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有九條命,那么,婚姻的命有幾條?
米亞不能回答自己,她眼前又浮現出三分鐘前倪俊那一臉厭惡的表情。他看她的眼神,讓她覺得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好像倪俊看的是一個外星人,這讓她很窩火。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倪俊所在的文教局要組織一次旅游,去青島,可以免費帶家屬??赡呖∽蛱旌秃蠊酚押攘它c小酒,回家把這事給忘了,剛才,他一邊吃米亞做的煎蛋,喝米亞很早就爬起來熬的小米粥,忽然冒出了一句,哎,我們單位下周去青島,你去嗎?
四歲的兒子歡呼起來,爸爸,我去,我要去!米亞沒有抬頭,心里很不高興,心想若誠心帶我去,還用這么假惺惺地問嗎?而且,什么時候,他竟不叫她亞亞了,而是直來直去地哎一聲。就沒好氣地說,你自個兒去吧,我都黃臉婆了,哪上得了臺面,別出去給你丟了臉。
大清早你怎么啦?沒睡好呀你!沒來由地被潑了冷水,倪俊有點口不擇言。
這更刺激了米亞。我就是沒睡好,你還想說我有病吧?她摔了筷子。
倪俊的胃不太好,米亞總是起得很早,小火熬濃香的小米粥給倪俊喝,生活就在這樣日復一日的千篇一律中過。很多時候,米亞在陽臺上看被晚霞渲染得五彩斑斕的天空,心里就莫名地生出一些惆悵來。她才三十四歲,倪俊大她四歲,兩個人結婚才八年,米亞就覺得婚姻是那么索然無味。
現在,看著面前不再冒熱氣的粥,米亞一下子沒了食欲,甚至想到了逃離。這日子,實在是過夠了。想想結婚前,倪俊追她的那陣,日子真是比蜜桃都甜。耳鬢廝磨的時候,倪俊最愛說那一句,亞,跟了我,讓你享一輩子的福。
事實卻是,米亞拋下上海誘人的工作不要,隨倪俊來到他的老家,為此,差點跟父母翻了臉。然而,這個小城很快就令米亞厭倦了。就像八年里,她對倪俊的厭倦一樣。
起初,她看倪俊什么都好,個子不矮,體形很男人味,從頭到腳沒有什么顯而易見的缺陷。而且最要命的,他一笑,左側嘴角有一個圓圓的酒窩,當初,米亞就是被這個酒窩迷住的。被愛情之火炙烤的米亞覺得,他所有的柔情蜜意都盛在那個酒窩里了,那是一種魔障,米亞希望自己能醉死在里頭。
可是倪俊卻沒讓她醉死?;楹?,倪俊的各種毛病開始顯山露水。比如,他不愿意在睡前洗腳,內衣要米亞高聲地喊幾遍才會不耐煩地換,甚至,洗澡不換內衣。還有,他會把煙灰彈得到處都是,從來不洗碗不擦地不洗衣服。兒子更像是米亞一個人生的,事無巨細都離不開她。米亞常常一邊做家務,一邊想著別的女人怎么那么命好,攤上個有錢的老公,身上穿的是名牌,臉上抹的是名牌,風風光光……自己嫁的這叫什么人啊,一不是大款,二不知道體貼,只長了那張外表光鮮的皮囊,好像自己嫁給他就是為伺候他的,一不留神生個孩子,還得伺候他的后代。
想想真窩囊。
盛滿愛的酒窩只是一種虛幻的滿足,婚姻要的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米亞對著鏡子仔細地看自己,鏡中的女人,眼角已爬上了細細的皺紋。她忽然又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悲哀來。
門被米亞在身后“砰”的一聲摔住了,心里竟有一絲快感。愛誰誰吧。
米亞一氣之下也不去上班了,那個吃不飽餓不死的單位去不去都無所謂,于是站在路邊的芙蓉樹下一邊等車,一邊打了個電話讓同事幫忙給自己簽個到。
那天米亞去了省城,并鬼使神差地就來到了中華游樂場,最西北角有米亞最愛玩的旋轉木馬。記不得多久沒來了,票已經漲到了五塊錢一張,可以轉五分鐘。等了快半個小時,米亞才沖上去,奔向一匹絳紅色的木馬。
木馬在一聲鈴響后轉起來,米亞在音樂聲中不禁淚眼蒙■。
