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權真相再甄別

　　內容提要 對人權真相的揭示應當在多個層次上展開。從觀念的角度考察，人權是伴隨著人文主義的理想和法制的理性而發展起來的。作為規范的人權主要是指法律意義上的人權，不但體現在各個民族國家的憲法文本中，還體現在國際法中，同時，國法中也有許多關于人權問題的立法，有些以專門立法的形式表現出來，有些反映在其他法律文本之中。在公民社會與民族國家的框架中，幾乎每一個國家都在構建自己的民族國家意識形態。當二戰后國際經濟秩序重建時所遵循的鑲嵌性自由主義(embeddedliberalism)原則遭到嚴重侵蝕后，人權與民族國家主權問題已經交織在意識形態的競技場里難以脫身了，顯然，人權實踐的道路還十分漫長。
　　關鍵詞 人權觀念 人權規范 意識形態
　　〔中圖分類號〕D08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07)03-0047-05
　　
　　盡管人權研究的成果可謂汗牛充棟，但對人權本來面目的揭示仍然是眾說紛紜。筆者認為，對人權真相的甄別應當在多個層次上展開。
　　
　　一、作為觀念的人權
　　
　　觀念是客觀事物在人腦中的反映。人權之所以能夠作為一種觀念存在，在于它以某種形式存在于人類生活的實踐之中，并引起了人類有意識的反映。
　　當人類生活在原始時代的時候，基本上完全聽命于自然界，受自然力量的擺布，那時候人人基本平等地享有一些權利，在那個平權時代，沒有特權，當然就沒有人權的觀念。進入階級社會的以后，主宰人類的力量由自然力變成了暴力（奴隸制時代），面對這種情形，一些圣賢就開始思考統治術，所以中國古代就有了“以人為本”的思想，比如春秋時期管仲所說的“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注：《管子?霸言》），《尚書?夏書?五子之歌》記載的“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以及我們所熟悉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注：《孟子?盡心下》）墨子提倡的“兼愛、非攻”，“必使饑者得食，寒者得衣，勞者得息，亂則得治”，“官無常貴，民無終賤”等，都包含了一定的平權的法哲學思想。法家學派主張嚴刑律，反對“刑不上大夫”的思想，是當代“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的歷史表述。歷史的腳步進入封建社會以后，主宰人類命運的力量由暴力轉變成了權力——具體而言就是封建特權。統治階級為了維護自己的統治提出了若干帶有近現代人權性質的思想：“人以君為天，君以人為本，人安則政理，本固則邦寧”，（注：《舊唐書?卷九十八》）唐太宗教子曰：“水可以載舟，亦可以覆舟，民猶水也，君猶舟也。”（注：荀子言，載《資治通鑒》。）但是，這些思想的出發點和歸宿都是為少數人的專制統治服務，而不是立足于人的權利，所以筆者認為這些思想充其量只能算是人權觀念的雛形罷了。
　　現代人權觀念是人類在反抗封建專制、特權和等級制度的過程中誕生的，是由17、18世紀的歐洲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家的理論貢獻。那時，英國資產階級革命、美國獨立戰爭和法國大革命的浪潮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舊世界被打破，新觀念不斷產生，曾經擁有的夢想逐漸變成了現實：資產階級把人權概念轉變為國家的法律和政治制度，而政治和法律制度所保障的人權狀況反過來促進人權觀念的更新與發展。現代人權觀念的理論起源可以從一些著名的思想家哪里找到。其一是“天賦人權”的理論。該理論的五個代表人物是格老秀斯、斯賓諾莎、霍布斯、洛克和盧梭。荷蘭思想家格老秀斯最早提出了“人權”這一概念，他認為自然法之母是人性，對財產的占有是人的一種普遍權利，是由自然法的理性要求派生出來的。荷蘭另一位思想家斯賓諾莎在其《神學政治論》中進一步論證了“天賦人權”，并強調了其不可轉讓性：“天賦之權即使由于自愿，也是不能割棄的。”（注：斯賓諾莎：《神學政治論》，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16頁。）與科學家伽利略有莫逆之交的英國思想家霍布斯發展了“天賦人權”的理論。其學術名著《利維坦》第十四章“論第一與第二自然律以及契約法”中對自然權利、自由以及契約的論證實際上就是對“天賦人權”的另一種闡釋。英國另一位著名思想家洛克是第一個系統闡述“天賦人權”理論的人，他抨擊奴隸制是一種可惡而悲慘的人類狀態，它同我們民族的寬宏性格和英勇氣概直接相反。在他看來，“人類天生都是自由、平等和獨立的……任何人都不得侵害他人的生命、健康、自由或財產。”（注：洛克：《政府論》（下），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第136頁。）生命、健康、自由和財產是不可轉讓的自然權利，如果統治者侵害之，人們有權利推翻它。由此可見，洛克的人權觀念是建立在自然權利的基礎之上的。法國著名的思想家盧梭進一步繼承和發展了前人關于“天賦人權”的理論，使得人權的觀念得以更新。
