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色的狼

　　1. 狼群是隱患
　　
　　這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我就帶著村里的幾個干部等候在白狼山腳，準備迎接遠道而來的貴客。
　　三天前，我接到市領導胡書記打來的電話，他說有位臺商看中了我們白狼山這片風水寶地，今天要來實地考察。如果滿意，臺商將會投入重金，把白狼山開發成國家級的風景旅游區。末了，胡書記還要我立下軍令狀，千方百計，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把這塊硬骨頭啃下。
　　因為交通閉塞，白狼山的百姓生活十分貧困。如今，千載難逢的機會就擺在我們眼前，作為村支書，我知道責任更大，更明白胡書記說那番話的分量。
　　我們殷切而焦急地翹首等待，日上三竿，臺商終于來了，我連忙帶人迎了上去。
　　參觀了白狼山幾處風景綺麗的地方，臺商流連忘返，不住地點頭微笑。回到村委辦，我乘勢追擊，詢問他投資開發的事宜。臺商依舊微微地笑著，眼神中透露著萬般迷戀，神采飛揚。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山坳傳來了一聲長長的“啊嗚”聲。臺商忽然一怔，面帶恐懼，驚疑地問：“這……這是什么叫聲？”
　　“狼叫啊！”我不以為然地應道。我告訴他，我們這里之所以叫白狼山，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漫山遍野的白狼，所以大白天聽到狼叫聲，不足為奇。
　　臺商卻心有余悸，他驚訝地看著我，再三發問：“你是說這山里頭全是剛才我們見到的白狼？”
　　我點了點頭，心里暗忖：看來剛才巡山時，迎面突然竄出來的那只白狼，大搖大擺地從我們面前走過，的確把臺商嚇得不輕。見他那副戰戰兢兢忐忑不安的模樣，我忙上前安慰說：“這個您放心，我們和白狼和睦相處，一直都相安無事。即便以后這里開發成了風景區，也絕對安全，不會有事的。”
　　臺商抬頭怔怔地看著我，眼神中夾帶著一絲憂慮和懷疑，他沉吟半晌，說：“可它們畢竟是狼啊！即便現在不傷人，誰能保證以后游客來了不出事兒？要是風景區真有人落入狼口，到時候誰擔得起那個責任？”
　　
　　2. 狼恩重于泰山
　　
　　為了消除隱患，臺商提出了一個要求：殺狼！否則，風景再好，他也不會投一分錢。合作事宜馬上陷入了僵局。
　　晚上，我給胡書記打去電話，一五一十地匯報了談判的進展情況，未等我把話說完，胡書記劈頭蓋臉就訓道：“不就是殺幾只狼嗎，我還以為什么大事？你也不掂量掂量，是狼重要還是白狼山十幾萬百姓和子孫后代的幸福生活重要？”
　　第二天，經過再三討論，我們決定向臺商妥協。臺商聽了我們的話，非常高興，他說：“放心好了，我不會讓你們白白做出犧牲的。我保證，白狼消失的那刻便是我投資之時。”
　　正說著，老村長顫顫悠悠走了進來，我連忙站起來給他騰了把椅子。老村長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激動地說：“不能殺狼啊！白狼可是我們的保護神呀！”說著，撲通一聲，他竟跪了下來。
　　大家都詫異地看著他。我扶起了老村長，向他道明了殺狼的各種緣由，老村長老淚縱橫，給我們講起了一個故事。
　　他說，那年他６歲，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蔓延了大半個中國。一天，有個叫田中十三郎的鬼子，帶著一隊人馬四處燒殺搶掠，轉眼就要大禍臨頭了，村民們不得不往深山里躲，他也不例外，隨父母躲進了一個山洞。