那匹木馬的耳朵上,有一個刻得粗糙的“米”字。她想起蜜月的時候,他們經常來這個游樂場,每次,她都要坐這匹馬,他問為什么,她俏皮地沖他一笑說,我要讓它記得我們曾經愛過。倪俊當時很感動,在米亞的腮幫子上狠狠親了一口,還趁管理員不注意就在上面刻上了字。
那時,她浪漫,他陽光。每天的二十四小時,除了愛情,就是愛情。
后來,他只是一個小科員,仕途“錢”途都無望。她只是一個小市民,在嘮里嘮叨中把自己變成了倪俊所說的怨婦。歲月把他們打磨得沒有了往日的激情,有的,只是相看已久的厭煩。
現在,撫摸著在日月侵蝕下漸漸模糊的字,米亞的心突然有一絲不明不白的牽扯。從往事中醒過來的米亞,摸出手機給喬打了個電話。喬是米亞的網友,一年前,米亞在聊天室里溜達時,碰上了他。
喬不是那種放浪形骸的男子,雖然隔了網絡,他也是那樣的彬彬有禮。他學識不淺,講起歷史來頭頭是道。米亞喜歡宋詞,喬就給她講“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他把蘇東坡理解得很是透徹。米亞談《紅樓夢》,他就講“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一來二去,兩人就無話不談。
面對喬多次的邀請見面,米亞總是百般推托。一直,她都只把喬當做生活中的一種調劑,就像做菜用不用都無關大局的雞精,用了鮮美,不用,哪種菜還是哪種菜的味道,不像鹽,離開了簡直就沒法入口。米亞心里知道,如果喬是味精,倪俊就是她的鹽。
但現在,她連鹽都不想吃了。
約好在淮海路的茶館見面。果然是個溫文爾雅的男子。因為有了長達一年的網絡聊天,所以見面并不像想象中那樣生疏。相反,倒有幾分曖昧在空氣里流動著。面前透明的茶杯里,翠綠的茶葉妖嬈舒展,米亞有一段時間忘了自己在哪里,跟誰,只是看著面前升騰著裊裊熱氣的茶,想起了倪俊,他們從前也像如今一樣浪漫過的。
之間倪俊打來電話,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他是那種錯了也不認的主,每次都是米亞先給他臺階。米亞跑到茶館門口去接,倪俊在電話里說,亞,你幾點回來,快接孩子了。
他叫她亞。米亞心里的氣不由得就下去了一些??蛇€是不能饒他,隨口說,離了我不行???你去接吧,今天不回去了,我想看通宵電影。
那邊就說,哦,那,好吧,要注意安全啊。沒等說完,米亞就掛了電話。
黃昏,天色比米亞和喬看起來還要曖昧。在茶館隔壁的酒店,米亞終于第一次投入了除倪俊之外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米亞在心里為自己的行為找借口,誰讓倪俊那么不在乎她呢,有多長時間了,米亞都記不清楚,他們沒有在一起真正纏綿過了。對彼此的身體,熟悉得像自己的左手摸著自己的右手,那種事情有時候像在互相完成一道程序,機械,沒有激情。
喬的手撫上米亞的身體時,米亞適時地想起了四個字:出墻紅杏。
可是,喬的口腔里有著淡淡的薄荷的清香,她感到那么不習慣,不是她所熟悉的煙味。喬把手伸進米亞的衣服,摸索著去解她內衣的扣子時,米亞胸口突然襲過一種說不清的不舒服,借口沖進了洗手間。打開手機,米亞看到了蜂擁而來的短信。
全是倪俊的。大意無非是說些注意安全之類的話。米亞想,男人的第六感,真是可怕得要命。不知怎么的,米亞的心就從曖昧的燈光下想逃離出去,她離開家時的那種輕松一下子煙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說不清的牽掛。兒子通常都是要她講故事才睡得著的,倪俊睡覺像死豬一樣,兒子蹬了被子會感冒的,晚飯也不知怎么胡亂湊合的……那個家,離了她可是一刻也不行。
又想起上周日,她正忙著洗一大堆的衣服,兒子不知從哪兒弄了一瓶沙子,把她剛剛擦過的地板搞得慘不忍睹,這時,倪俊拿著放了茶葉的水杯,來找她,哎,沒開水了。
米亞氣不打一處來。沒了去燒,燒水都不會???倪俊握著杯子訕訕地走了,米亞在他身后憤憤地說了句:生活的低能兒!
