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王小波的長篇小說往往因了獨特的性描寫而惹人誤讀,本文力圖另辟蹊徑,通過探尋規訓和激情的張力關系考察其長篇中性話語的功用。比如,利用性話語探勘規訓中的悖謬:道德邏輯的謬誤,以及意識形態的偏執;不僅如此,他同時也探討了性作為成長過程中的“自然”生態意義及其可能弊端。需要注意的是,性話語在小說中也有成為一種去蔽過程中的新型權力話語傾向。
關鍵詞 王小波 性話語 規訓 悖謬 激情
作為“文壇外的文學高手”,王小波(1952-1997)生前身后所引發的熱浪以及現象無疑耐人尋味,比如其不斷經典化和過分“象征化”(判斷的不正確性和意指范圍的無限廣闊)的過程。①尤其是,作為一個特立獨行的作家,他豐富奇詭的想象力,幽默灑脫的筆觸以及驚世駭俗的性書寫等等而引起熱烈的討論。
王小波曾經頗有體會的指陳國人批評文學的道德傾向,“在文學藝術及其他人文的領域之內,國人的確是在使用一種雙重標準,那就是對外國人的作品,用藝術或科學的標準來審評;而對中國人的作品,則是用道德的標準來審評。”②而面對王小波小說中屢屢可見的貌似粗俗的性描寫,這種皮相的道德評價似乎更順理成章,甚至一再引起誤讀。而實際上,據王小波自己所言,寫性不是為了找些非議,“也不是想要媚俗,而是對過去時代的回顧。眾所周知,六七十年代,中國處于非性的年代。非性的年代里,性才會成為生活主題”③,他在“性道德上是無懈可擊”的。④
目前有關王小波性描寫的研究主要表現為如下幾個方面:比如1探討生的三重意義:性與愛關系的再解釋,性對專制和壓抑的反抗,性作為人之存在⑤;2強調要從性差異的角度解讀性和權力的復雜關系⑥以及性的顛覆意義⑦;3強調要回歸性本身⑧,或借“性”研究人存在的寓言⑨等等。
上述研究多能新人耳目,增益我們對王小波性主題實踐意義的認知。當然,也存在可拓展的論述空間,比如,如何系統地考察王小波小說中性PnGAo9REEaEOs0ZaWfelmQ==話語(sexual discourse)被形塑的過程及其悖論,以及壓制中可能的權力過度反彈等等論題。
本文的問題意識在于:王小波如何通過性話語來探尋規訓與激情的張力關系。更具體一點,他如何利用性話語探勘規訓中的悖謬:道德邏輯的謬誤,以及意識形態的問題,不僅如此,他同時也探討了性作為成長過程中的“自然”生態意義及其可能弊端——性話語是否又成為一種去蔽過程中的新型權力話語?
一、性話語譜系:戲謔中的原生態連綴
王小波對性話語的功用其實有著深刻的認知,在《革命時期的愛情·序》中他就指出,“性愛受到了自身力量的推動,但自發地做一件事在有的時候是不許可的,這就使事情變得非常的復雜……我要說的是,人們的確可以牽強附會地解釋一切,包括性愛在內。故而性愛也可以有最不可信的理由。”①或許是基于對性愛形塑/推拉的質疑與相關話語的深刻體認,王小波在性話語呈現譜系上也有其獨特的位次與姿態。
(一)譜系中的“這一個”。在20世紀下半葉的文學書寫中,性描寫充當了一面鑒照世事變遷的鏡子,其中錯綜復雜、姿態萬千、五味雜陳的性表征無疑引人注目:或者是被妖魔化,乃至剔除的他者(如樣板戲);或者是被高度純潔化的過濾物(如“十七年文學”中的實踐);或者是苦難的拯救(如1980年代初期的某些書寫,張賢亮等);或者是到了90年代以來的汪洋恣肆(個人隱私細描、身體寫作、下半身寫作等)。作為90年代的異軍突起者,王小波性描寫呈現出別致的話語實踐。有論者指出,“在王小波全部小說結構中不可或缺的性愛元素,也對其黑色幽默有重要影響,撇開人物之間的虐戀關系不說,故事主人公在磨難中遭遇性愛本身就成為主人公對滅絕人性的黑暗時代的嘲笑,給原應是悲劇的社會沖突涂上了厚厚的喜劇油彩。”②
