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候,上學,家離學校比較遠。逢下雨天,鄉村土路爛滑,父親就下好面條用保溫瓶裝好給我送到學校,面條是他的最愛,所以他就送給我他的最愛。在那個村小學,在二百多個同學當中,我受到的是家長對孩子的最高禮遇。其他的孩子要么冒雨回家吃飯,要么在學校胡亂解決后等待下午的課程。而我,并不感激父親,相反,我卻因他的張揚而羞慚。
雨天的父親總是穿著瀝瀝滴水的雨衣,微笑著,直接把我的午飯從窗口遞進來,遞進嚴肅齊整的課堂,遞進一室齊刷刷亮晶晶的目光,講臺上的老師不得不皺著眉頭做短暫的停頓……而我的父親,我的農民父親只微笑著看我,不懂得跟老師點一下頭或說句話,他只是微笑地看我,巴望著我能在課堂上就把面條吃下肚。所以,我羞怯的心,總是萬分難堪,在父親冒雨而來的關懷中,我卻恨不得鉆到地底。
后來隨著歲月無情的增長,隨著我桀驁性格的形成,隨著我和父親之間不斷上升的矛盾和沖突,這些事,早已被我丟進了記憶深海。只有在今天,我突然想寫父親的時候,它們才猛地沖上來,擊打著我麻木不仁的心。
隔著二十年的風霜,隔著二十年的歲月,隔著二十年的滄海桑田,今天的我,才感受到了,那么多個雨天,父親從窗口遞進來的款款深情。
二
炎熱夏季,老屋門前。我穿著汗衫短褲在曬場上的玉米堆里玩耍。作為農村孩子,我沒有被父母吆喝著干任何農活,相反,閑暇時,我總是這樣沉浸在少女的細膩安靜里。
從田地里回來喝茶的父親,疲憊地站在遠處,卻忽然笑出聲:“瞧我家月方,無論穿什么都好看,穿這套汗衫短褲,比城里人漂亮!”我抬起頭來,迎著父親贊嘆的目光,淡然一笑,無比從容。許多年以后,我再也找不到如此接受贊美的心態,哪怕是在自認為最親近的丈夫面前,我都會因小小的贊美心生一萬分感激,仿佛那是不該接受的禮物。
農村父親生養一個城市品質的孩子,這是父親一世的追求,所以他不要我干活,不要我做家務,只要我白白凈凈安安穩穩地讀書。豆蔻年華的我安然地享受著這一切,從來沒有覺著好也從來沒有覺著不好。
夏天晚上,無事的時候,父親總是把自己黝黑的臂膀靠近我白皙的手臂,然后無限滿足地問:“丫頭,你看看,哪個白!”
哦,我鄉下的父親,愿意用蒼老來栽培嬌嫩的父親,與我隔著千山萬水的父親!
三
在我考上學快要飛出的那一刻,我又和父親頂撞起來。父親暴跳如雷,以慣有的憤怒方式,嗓門大得仿佛能呼風喚雨。而我再也不懼怕他。那一紙通知書給了我無限的能量。父親把桌子掀了,父親把盆子砸了,最后看我還不馴服,又搜出他視為家庭最高榮耀的、寫著我名字的通知書:“我現在就把它撕了!看你橫!”“撕就撕吧,這個學我不上了!”我沒有一滴淚,我真的變成了一頭牛,天不怕地不怕地埋著頭頂著角對準父親的牛。
但父親的手抖了抖,最終沒有撕下來,暴怒的他以最大的理智壓下了自己的怒火。他從不低下的頭顱,終于第一次在我面前失去了威力。父親默默地坐到門檻上,臉色鐵青。四周圍著一圈勸解的鄉鄰。我看到被我打敗了像落湯雞一樣落魄的父親,突然不想說任何話。多年來,遭遇父親無數的暴跳蠻橫和不講道理,幼小的我一直渴盼能打敗父親,可是真的打敗了,卻沒有一絲勝利的歡喜。
四
我終于飛出去了!
但陌生的環境、陌生的語言,讓我成了一個思家的燕子。我不斷地跟鄰居姐姐通信,述說自己的離鄉之苦,然而,我從她的嘴里知道了父親被人騙的消息。
我又被激怒了,我憤然拿起筆,像握著一柄利劍,直指父親的咽喉。我說這么多年來,你為我做過什么,你為媽媽做過什么,你為這個家做過什么!看看你的房子,是全村最差的;看看你的女兒,是全村成績最好卻是最自卑的,為什么?因為有你這個父親!我把最能刺痛父親的話刻在字里,刻在我的憤怒里。
家里的父親終于被我刺痛了,他酗酒,從來不認輸的父親,醉酒后說對不起妻女。然后,五十歲的他背起行李,去遠方找那個騙子討債。
我在學校安然讀書,我覺得我把父親教育好了,我成功了。
一學期結束,放假,我回家,父親討債還沒回來。鄉鎮的車站,沒有父親來迎接的身影。
再上學,再回家。
然后,聽返鄉的父親談起那些討債的日子。他只說那不是人過的日子。然后,不善言辭的父親就不再言語。那時我還沒長大,所以,我什么也沒聽出來……
可是,現在,當我在社會上也吃了些苦頭,當我也見識到了一些冷暖,父親的那句話,我就不敢細想……
五
后來,我嫁了人。在成為母親的那道坎兒上,我與死神擦了回肩。
生命游離的時刻,母親來了,父親沒有來,父親在家照看他的田地、他的雞羊、他的老屋。
等我緩過來的時候,父親也利利落落地來了。還是不言語,還是長長的沉默中偶爾的一問一答。虛弱的我看不出父親的不同。我自己內心也沒有任何不同。這么多年,我與父親早已習慣了這種呆板的簡單的交流方式。
一年后,我帶著年幼的孩子回娘家。隔壁嬸嬸來看經歷生死的我和女兒,談起那段令人心驚的日子。嬸嬸嘆:“我知道你那時肯定危險,我不用打聽,單看你爸爸我就知道,那些日子,你爸爸話語可少。一天到晚一個人坐在河邊,我看了都難受……”尋常的家常話,卻說出我的淚來,我的內心翻江倒海,我沉默的不善表達的父親,我死了一回,你的內心疼痛哀傷了幾百回啊!
六
再后來,我開始把父親當小孩子看待了。他打牌我給他零錢,他生病我帶他看病,他來城里,我給他做吃的買穿的。父親聽從一切安排,真的變成了一個孩子。
那天一起上街。我拉著父親的手,想和他并排走。可是父親揮揮手:你上前,我跟著。于是,我在前,父親亦步亦趨地跟著我,像我幼時的影子。
我在前面走,帶著我的父親逛城市,時間的車輪中,我和父親一下子就做了一個簡單的輪回,我長大了,父親卻變小了。變小的父親已經需要跟著女兒才能逛完這條街、才能走過那條斑馬線了。我不知該為父親的退化悲哀,還是該為自己的成長歡喜?
七
那天,跟一位友人聊天,忽然就聊起我的父親,我說我的父親賭博,我還說我的父親對家庭沒有責任感,可是再細細談,我卻發現那么多關于父親的溫情。朋友在線的那一端笑:當時總是平常事,過后思量倍有情。
我在線的這一端笑:親情真是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魔法一樣的東西。
然后,我在電腦前,在QQ下,我的雙眼涌出大滴大滴的淚水……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