　　
　　二、作為規范的人權
　　
　　規范是指為社會成員所接受行為規則或標準。規范比道德價值或理想更為具體，但通常不如法律規則那么具體，它涉及人類的一切活動和社會行為的許多方面，與法律之間相互影響，它既可以被自覺遵守，也可以被強制保證實施。由于這個范疇也可以指一個群體在統計學意義上的一般行為，態度、觀念等的標準，所以它只對現實的行為而不是預期的行為進行約束。（注：參見戴維?M?沃克著，李雙元等譯，《牛津法律大辭典》，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803頁。）也由于人權是一個人之所以為人的最低限度和基本要求，所以任何關于人權的道德和倫理解釋都是蒼白無力的，而只有法律作為行為的底線，其強制力可以成為人權的最有力保障。所以作為規范的人權主要是指法律意義上的人權。其實，關于人權的法律就是一件“防彈背心”，當你穿上它的時候，你總覺得它太沉重，但是，在關鍵的時候它可以救你的命。
　　作為規范的人權首先體現在各個民族國家的憲法文本中。美國《獨立宣言》（TheDeclarationofIndependenceoftheThirteenColonies）最早將基本人權原則寫入其中的憲法性文件，它被馬克思和恩格斯譽為人類歷史上第一個人權宣言。1789年8月26日，法國國民議會通過《人權和公民權利宣言》(《人權宣言》)。它是18世紀末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初期，為反對封建專治統治，闡明資產階級社會基本原則而提出的綱領性文獻，后來被用來作1791年憲法的前言。1791年美國憲法的10條憲法修正案和1791年的法國憲法是最早確認基本人權原則的資產階級憲法。基本人權原則在世界各國憲法中的體現有三種形式：其一是明確規定基本人權原則，又以公民基本權利的形式規定基本人權的具體內容，這是多數國家憲法所采用的形式。如1946年日本憲法和當前我國憲法。（注：日本憲法規定：“我們確認，世界各國國民同等享有在和平中生存并免除恐怖與貧乏的權利”，并在第三章“國民的權利和義務”中規定了人權的基本內容。還有孟加拉國、斯里蘭卡、白俄羅斯等國憲法有類似規定。我國憲法規定：“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其二是并不明確規定基本人權原則，只是規定公民的基本權利。如美國聯邦憲法及其補充的修正案和比利時、丹麥、荷蘭等國憲法，只有公民基本權利的規定而無文字明確宣布基本人權原則。其三是原則上確認基本人權，但對公民基本權利的規定卻甚少。如法國1958年憲法序言雖然確認了人權和國家主權等原則，但在憲法條文中只對公民的選舉權作了明確規定。（注：參見61.145.119.78/xfx/skja/doc/b1/ch3.doc85K）不管采用那種形式，但是人權作為具有法律效力的規范性在世界各國憲法中都得到了體現。
　　
　　作為規范的人權其次還體現在國際法中。這些規范主要體現在兩個層次：一是普遍性國際組織和國際會議通過的人權文件，二是地區性國際組織和國際會議通過的人權文件。在前者的范圍內，具有基本法性質的有《世界人權宣言》、《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任擇議定書》、《聯合國憲章》、《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發展權利宣言》、《維也納宣言和行動綱領序一》、《維也納宣言和行動綱領序二》、《各人權條約機構通過的一般性意見和一般性建議匯編》等九個法律文件。《世界人權宣言》開啟了人權國際保護的先河，它明確指出：“人人生而自由，在尊嚴和權利上一律平等……人有權享有生命、自由和人身安全。”（注：《世界人權宣言》第1-3條。）《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國際公約》明確規定了人們的工作權、獲得報酬權、組織工會權、罷工權、享受社會保障權、健康權、環境權、參加文化生活權等等。其他七個法律文件在一定程度上補充和完善了這一基本法律規范體系。