1.黑色幽默。王小波自言,“我覺得黑色幽默是我的氣質,是天生的。”③從整體風格/基調上看,王小波小說中的性話語可視為一種黑色幽默。與王朔的表面正統實則一點正經也沒有的反諷/解構風格相比,王小波的反諷背后有著堅實的意義支撐,如,批評色厲內荏的偽善道德、稀釋意識形態的濃度等等。但王小波的性話語自有其勃勃生機,它是輕松的、戲謔的,甚至有時夾帶有別致的抒情和詩意。如《黃金時代》中那首短詩“走在天上/走在寂靜里,而陰莖倒掛下來”就耐人尋味。④
但同時,王小波機器和無所不在、刻板倫理道德的束縛等等,所以王小波往往既是務實的,又是蹈虛的,他將現實中不合理的實踐邏輯放在性(人性)的檢測儀上考察,以解放了的物質(性)去抵抗精神的壓制以及具體事件的操控。引人注目的是,王小波卻往往能舉重若輕,既講求小說的好讀,同時也兼顧背后的智慧⑤,將這些化為荒誕和粗疏,甚至是“狂歡文體”⑥,指斥其中的悖謬與荒誕不經。
2.揮灑人性。有論者指出,“作者借‘性’人手,來反思特殊年代的人性到底是否因歷史的特殊而有所改變,從而廓清是時代歷史影響著人的命運,還是人性本身的復雜性影響著人的命運(在這里人性本身就是一個封閉自足的整體)。”⑦邏輯悖謬的背后,人性的復雜性也由此可見一斑。在我看來,王小波小說中的性話語最終指向了人性的張揚和對美好情感的追求。這本身包含了正反兩方面。一個層面是,王小波以性話語為中心,直面其中諸種規訓的悖謬,比如戳穿道德邏輯謬誤,從性壓抑反襯出人性的扭曲和變態,比如《革命時期的愛情》中老魯和王二之間怪誕的逃避與追捕關系,彰顯出集體病態政治熱情之下個體的被異化,自己性本身的壓抑導致了對他人隱私的窺探和自由的干涉。所以,王小波“以其獨特的狂歡式敘述凸現了高貴的人性的力量,并對罪惡的現實形成了強烈的反諷。”①同時,他也不斷稀釋乃至消解規訓,從而反襯出強勢意識形態內在的偏執。
而另一個層面,則體現了王小波對性的正面的樹立。如李銀河所言,“他筆下的性就如同生命本身,健康、干凈,既蓬勃又恬淡。”②性首先是一種物質性的凝結,或者是本能,或者是人性的某種或許丑陋的原生態;而其次,它也是一種精神需要和成長的必然,在“性”和“愛”之間隱隱然有一種內在轉換,盡管先后次序有別。比如《黃金時代》中,王二和陳清揚之間的關系就呈現了一種復雜的纏繞:莫須有的“破鞋”罪名使得性被扭曲和妖魔化,它慢慢得以成為一種試驗、交流,或者是治病的工具,或者是習慣,到了最后,在陳清揚那里,在交代材料中,她將被貶低的物質的性化成了一種發自內心的愛。
不難看出,王小波的性話語書寫其實以黑色幽默的方式呈現了人性的一種原生態,盡管這種原生態的建立往往需要克服內外對它的精神和物質雙重壓制。王小波以一種貌似粗俗的表面的內在優雅、深刻的想象確立了他在該譜系上不可替代的位次。
(二)性話語譜系與指向貫穿。李銀河在評價王小波的“時代三部曲”時指出其中隱含的時間邏輯順序,“這個邏輯順序就是:《黃金時代》中的小說寫現實世界;《白銀時代》中的小說寫未來世界;《青銅時代》寫的故事都發生在過去。”③以此作為引導解讀王小波的時代三部曲固然是提綱挈領,令人眼前一亮,但若以此來檢視其中的性話語,則需要更認真的考量。而實際上,其中的性話語指向有相當的集束性和主線貫穿——性與各種強加搏斗的過程。換言之,“他所書寫和戲仿的并非一段特定的歷史,他所拒絕和顛覆的,并非某種具體的權力、意識形態或話語系統,而是權力機器與歷史本身。”④ 某種意義上說,王小波小說中的性話語是體現福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性史》中核心精神的絕佳中文范例:比如性取向如何從多元走向相對單一,權力等因素如何滲透其間等等。⑤
