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
前一天下午一點,從深圳的那所房子出發,然后坐汽車至廣州,再從廣州坐火車。第二天早上八點左右,我就能站在鄉際公路上,遠遠地看著這所在群山翠綠掩映下的房子,再暴喝一聲:“媽媽!”你小小的個子便出現在禾場坪里,邊喚著侄兒侄女“大姑姑回來了”,邊已經向公路這邊來了。我十歲的女兒已經奔跑起來,沖到你懷里,抱住你:“外婆!”
你笑笑,有點不習慣與你差不多高的她的擁抱。短暫的擁抱后你繼續向守著一堆行李的我走來,抬眼看看我,再次笑笑,一轉眼,大大小小的行李都到了你手上,你向前便走去。
我跟在你身后,踩著泥濘的路,身心無比踏實。
每個暑假,我都帶女兒回家。其實我已經在城里有了一套自己買的房子,可是,不知為什么,那套房子,我從沒有認真地視為自己的家。反而是有你在的鄉下,那已經歷經幾十年的舊房子,被我視為真正的家。時常做夢,十有八九是在有你的那個家里。
我的女兒已經十歲,耳濡目染,在學校與同學說起,也是這么說的:“我暑假里回家。”哈,回家。其實這也是她的家,她出生第二天就回到這里,整個月都在這里度過。她好夜哭,夜晚,我睡了,你抱著她在屋子里來來回回地走著哄著。
后來,你又請人為她打了一塊石碑,立在村頭,碑上寫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是信迷信。
跟在你的身后,呼吸著你身上熟悉的汗味,我的心妥帖到沒有一絲折皺。不過,我從沒告訴過你,我那時那刻的感覺。媽媽,那是我這輩子經歷的最寧靜的幸福。
我這樣形容,不知你懂不懂,不知你明不明白。連我自己,也并不確定那種形容是否對。那種感覺,其實是,全身沒有一處不合適。
很多人不明白我為什么那么不辭辛苦地頻繁回老家,我總找出種種理由。什么家中有不灑農藥的蔬菜,家中夏天清涼,鄉下利于女兒成長,我也需要換換環境透口氣,等等,其實,我從沒將那個真正的理由說出來:因為我的母親在那里,因為那是我魂牽夢縈的家。
真的,我看過別人的例子,一旦母親不在了,家也不成為家了。
那個理由,我說不出口,忙碌的城里人,已經不太能夠理解了。又或者,是怕難為情吧。我在這方面很像你,不會將自己的感情,用言語表達出來。
我的悠長假期
到家后,我就做起了大小姐。在你身邊,我一向就是做小姐的,而老媽子當然是你。那還是我上初中時,有一回放假回到家,家中正好請了裁縫來給家里人做衣服。那個周末,我回家就只是玩,你沒讓我做任何事。周日下午去學校時你給我兩塊錢零用錢,在那個時代,兩塊錢很多。所以我聽裁縫感嘆:“做你的女兒,真是命好!”你卻是有感而發:“女兒長大后,是要嫁到人家家里去,做人老婆做人娘的。她這一輩子最舒服的時候,就是待在娘身邊做女兒的時候,所以,我不愿讓她受窮受累。”
那時候我不懂,也懶得懂。但我知道我是受你寵的,全班的女生,只有兩個人沒下過田插秧,沒下過地里干活。而另一個,父母是雙職工。
果然,很多年后,我做了人家妻子,就不得不開始學做家務,第一次煮飯,我不知放多少水合適。我那新婚的丈夫皺著眉:“你媽是怎么教你的?”我仰著頭:“我媽從不讓我做家務。”他不相信地看看我,然后無可奈何地去廚房煮飯做菜。
起初,我家的家務分配是,我搞衛生,他做飯。自從生了女兒后,我開始嫌他做菜總是那幾道,不肯花心思在上面。慢慢地,我便接過了做飯的重任,而且花了頗多心思在上面。這一切,是因為我有了女兒,我想方設法地,做女兒愛吃的飯菜。