　　鬼子進了村，什么好處也沒撈到，哪肯輕易放棄。他們燒了村子，又朝山上撲來，所過之處，遍地灰燼，到處是濃煙烈火，村民們眼看就無藏身之所了。就在這時，只見灌木叢中忽然竄出一只白狼，風馳電掣般朝鬼子奔去，一個飛身就撲倒了田中十三郎。鬼子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灌木叢又跑出第二只、第三只……成百上千的白狼像一柄柄利劍，深深地插入了鬼子的心臟。一時間，鬼哭狼嚎，血肉橫飛，叢林之間，草坪之上，白狼與鬼子展開了一場曠世之戰。
　　這場戰斗，最后以白狼的勝利而告終，村民們感激狼群的義舉，為了紀念，就把山名改成了白狼山。
　　“且不論白狼是不是為捍衛領地而戰，如此大恩大德，我們怎么能恩將仇報啊？”老村長捶胸頓足，義憤填膺，“你們要殺狼，就先殺了我再說！”
　　
　　3. 要不要殺狼
　　
　　沒想到白狼山的背后還有這樣一個感人肺腑的故事！
　　聽完老村長的教誨，我們無地自容。可臺商卻不為所動，他憤憤地說：“不消除狼患，這風景區沒法開發！你們自己看著辦吧。”商人就是商人，追本逐利永遠都是放在第一位的！我忽然覺得，他是那么可惡。
　　怎么辦？胡書記要我立下的軍令狀不能不執行，而白狼給予鄉鄰們的恩情我又不得不顧。如何才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案呢？我左右為難！權宜之計，我只好一方面先穩定臺商的情緒，派了兩人專門陪他游山玩水，另一方面去游說老村長，做通他的思想工作。
　　傍晚，我正在村委辦冥思苦想，這時，劉三叔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急急地說：“不……不好了，二丫被狼給咬了！”
　　“什么，被什么咬了？”我“噌”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狼，一只大白狼！”劉三叔驚魂未定地說，“我從山上下來正好看到，一只大白狼，撲在二丫的身上，正撕扯著她的臉和上身……二丫好慘啊，恐……恐怕快不行了……”
　　我的腦海頓時“嗡”地一聲，霎時懵了！
　　二丫的傷慘不忍睹，臉皮被撕下了半張，身上全是抓痕，血肉模糊，看傷口，肯定是狼咬的。大家張羅著想送她去醫院急救，不想二丫還沒出門就斷了氣。
　　我心亂如麻。白狼啊白狼，一直以來，我們都相敬如賓，平安無事，我真不想惹你，可你怎么能在這個節骨眼上犯事呢？但愿，這只是一次誤會！
　　可是，事情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簡單。第二天、第三天，白狼接連作案，咬傷了三嬸、劉二爺，咬死了木姨家的山羊，拖走了寡婦張家的母豬……一時間，全村上下人人自危，大家聞狼色變，壯男們都自發地組織起來，持槍護村，并揚言要進山打狼。
　　老村長還是死死地堅守自己的意見：“絕對不是白狼干的！它們有恩于我們，你們要殺，就先殺了我吧！”
　　我努力克制自己，想勸大家先冷靜下來，不要沖動。人群中一個憤怒的聲音傳來：“血淋淋的事實就擺在我們眼前，難道我們還要坐以待斃嗎？難道真要等到那一天，白狼將它的利牙架在了我們脖子上，我們才動手嗎？”
　　
　　4. 舐血的狼
　　
　　胡書記見我遲遲搞不定臺商，打來電話說：“你還有什么好猶豫的？以前還有借口，現在是不打不行了。自作孽，不可活，這句話你難道沒聽說過嗎？”
　　我像吃了一顆定心丸，將全村上下所有的青壯年都集中起來，組成了打狼隊。大家找出了銹跡斑斑的獵槍，擦得錚亮，我們在山林里布下無數陷阱，然后進行了拉網式的打狼活動。三天下來，大大小小的白狼就殺了四五十只。