大致說來,《黃金時代》中更多呈現出性與愛在道德監控下的變異,王小波通過重新詮釋性與愛的關系來彰顯性的可能美好。如《黃金時代》中王二和陳清揚以性擊潰了破鞋說,以愛擊敗了偷窺狂和材料政治;《革命時期的愛情》中,x海鷹卻違背了自己的“強奸”理論而性交;同樣,《我的陰陽兩界》中,性卻可以治療陽痿。
《白銀時代》⑥中更多是以奧維爾(GeorgeOrwell,1903-1950)《一九八四》的方式預設了未來時代中性的被鉗制以及操控。比如《白銀時代》中,在貌似有多種性愛可能的社會,性卻被異化;《未來時代》下篇《我自己》中,“我”和監控女人之間的“性”其實也是一種“戰爭”,等到“我”恢復以前的地位和物質時,自由而危險的性也沒有了;而在《二·一五》中,正是在對小舅奇異藝術才能的壓制過程中,小舅的畫卻凸現出其迷人的性魅力。
《青銅時代》作為故事新編體小說⑦,表面上看,只是重寫老故事,而實際上,性卻是其中最蓬勃和迷人的原動力。作者恰恰是通過書寫“雞巴的歷史”重新還原可能本真的性愛,而王小波要解構的是“性愛被超越,變成了‘思無邪”’(《紅拂夜奔》,《青銅時代》第273頁)。所以《萬壽寺》中,他更突出了英雄的欲望如何化為雞巴的欲望,老營妓和小營妓也是主角;在《紅拂夜奔》中,李靖富有體力和活力,也是床上英雄——他有一桿“大槍”。所以,從中我們也不難看出王小波對歷史真實和藝術真實的態度,他毋寧更強調藝術真實。“對于王小波來說,歷史是否真實也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透過歷史的霧靄去探查藝術的真實。”①
《黑鐵時代》作為一部短篇小說集,其中也不乏對性愛的精彩洞見,如《2010》中,王二陽具的特異之處,說服陽具的“同志,你振作起來!”立正、稍息等口令都可讓它做出不同反應。這無疑折射出王小波對植入了性的時代政治的幽默影射和批判。尤其是小說《似水柔情》更是開辟了書寫領域,通過警察小史和同性戀阿蘭的關系變遷(比如施虐和受虐之間的關系流動)來說明同性戀因素的潛伏及其可能,而小史恰恰曾經是同性戀最堅定的反對者。
不難看出,在王小波的小說中,性話語的指向其實大致是一以貫之的,而其中在批判精神與弘揚人性上更是相通的。整體而言,王小波在《黃金時代》、《白銀時代》中相對集中的展現了性話語及其發生場域,故本文下面的例證也主要以此兩書為中心。
二、直面規訓:戳穿道德的邏輯謬誤
規訓的面孔總是多種多樣的,道德,政治,意識形態,暴力,權力網絡等等互相連綴又各不相同。而王小波對規訓的態度同樣也是分層的,他曾經不無嘲諷意味的指出,“在二十一世紀,最具危險性的是信息。做愛這件事,除了純生物的成分,就是交流些信息。愛撫之類全是墮落的信息,帶有危險性。中外格言則是些好的信息,但對勃發沒有助益。”(《黑鐵時代》,頁394)毋庸諱言,他對道德給性愛的監控錯位持有趣意見。
(一)“破鞋”及其他道德邏輯的謬誤。當以性直面道德的時候,王小波的對策不僅是嘲諷,他更進一步,努力揭穿其邏輯悖謬。我們不妨以《黃金時代》為中心加以闡發。王小波對革命時期的性愛有著精彩評價,比如,“沒有一個完整的邏輯。有革命的性愛,起源于革命青春戰斗友誼;有不革命的性愛,那就是受到資產階級思想的腐蝕和階級敵人的引誘,干出茍且的事來。”(頁344)比如小說中的x海鷹在和幫教分子做愛時仍然穿著紅內褲以示童貞,其中的道德悖論(既排斥又得進入)可謂溢于言表。
而其中最典型的莫過于“破鞋”說。“破鞋”在《黃金時代》小說中出現過兩次,卻彰顯出迥異的指涉。在《我的陰陽兩界》中,提及淫蕩的大嫂“一貫搞破鞋”:年輕的時候和蘇聯專家有不正當關系;和大崔結婚又給后者戴綠帽子;又和李先生幽會。所以,這里的破鞋指的是和“公共汽車”類似的性隱喻。或許略為不同的是,小說中的大嫂卻經常是情真意切的,甚至是屢屢甘愿犧牲性命的愛上誰,結果卻依然健康長壽。