女兒皺著眉指點我做的菜時,我有些惱,但同時,我也記起了,年少的我,總是挑剔你做的飯菜不好,也在那一刻,我明白了,那個貧窮的年代,你花了多少心思在飯菜上。我看著年少的女兒,想起你蒼老的面容,有些愛,真的要在自己經歷后才懂得。
而現在,丈夫分配女兒洗碗,十歲的女兒總不愿戴手套,我只讓她洗了兩次。因為,我擔心洗潔精會損害她的健康。
如今,她已經比我矮不了多少。但她爬到我身上,要我抱抱時,我也開心地抱住她,她摔跤哭了后,我也會當她是個三歲的孩子,安慰她,擁抱她。
只因為,我知道,她只有這段時光,能享受著疼與愛,而許多年后,她嫁為人婦,她就開始要獨自吞下各種疼痛,她得到的,與她付出的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
就如你一樣,我們都是想,給女兒一段幸福時光,這段時光里,她備受呵護,備受疼愛。但愿,這短短的二十年時光,足以支撐她一生的旅途。
但我何其幸運,我在三十幾歲的時光里,依然每年能有一個多月時光,回到依然健康的你身邊,享受你全情的呵護與疼愛,能體驗那些任性的未婚歲月。
最初我回來時,試著幫你做很多事,因為我覺得你辛苦了。可是,你郁郁不樂。后來經人提醒,我試著對你提各種要求:媽,今天我要吃你包的餃子;媽,我要吃雪糕;媽,我們去城里玩吧。
你樂顛樂顛地去了,笑得見眉不見眼。
我知道了,對你的愛就是要接受你全心全意的付出,就是不斷地向你求索愛。
有一天與人聊天,說起關于女人的假期。女人的生活其實沒有假期,在公眾假期里,男人只要單純地計劃外出便可,而女人們,則要準備外出時的衣服食物保健藥品,就算在度假期間,亦是要眼光時時離不開孩子;而如果不外出,一家人在家里待著,家務便更多更繁重。
女人,唯一的假期,就是回到母親身邊,不用操心一日三餐,不用擔心工作,不用想著孩子此刻在哪里。
我每年有一個多月的長假,就是回家的時間。
喜歡被你罵的感覺
前兩年你在更年期,脾氣十分暴躁。那一天,你為我喂了大半年的鴿子從樓上飛了下來。你放下手頭的事便想去抓鴿子,我隨口說了一句:“不要緊吧,它過會兒就會飛回去。”你遲疑地聽信了我的話,堅持將手頭上的事做完。
一會兒,我們就發現,那只鴿子,被鄰居家的狗給咬死在坑里。你對著那只被咬得血肉模糊的鴿子傷心極了,罵完鄰居的狗后,你開始說我不該不讓你去找那只鴿子,說我不該在關鍵時候來那么句話。確實是我的錯,我一句話也不說,任由你大聲地責備我。
你手腳不停地將鴿子清理干凈,燉上藥材,并讓我中午時吃了那只鴿子。但同時,你對我的責備卻從上午到下午,我將鴿子與藥材都吃得干干凈凈后,你還在責備我。
我真的擔心你太過生氣而傷了身體,中間數次端了涼開水給你喝,還主動承認錯誤若干次,又提醒你若干次:“媽,要不明天再批評我吧。”
你有時會被我弄得笑了,但一會兒后,你又想起你的鴿子,嘮叨又起。
說真的,那以前,我一直以為我會如少年時,煩你嘮叨,可發生了我才知道,我一點兒也不煩,我覺得有種暖暖的感覺。三十歲過后的女人,還有機會被母親責罵,真是一種幸福。
因為,不知過幾年,甚至是隨時,就不再會有人因為愛而責罵我。也因為,能讓你的情緒得到宣泄,而不是憋在心里對身體造成傷害,我樂意。
這么多年來,我只有那么一次,被你責罵著。更年期一過,你的脾氣見好,每每我在家的日子,你更是開心。我愿意看見你的開心,但更愿意,在你不開心的日子里陪著你。
前不久,父親因為你的嘮叨居然扇了你一巴掌。那時我不在家里,你沒告訴我,還是小侄女哭著打了電話給我。我毫不猶豫地便提起電話,將父親重重地責備了一通。我責問他,為什么從來不站在另一個立場上看待你的嘮叨。你們相伴的這幾十年來,哪一天,母親不是在為他默默地付出?