以保護婦女兒童為主旨的法律文件有《消除對婦女歧視宣言》、《消除對婦女暴力行為宣言》、《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任擇議定書》、《關于禁止和立即行動消除最有害的童工形式公約》、《關于買賣兒童兒童賣淫和兒童色情制品問題的任擇議定書》、《兒童權利公約關于兒童卷入武裝沖突問題的任擇議定書》等六個法律文件。反對種族歧視的有《反對體育領域種族隔離國際公約》、《消除基于宗教或信仰原因的一切形式的不容忍和歧視宣言》、《禁止并懲治種族隔離罪行國際公約》、《取締教育歧視公約》、《種族與種族偏見問題宣言》等五個法律文件。涉及到刑罰也人格保護的有《國際刑事法院羅馬規約》、《囚犯待遇最低限度標準規則》、《保護人人不受酷刑和其他殘刑和其他殘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待遇或處罰宣言》、《旨在廢除死刑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盟約第二項任擇議定書》、《國際刑事法院羅馬規約》等五個法律文件。關于作為人權的勞動權保護的有《歧視（就業及職業）公約》、《男女工人同工同酬公約》、《關于促進就業和失業保護的公約》、《關于促進集體談判的公約》、《關于國際勞工組織的目標和宗旨的宣言》、《關于適用組織權及共同交涉權原則的公約》、《結社自由和組織權利保護公約》等七個法律文件。另外，《給予殖民地國家和人民獨立宣言》、《戰爭罪及危害人類罪不適用法定時效公約》、《關于難民地位的議定書》、《關于難民地位的公約》、《聯合國反腐敗公約》、《智力遲鈍者權利宣言》等普遍性國際組織和國際會議通過的人權文件也針對特定的專題做出了規定。
　　地區性國際組織和國際會議通過的人權文件主要由歐洲、美洲和非洲制定，其中尤其以歐洲的人權法律為典范，它完全是在歐洲各國平等協商、理性選擇的基礎上形成的。二戰后，西歐國家在歐洲聯合的趨勢下，為維護和實現作為歐洲國家共同遺產的理想和原則，促進經濟和社會進步以求得國家間更大的團結，成立了歐洲委員會。各成員國為維護和進一步實現人權與基本自由，特簽定了《歐洲人權公約》（又稱《保護人權與基本自由公約》）。之后又有8個“歐洲人權公約議定書”誕生，其中包括《歐洲人權公約第一議定書》、《歐洲人權公約第八議定書》和《歐洲社會憲章》。隨著歐洲一體化進程的加快，作為“歐洲憲法”重要組成部分的《歐盟公民基本權利憲章》也已經成為歐洲人權保護的共同綱領。
　　１９４８年５月２日美洲國家第九次國際會議通過了《美洲人的權利和義務宣言》。明確規定了美洲國家應保障個人的一系列人權，比如生命權、自由權、人身安全權、平等權、宗教自由和信仰權、言論表達和傳播思想權、榮譽權、家庭生活權、建立家庭權、居住和遷徙自由權、住宅不受侵犯權、通信自由權、、受教育權；文化福利、工作及合理報酬權、閑暇及享受閑暇權、社會保險權、國籍權、財產權、申訴權、免遭任意逮捕權、正當法律程序權和避難權等（注：參見《美洲人的權利和義務宣言》第1-２８條。）。在此基礎上１９６９年１１月７～２２日，在哥斯達黎加的圣約瑟召開的美洲人權會議上，１２個國家簽署了《美洲人權公約》，之后又簽訂了《美洲人權公約補充議定書》（又稱《圣薩爾瓦多議定書》）。《美洲人權公約》在“半球民主”的旗幟下使《世界人權宣言》的精神得到了有力地貫徹，公約規定分別設立美洲國家間人權委員會和美洲國家間人權法院。規定了美洲國家間人權委員會的主要職責、美洲國家間人權法院的組成和管轄權、美洲國家間人權委員會和美洲國家間人權法院的程序等，為人權的司法化提供了保障。另外，１９８１年６月２８日非洲統一組織通過了《非洲人權和民族權憲章》（注：由于該憲章最初起草于岡比亞的首府班珠爾，因此亦稱《班珠爾人權和民族權憲章》。），它參照了歐洲和美洲的經驗，并結合非洲的實際情況，對非洲人權保障的基本問題作了規定，對非洲而言具有里程碑意義。（注：該憲章對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經濟權利、社會和文化權利、民族權、個人權利等都作了規定，范圍比《歐洲人權公約》和《美洲人權公約》都要廣泛，不過，非洲的人權實踐與人權理想之間存在很大差距。）
　　從國內法的角度講，各國法律都有許多關于人權問題的立法，有些以專門立法的形式表現出來，有些反映在其他法律文本之中。從部門法的意義上講，國際法規范與國內法規范的結合完全可以形成一個“人權法”的體系。鑒于人權與民族國家主權的復雜關系，筆者對“作為規范的人權”的分析暫時不涉及國內法，而是在以后的討論中逐步展開。
　　
　　三、意識形態主導下的人權理論描述
　　
　　意識形態（ideology）是一個極其模糊的概念，其內涵很不確定。（注：英國學者MichaelFreeden認為意識形態概念是半個世紀以來最復雜、爭議最大的政治概念之一。參見MichaelFr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