而在同名作《黃金時代》中,“破鞋”顯然遠比一般意義復雜,它不僅僅成為貫穿情節的一個典型意象,也凝結了規訓層面之道德的某種邏輯。這其中可分為兩個層面,一個是規訓道德層面,另一個是陳清揚/王二層面。
在規訓層面中,年輕貌美的陳清揚被視為破鞋,她想證明自己不是破鞋卻不能;后有傳言她和王二搞破鞋,然后,他們真正的發生了性關系,王二成了她的野漢子后,卻沒人再稱她為破鞋。所以。仔細考量“破鞋”話語,它更是非常時期(知青上山下鄉)的一種想象/意淫,貌美而不同的尤物肯定是破鞋,而當她明火執仗跟人性愛頻頻時,這種想象在現實面前卻無影無蹤了。所以,陳清揚也說,“那里的人習慣于把一切不是破鞋的人說成破鞋,而對真的破鞋放任自流。”(頁22)所以,其中的道德邏輯不只是悖謬,而是顛倒黑白。
而到后來,農忙時候的出“斗爭差”活動——斗破鞋,又認定了陳清揚的破鞋身份,因為她白,而且漂亮,可以更好的娛樂大眾。當然他們也被要求她和王二不斷寫交代材料,縷述做愛細節,從而來滿足道德維護者的窺淫欲。小說結尾提及他們逃脫了不斷交代命運的原因,其中也悖論重重——有一次在被王二架在肩上打了兩下屁股的陳卻愛上了王二,在交代材料中她坦陳她做愛是因為喜歡,而不只是做過。由性而愛,再由愛而承認道德層面界定的“性”,這種坦率讓衛道者無計可施。
而陳清揚/王二層面的邏輯顯然不同,以破鞋為切入點,他們最初將性愛視為研究彼此生理結構,敦偉大友誼的操作,相當簡單、純粹,而此時權力往往是被拒斥的,甚至,性愛也成為在寒冷的山上取暖治病(治療感冒及其他)的方式。對他們而言,性愛漸漸成為人性常規中的插曲,有娛樂性,也富含情感,甚至成為一種愛。而在此中,也是意味深長,沉醉于性愛中的陳一開始并無罪惡感,因為她無知,不懂得罪惡;當她真正愛上王二時,她卻承認了衛道者認為的一切“罪孽”,因為她懂得了愛。這種在寒濕的環境中相互依偎回歸自我的性愛,頗有些“性愛烏托邦”①的意味。
不難看出,這兩個層面的邏輯在交集上往往是背反的,在道德規訓和性愛的樸素之間有一種獨特的張力。當然,王小波也非常巧妙的設置了一個與眾不同的陳清揚的形象,她相對簡單純粹,所以讓這種張力結構顯得合情合理。整體而言,“王小波從毫無詩意的世界中找出詩意,從荒誕性世界中挖掘出合理性,他找到了生命與存在的獨特意義。”②
(二)成長的激情與悖論再現。在《革命時期的愛情》中,王小波對性愛有相當精辟的看法,“既然人餓了就要吃飯,渴了就要喝水,到了一定歲數就想性交,上了會場就要發呆,同屬萬般無奈;所以吃飯喝水性交和發呆,都屬天賦人權的范疇。”(《黃金時代》,頁244)耐人尋味的是,在這篇小說中,盡管描述的是非常獨特的革命時期,王小波仍然展現出成長的激情以及再現道德邏輯的悖謬。
比如,小說描寫男性發育中的夢遺現象——“濕被套”,往往被衛道者賦予“臟”的指示,而卻成為主人公悲觀主義的起源(頁266);而在發育中的男主人公在不得不面對自己思想的監控者x海鷹,同時又缺乏其他異性的情況下,這種激情在得不到合理引導和釋放的過程中難免會被扭曲,所以他往往想象自己強奸x海鷹(頁275),甚至在夢中也有類似場景(頁288)。同樣,年幼的他在文革中和參加武斗的顏色女大學生卻也未能性交,雖然有身體親密行為和機會。悖論的是,幫教者和被幫教者卻終于發生了關系;而被幫教者發現,具有充分合法性的幫教者x海鷹卻不是一個處女(頁350),然而她卻用種種手段來維護自己的“童貞”(穿紅色內褲)和革命性(想象被人強奸)。但正常的成長激情終于擊碎了道德的面具,同樣也戳穿了偽善的革命邏輯。
饒有意味的是,王小波在這篇小說中,還通過書寫不同的性交反證出性愛作為人生成長過程中的必然和可能原本的美好。比如,“我”和x海鷹突破幫教關系之后性交時的熱火朝天和經久不衰。而更有深刻意味的則是寫他和老婆的性愛,比如,在美國時期的隨性而性,高速路上的“壞壞”(頁326-327),甚至在英國的鄉間樹林里也不忘“享受一個帶有霧氣、青草氣息和寂靜無聲的性”(頁287),當然其中不乏刺激和驚險。恰恰通過這種方式,王小波強調了性愛的自然、和諧與美好,而這無疑又痛擊了道德邏輯對人生激情的扭曲與異化。如人所論,“王小波筆下的性,是尋常性,是無師自通、不學有術,既不可闕如又自然自限的性。”③