那次,倪俊把滿滿的一壺水燒得剩下了一壺底,等米亞在廚房里大呼小叫時,倪俊正蹺著二郎腿對著電視起勁地喊,好球!好!
想到這里,米亞打了個激靈,越發地心慌起來。心如被抽絲的繭,越抽越空。
喬不是一個死纏濫打的男人,何況這種事情,應該是雙方都樂意才行。他替米亞整理好衣服,溫和地淺笑。
米亞有點感激喬,感激他沒有帶她把危險繼續下去。
米亞從那個酒店出來,心里有莫名的輕松。還是自己家里舒服啊,雖然,比不上酒店的豪華。可是,過日子,要的是實實在在的感覺。
米亞回到家已是凌晨兩點了。
家里彌漫著熟悉的溫馨,米亞忽然覺得,離開了一天,仿佛離開了一個月那么久。
倪俊還沒睡,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看米亞進門,一骨碌從沙發上爬起來,疲倦地說了聲,你回來了,我去睡了啊。
米亞知道他沒睡是在為自己擔心,心里就有些愧疚。原來,他是在內心里在乎著自己的。很快,倪俊就發出了鼾聲。米亞躺在床上,回想起自己這一天,感覺像是在做夢。就像是偷糖吃的孩子,因為貪戀糖的甜美,更被包裹糖的那層絢麗的糖紙所誘惑,小心翼翼地,躲在角落里剝開偷來的糖,卻發現,不一定是自己喜歡的口味。
米亞不覺有些后怕,她很慶幸自己沒有剝開那層紙,婚姻的底線是需要一些東西來支撐的,這個東西,就是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扯吧。
好在,有驚無險。
于是,不由得,米亞就把腿架到了倪俊身上,身邊的這個男人,才是她唯一可以躲藏的港灣。幾乎在同時,倪俊翻身過來摟住了她,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原來,他沒睡著。
米亞鉆在倪俊的懷里,雙眼淚濕,她不知道,過去的幾年,有多少個夜晚,他都像今天一樣在裝睡,他要的,有時,只是一個臺階。男人大抵都是有一點點要面子的。而自己,有時候真的很倔犟,甚至還有點小氣。比如,早晨的事,其實根本沒什么大不了的,是自己太小肚雞腸了。再說,他是有很多的毛病,可他對自己是專一的,不沾惹女人,光憑這一點,在這個崇尚自由的社會,已經彌足珍貴了……
那晚,米亞躺在倪俊的臂彎,開始計劃周末的活動。周末,一定要全家去省城逛游樂場,她想再坐那匹刻了字的木馬,當然,還要抱兒子一起坐。她把這個想法告訴倪俊,倪俊摟得她更緊了,或許,他也想起了一些什么吧。
木馬只能在它的那個半圓內周旋,就像婚姻,也有自己的跑道,一旦偏離跑道,被慣性扔了出去,可就沒有回來的路了。
米亞回答自己,婚姻只有一條命,所以,要用心呵護。春夏秋冬。
編輯 / 海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