我與弟弟妹妹都能懂得你在嘮叨責備后的愛,也看懂了,在你與父親的關系中,你經年的付出與承受,而覺得你有點情緒是應該的。更何況,你慢慢老去,哪個女人不嘮叨呢?嘮叨是女人的一種特性。
與父親之間的隔閡就是這樣來的,來自他對你的不好。媽,這世上對你不好的人,我都不會喜歡的。
有種幸福,只有你能給我
每次回家,你一定會帶著我們去看外婆。外婆八十五歲了,牙齒只剩下了幾顆。身體一向都不錯。
可去年外婆生了一場病,說不清是什么病,就是沒有力氣,躺在床上。作為外婆唯一的女兒,你毫不猶豫地住在外婆家,侍候著外婆一直到她的身體好起來。
你在電話里絮絮地跟我說著細節,你跟外婆睡在一張床上,外婆少眠,一夜中倒有大半夜在聊天,你很困,便迷迷糊糊地答應著。后來你又單獨與外婆開伙,因為舅媽做飯總是粗枝大葉,你感嘆:“兒媳哪有女兒貼心呢!”我在電話這邊聽,心下也有無限感慨。我在擔心著,如果有一天你生了病,我是否有時間趕回你身邊照顧你,侍候你。
不過我很快有了答案,不管我的小家庭如何需要我,只要你生了病,我會拋下一切,趕回你身邊。
我與丈夫一直打算著,再等上十年八年,當我女兒上了大學,我們就回老家小鎮上修一棟兩層樓的房子,將你、父親與我婆婆,都接到一起,大家一起過日子。
在做這個夢的時候,我總會對丈夫說,到時候我與我媽一起種菜,一起散步,一起聊天,要過足母女相守的日子。
雖然在你身邊過了二十幾年,可其實算起來,自初中后,我就開始住校,然后高中、大學,在你身邊的日子更少,而工作后,更是天各一方。
十二歲以前的日子,每天都在你身邊過,可那時候,我還不懂得珍惜。
與你在一起的日子,這句話聽起來,真讓人無限憧憬。我們會是彼此的伴,是知己。我們有共同的愛好——種菜,編織,聊天,有對生活共同的理解,有著深深濃濃的愛。
不過這些,在我辦到之前,我從未跟你說起。
但那次,你跟我說起外婆時,忽然這么說了一句:“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快六十歲了,還能有個母親讓我侍候,真是好。”
你慣于用“好”表達一切快樂的情感,比如幸福,開心,滿足。我在電話這邊,忽然間有流淚的沖動,我一字一頓地說:“媽,所以呀,你也要活到八十多歲,讓快六十歲的我,也能有個母親去侍候。”你沉默半晌,說:“好,我盡量活到八十多歲。”
我的淚終于涌出。媽媽,謝謝你明白我。
其實這是我們共同的心愿,是我們共同的渴望:能在六十歲的時候,去侍候自己八十多歲的母親。
這一生,女兒都是欠母親的,只有到那個時候,女兒才有機會還母親一點點。在接受母親全情的付出幾十年后,有機會付出一點點,是一種真正的幸福。這種幸福,不知如何命名。
媽媽,你要記得,這種幸福,只有你能給我。
編輯 / 尤 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