三、稀釋規訓:反襯意識形態的偏執
毋庸諱言,革命與性愛往往成為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如影相隨的組合體,而在革命和性愛之間也確實存在著神似的內在關聯和豐富悖論①,比如欲望烏托邦、刺激性、神秘性等等。泛言之,作為規訓另一層面的意識形態顯然也是王小波的清理對象。比較而言,在強大的對手面前,他更務實的采用隱晦的反襯方式加以稀釋。
革命與性愛的結合往往會產生一種可能的暴力傾向,不必說,意識形態也會形成一種獨特壓制或對性的有效監控。當然,出于強勢監控的需要,這種暴力有時也會指向自己和歷史。而王小波恰恰通過性話語反襯出意識形態的偏執及其機制,“王小波以超出常人的智慧,跳出政治意識形態的包圍,對性進行去蔽還原,解開覆蓋于歷史之上的文化代碼,還‘歷史’以本來面目。在王小波看來,性愛關系、性愛場景實際上便是一個微縮的權力格局,一種有效的權力實踐。”②
(一)自我強暴式的性話語。性話語的誕生往往伴隨了主流意識形態的擴張,也因此打上了烙印,甚至這種無所不在的暴力也指向了自我。《革命時期的愛情》則非常雄辯的例證了這一點。
1.“強奸”視野中的被強暴式犧牲。饒有意味的是,幫教與被幫教者之間在性愛關系上因了性別和理念的不同而顯得遽然復雜起來。在女團支書x海鷹那里,一切性關系都是強奸,男人都是強奸犯。所以和她發生關系的男主人公就成了“不自愿的強奸犯”,而“她是一個自愿被強奸的女人”。
在這種視野下,作為革命者/政治代表的她就巧妙的將自己的“思淫欲”化為一種革命犧牲,她被壞分子強奸了,就好像仇恨導致的勢不兩立的雙方一樣,恰恰是通過大力狀寫對方的殘暴才可以顯現自己的充分合法性。顯然,這種假公濟私的性愛被幫教難免有一絲偽善。 2.意識形態強暴/造假。如人所論,“刑罰和性是權力到達軀體的兩個中介,權力通過對軀體的懲治、虐打、戕害和對軀體最隱秘部位性的征服來達到對個體的‘自我’思想的征服,軀體的形象在酷烈的刑罰中得以強烈凸現。”③
在海鷹被形塑的過程中,性話語同樣也可成為麻痹自我的工具。某教導員的“憶苦”報告由于要加深人們對兇惡敵人的印象,所有的性愛關系都被命名為強奸,而非“性交”,甚至為了政治需要,他還要添油加醋繪聲繪色描繪自己的女性親戚如何被日本鬼子殘忍奸殺,甚至連細節都栩栩如生。這其中的自我強暴傾向顯而易見。為了讓自己贏得榮耀,而不惜借貶低自己的親戚來夸大日寇的兇殘,從而獲取更大的自我榮光。性話語如此被復雜制造可謂發人深省。
或許,小說中還存有更復雜的表現,從機修師傅被抓做日軍伙夫往日本侵略軍的飯里射精不惜腎虧抗日,到作為美國高校研究生對老板的性符號反抗,將文件名編為caonimal(考你媽1),王小波以其慣有的幽默并舉卻又神離了事件,同時借此消解了宏大意識形態的一本正經。當然,和壞分子去公園抓野鴛鴦的遭遇也可反映出性愛與政治的另類糾纏:毛主席逝世后一對男女哀慟過度,只好借性愛來疏解壓力,王小波指出,“在革命時期,總有人在戲弄人,有人在遭人戲弄。”(頁238)其中的操控關系可謂一言難盡。
(二)強勢權力的異化性。王小波通過不同時代,甚至是世代性愛的位次可以反映出意識形態的強勢與偏執,它甚至帶有相當的異化性。而在《白銀時代》中,這種特征相當明顯。
1.被強行收編的私密。《白銀時代》中,身在寫作公司謀事的他在回憶他和女老師的感情故事時卻相當別致,我們當然可以將作者多次含糊其辭過程不一的性書寫視為虛構的策略,但可能更深一層的含義是,恰恰是在這種現象中,人們才可能獲得某種有關性愛的豐富與原初的體驗,認知。
