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件事——就是和鳥相撞——過去以后兩個月,我要乘坐飛機去旅行。
進了機艙,找到座位安置好了自己。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胸口,前些天,我撞到那只小鳥,它就正好撞在我的左胸口上。
“藍莓汁、露水茶、多莉娜,還有草莓原漿,您要哪一種?”空中小姐開始發送餐食和飲料了。
真不錯啊,都是我沒喝過的新鮮飲品。要哪一種呢?
“多莉娜加一點香草葉。謝謝。”
說出這樣的話連我自己都嚇一跳,根本不知道多莉娜是什么東西啊,我卻還說什么加一點香草葉。
“對不起,先生,香草葉沒有了。香草味的速溶香料可以嗎?”
“可以。”我很大度地說。
大概是我喝過的最好喝的綠顏色飲料。幾口下肚,整個人神經都輕松下來,就連左胸口都平靜了許多。
“飛機準備降落,請各位系好安全帶。”廣播里響起那個好聽的聲音。
這么快就到了嗎?簡直意猶未盡啊,我一口氣干掉剩下的多莉娜,就在這么個時間里,飛機竟然已經降落了。
該重新理解一下這次的降落。
沒有俯沖,沒有暈眩,沒有耳鳴,只因為我們的降落不在地面而是在一塊厚厚的云塊上,只有極短的滑翔,好像陷入棉花堆里。
還是那種催眠的感覺,似乎一切對我來說很是熟悉,一半平靜,一半又對自己的平靜表示驚訝的我跟著渾身白色的旅行團走出了機艙,連行李都沒有拿——大家都沒有拿。
最近經常在地上仰望天空,想象著云上的世界,那些奇形怪狀的美麗云朵上面究竟是什么?現在我終于置身其中,得以看到眼前的景象。
云層之上,遠近高低的。豎立著大大小小的標牌。每個標牌上畫著一只鳥的圖案。
這里原來是鳥的墓園!
再看我的旅行團同伴們,分明是一只只雪白的大鳥。他們排著整齊的隊伍,手里舉著各種各樣的草葉花枝,在云層上的甬道里穿行,大家都沉默不語,有的則情不自禁地發出幾聲哀鳴。
我有些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該做什么。直到那位空中小姐又用她好聽的聲音叫醒了我。
找不到您要去的墓室嗎?請給我看您的登機牌。
我把登機牌拿給她,依然是緊緊地跟在她身后,仿佛被催眠一般,穿過云朵的褶皺。山丘,低谷,朝著云層深處走去。
走到一個地方,我們停了下來。這里顯然是剛剛開發的區域,標牌很少。空中小姐(或者我應該叫她空中小鳥小姐?)指著其中一個。對我說:就是這里,不打擾您了,三十分鐘后請回到機艙里,我們會按時出發返航。
我莫名其妙地點點頭。
手里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把新鮮的草籽。
我四處張望了一下。四下里寂寥無人,只有云朵絲絲縷縷緩慢地流動還印證著時間的存在,空中小鳥小姐的身影很快被云層掩蓋。我試著咳嗽了一聲,仿佛在棉花里拋下一根針,毫無聲響。
跟前的墓碑,相信你現在已經猜到了,我一下子就認了出來,那上面畫的正是那天和我相撞的那只小鳥。一陣悲哀席卷了我,這悲哀徹頭徹尾地來自眼前的墓碑,來自里面埋葬的小小的身體。
最近我總是很好奇地想,天上那么多的鳥兒飛來飛去,我們看得到,如果鳥兒死去,身體應該落在地面上的,但我們卻很少在地上看到一個鳥兒死去的身體,很少很少。那么。它們都去了哪里呢?
是回到了天空中,人類輕易不可及的云層之上,它們的靈魂得以繼續隨著云朵遨游四方。
我彎下腰,把手里的草籽放到墓碑之前,整理妥當。
“先生,您需要什么飲料嗎?”我好像做了一個夢。卻又覺得分外勞累,空中小姐的聲音在耳邊輕輕召喚,我睜開眼睛,已經回到飛機上。
“好,再來一杯多莉娜,加點香草速溶。”我脫口而出。
“對不起先生,我們只有茶、咖啡、橙汁、蘋果汁和番茄汁,您看您需要什么?”
我完全清醒過來,眼前的空中小姐,并非全身雪白,周圍的乘客也不是一只只白色大鳥,我的胸口也不疼了,一切都那么正常透過窗口。我看到層層的云朵,有形又無形,我們正從其中穿過,正如穿過虛無的時間和一團漸漸縹緲淡漠的煙霧。
過了不久,飛機降落在一座灰蒙蒙的城市。
從此以后我的左胸口再也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我的生活又回到了過去,但又無法回去。從前,我對那樣的生活狀態很滿意。安然處之,但現在,我厭惡自己的生活,又毫無改變的辦法。
我想,那次相撞的時候,一定有什么東兩,比如——那只小鳥的東西,留在了我體內。也因此我才和那個云上的世界發生了聯系,因為她的靈魂被那些靈魂召喚著,要叫到它們的世界。
那個小小的自由美麗的靈魂,在這個笨重低俗的爬行動物體內,一定很不好受。
可我的身體里,一定有某個地方已被照亮,小鳥的靈魂似乎通過他的訴說進入了我的身體。那么多故事等待我完成,那么多奇跡和驚喜埋伏在不可預知的未來里,我無法抑制地憧憬起來。
編輯 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