節目的宣言告示中,參與演出的藝術家和觀眾也不一定在理智上明確意識到這個命題的存在。但隨著全球化時代的到來,實際上我們就面臨著一些共同的文化課題。經濟學中時常論及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文化、藝術、音樂的運作中,同樣也存在種種“看不見的手”——其中一只手,就是某種秘而不宣但卻發生實際效用的文化理念。
例如,在“古典與爵士”那場別具特色的演出中,藝術家將維也納的古典曲目與當代的爵士風格并置共處,其用意可謂昭然若揭:古典音樂中,也存在通俗的因子和娛樂的元素;恰如現代爵士曲目中,同樣不乏深刻的抒情與高度的創意。可以說,面對“古典音樂的當下性”這一文化命題,這場音樂會的藝術家自有主見。只是,他們的處理方案在某些時候或許顯得簡單和隨意。上半場演出,大多為單薄、輕盈的“前古典”或“泛古典”的一般性曲目,音樂分量和思想內涵都顯不足,令觀眾感到不太過癮。而在“為情而歌——中國民歌新天地”的節目安排中,“古典時尚女子動感組合”最后出場,只見一組妙齡摩登女子,身著鮮艷服飾,手持電子弦樂器,在臺上亦奏、亦舞、亦歌,音樂的背景是帶有瘋狂意味的流行打擊拍點,而凸顯在音樂前景的則是刺激、華麗的“古典式”曲調。這是古典音樂的當代出路嗎?或許,至少已被證明是方案之一。不過,就筆者的個人趣味而言,這種較為屈就底層市場的商業性理念提供的更多是疑問,而不是解答。
無疑,古典和傳統必然要被帶入現代和當代。但如何處理這其中的糾葛和關系,有多種立場和路數的抉擇。如上所見,一種策略可以是迎合式的,其優勢在于具有大眾效應,其危險在于容易滑入淺薄。與之相對,存在另一種方略——以學院派的前衛姿態引領大眾,引導市場。如澳門中樂團的中國樂器室內樂音樂會“琴胡笛笙韻凝香”,不少曲目出自“新潮”作曲家群體(以譚盾、郭文景、陳怡、唐建平等為代表),用“現代作曲技法”改造和轉化中國傳統的和民間的音樂元素。技術上的創新,音響上的創意,自然是這些曲目的題中要義。但平心而論,整場音樂會中,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卻是那首古琴傳世杰作《流水》(古琴獨奏:喬珊女士)。正宗的古中國氣派,典型的古文人氣度,全然不見日后西方影響帶來的種種“火氣”,音調一詠三嘆,句法收放自如。是否可以認為,這樣的傳統經典,給當前轉型社會中偏于浮躁的現代中國人帶來心的寧靜,靈的慰藉,反而獲得了某種別具意味的“當下性”。看來,如何在當前的社會文化條件中,為中國音樂找到它應有的文化身份和藝術品格,尚需有識之士進一步尋訪和探索。

相比較,如何在當代環境中妥貼地融入古典和傳統,倒是具有流行偏向但并不流俗的音樂處理顯得更為輕松自在。在“為情而歌——中國民歌新天地”音樂會中,兩組來自少數民族地區的男聲歌唱組合,為觀眾帶來不少驚喜。由五位蒙古族小伙子組成的“黑駿馬”,將蒙古的民間歌調與現代歐美的多聲思維、流行節奏熔為一爐。《嘎達梅林》《敖包相會》,這些膾炙人口的熟悉旋律經重新編配,給人的感覺是似曾相識卻又煥然一新。來自四川大涼山的“彝人制造”,吸收美國鄉村音樂的“西部”風味,作風顯得更為出奇與“另類”。三位男聲的演唱忘情投入,技藝熟稔,多聲部的音準控制和相互間的默契配合均達到相當高的水準。這確乎是有品位的流行音樂,或者說是藝術化的“跨界”音樂。可貴的是,其中置入強烈的中國民間音樂元素,但并不就此顯得生硬或生澀。民間與流行,藝術與大眾,在這里達成和諧共處,其間的思路令人回味。
音樂節最后以“百老匯經典音樂劇《紅男綠女》”(Guys and Dolls)作為“壓軸”。從上述有關古典傳統如何獲得當代生命的角度看,這部音樂劇也提供了一份獨特的解答。而此劇的情節以勸導人們遠離賭博、回歸傳統價值為中心展開,針對澳門這樣一個以“博彩業”著稱的城市,不免具有一絲溫情而有趣的諷刺。這部初演于1950年的經典劇目,音樂風格具有典型的20世紀中葉美國百老匯氣質,和聲語匯、分曲結構和樂隊編配均以傳統為基礎,但旋律、節奏和演唱則大量吸收美國本土的舞廳音樂、爵士音樂以及流行音樂元素,由此顯得生動、悅耳、鮮明而活潑。雖然該劇的人物塑造、戲劇沖突和矛盾解決以傳統的戲劇(或歌劇)的標準衡量,未免顯得有些簡單,但好聽的音樂與地道的百老匯風味足以彌補一切,令觀眾在微笑乃至歡笑中心滿意足。
當然,音樂留給人的,也許不僅僅是歡笑和愉悅。如果音樂在提供娛樂的同時,還升華為文化與藝術,那就可能要面對一些并不輕松的話題。如何面對,又怎樣處置,可能并不僅僅是音樂家的課題。從某種角度看,其實這是全社會共同的任務。
楊燕迪 上海音樂學院副院長、音樂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