而在其公司內部,成年力量間的交媾卻被異化成統一規定的生活。而需要指出的是,在當時的語境中,做愛≠夫妻生活。前者是主動的,而后者則是被迫的。所以當公司領導信口雌黃“要會工作,也要會生活!今天晚上回家,成了家的都要過夫妻生活……”(頁43)以后,成年人因此被迫過生活,而更荒誕不經的是,作為未成家的男主人公也需要打電話去考勤。當有無性描寫,寫不寫,寫多少都是一種規定(頁46),當原本的閨閣秘事成為公式化的規定,而意識形態的無孔不入也就將政治任務觸角無限伸展。顯然,王小波借此強烈批判的意識形態的異化性。
2.經濟政治綁架性愛。王小波在《未來世界》自序中指出,“至于說到知識分子,我以為它們應該有些智慧,所以,在某些方面見解與常人是不同的。”(《白銀時代》,頁64)而在小說《下篇我自己》中,由于“我”犯了“直露”和“影射”錯誤而被吊銷所有執照,而且被逼為單位隨意安置,隨意搭配。而小說還指出,女人被安置的原因在于性“自由”的錯誤,不難看出,公司對性的嚴格監控。
同樣被監控的還有男人的性愛,比如公司派女人F來陪伴其實是檢查男主人公。耐人尋味的是男主人公在性愛方面的變遷。被安置初期,因為想不開而沒有性欲,漸漸地和F瘋狂做愛;尤其知道她不是雞后,對她尤其“性欲勃發”。中間他在出版署工作的師妹因為遭他牽連也被安置,臨走前,他和她做了愛,因為她要去的地方連男人都沒有。
而漸漸的,他已經逐步改邪歸正了,能夠適應公司的安置和提升,最后得回了自己失去的東西——優越的物質生活,甚至有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太太,但“她對我毫無用處。我很可能已經‘比’掉了。”(“比”是指性欲減退,或從異性戀變成同性戀傾向)從這個可以預見的結局中,王小波批評了政治對性愛等精神自由的控制與捆綁。
當然,其中的公司也可隱喻為政府,而合同、規定等都是意識形態的具化控制工具,而王小波恰恰借此打人規訓內部及其外在表現與悖論,同時加以稀釋并借此反襯其偏執。
當然,政治的強勢操控未必全部奏效,《黃金時代》中,陳清揚卻又將政治意識形態轉化成興奮劑。比如,每次出斗爭差回來,作為“破鞋”的她都性欲高漲(頁44)。這當然是對政治的調侃和反諷。
結語:王小波以性愛來揮灑人性,批判道德以及意識形態規訓的邏輯謬誤和強勢異化,的確有其獨特之處。尤其是,他對性話語形塑的方式進行考古,披露其中的人為性和權力因素,政治、經濟、道德、意識形態等等,的確發人深省。
有論者看到王小波小說中性的功用:1性話語解釋了“文革”期間的社會權力關系;2性是弱勢群體抗爭霸權的有力武器。①當然,我們同時也要注意王小波性話語被強調過程中的暴力傾向,也即,在批判和揭露其他規訓對性的暴力時,王小波也順帶強化了這種暴力;同時,性也可能因此被過分強調,而有些時候,單純借性并不足以實現解構規訓的合法建構,這種傾向在《青銅時代》中體現更明顯:無論是《萬壽寺》,還是《紅拂夜奔》,雖然王小波的重寫方式令人覺得有趣、新穎,但結構和意義的重設上似乎因此而顯得單薄,有些時候也顯得牽強。
而通讀王小波的小說,其敘事套路,甚至某些情節的設置也有漸漸進入俗套之嫌,在短篇小說集合后來的長篇書寫中,有些情節在細節上都不乏重復之處。我們可以說,成熟期的王小波在想象力上并沒有真正突破自我。
但不管怎樣,王小波畢竟是90年代文壇上的異數,哪怕縮小范圍,將其置于知青文學的潮流中,他仍是獨特的,因為他呈現了“真正的穿越歷史的具有生存本體論意義的反思。”②他的性話語尤其可以顯現出其長篇獨特的敘事野心、機心、童心和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