　　我們將白狼全都帶到山下，在曬谷場上堆起了一座小山。老村長見了，悲天慟地，痛不欲生，一下子昏倒在地。
　　我本想找人焚化了白狼的尸體，也算對得住老村長了，不想臺商阻攔了我，他說：“這狼全身上下都是寶哩，一把火燒了多可惜！以后打死的狼就全部交給我吧，我高價收購，也算是大家的辛苦費。等風景區建起來了，我再給村里建所小學，讓孩子們都有書念！”
　　白狼的數量在急劇銳減，一個星期后，我們就很難打到白狼了。山上幾乎不見了白狼的蹤影，除了明月高掛之時，還有那么幾聲凄凄慘慘的“啊嗚”聲，像是在控訴，又像是在悼念，聲音極度悲愴，沉悶、冗長。
　　狼患徹底消除了，臺商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這天，我帶了兩個人陪著他上山作最后的勘查，來到半山腰，只見前面傳來陣陣撕咬聲。是狼！我們警惕起來，雙手緊緊地握住了槍，慢慢地朝前靠去。撥開灌木，只見不遠處的空地上，三只白狼正圍著一只死狼大快朵頤。我們端起槍來，準備瞄準射擊，這時，臺商忽然制止了我們。我正納悶著，他笑嘻嘻地說道：“現在已經沒有狼患了，留幾只也無妨，何必趕盡殺絕呢？”
　　
　　我笑笑，沒想到他的良心還未完全泯滅！
　　我們松了一口氣，準備回撤，忽然頭頂上空的崖巖上傳來一陣“啊——嗚——”的叫聲。抬頭看去，只見一只通體全白的公狼正在仰天長嘯。我們還沒回過神來，忽見方才還在吞食的那三只白狼一下子怔住了，它們朝著不同的方向狂嚎不已，聲音發顫，異常恐懼！
　　才一眨眼工夫，林間就閃出來上百只白狼，它們里三層外三層，將那三只白狼團團圍住。那三只白狼跳躍著，想從包圍圈里沖出去，可是努力好幾回，都無功而返。
　　這時，狼群閃出一條道來，從里面走出一只白狼來，正是崖巖發號施令的那只公狼。它雙目如炬，怒氣洶洶地注視著前面的那三只白狼，嘴里呼著咕嚕聲，突然抬頭又是“啊嗚”一聲。
　　我們面面相覷，這是何種場面，難道狼群如同人類一般，也有內訌？
　　那三只白狼戰栗著，終于有一只忍不住了，只見它撒開四蹄，朝公狼狂吠而去，一個飛身撲將上前，卻不料公狼只一個側身，便一口咬斷了它的喉嚨。另兩只白狼往后撤了一步，四周的群狼頓時都嚎叫起來，聲如雷鳴。公狼抖擻了一下鬃毛，兩頭白狼忽然一左一右殺將過去，公狼一低身，揚起右爪，拍在左邊那只白狼身上，留下深深的一道抓痕，皮開肉綻。電光火石間，它又一沖一停，順勢緊緊咬住了右邊那只白狼的咽喉……
　　我們看得不寒而栗，公狼忽然轉過身來，沖著我們直看，“啊嗚——”一聲，全部的白狼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我們四人身上。臺商早已嚇得面如土灰了，他扔下槍，轉過身來跌跌撞撞就往后跑。千鈞一發之際，我看準身旁一棵大樹，蹭蹭蹭就爬了上去。另外兩個同伴也在狼群到來之前，躲到了安全地帶。臺商經我們一提醒，才慌慌張張地往樹上爬。可是，他的腳才離地，一只白狼就沖上前來，連褲子帶肉，一口撕下了他的大半塊后臀皮。
　　臺商疼得哇哇大叫，他拼盡全力努力往上爬，殷紅的血順著大腿、樹干淌到了地上。公狼走上前來，伸出舌頭舔了一舔，又是“啊——嗚——”一聲長嘯，其他的白狼挨個來到樹下，舔舐著地上樹上的鮮血……一輪過后，群狼忽然圍著大樹啃了起來，臺商驚恐地看著樹下，死死地抱著樹干，竟嚇得喊不出聲來。
　　“轟”地一聲，樹倒了，臺商隨大樹一起往下墜去，群狼圍了上去……
　　片刻之后，公狼掉轉身來，沖著我們又是“啊嗚”一聲。死神在朝我們微笑了，我們三人汗毛直豎，幾乎屁滾尿流了。可就在這時，公狼竟喚了群狼，井然有序地朝叢林深處隱去。
　　我們三人，緊緊地抱著樹干，直到村里人舉著火把尋來，也不肯下樹……
　　
　　5. 無言的結局
　　
　　事后，村里人不經意間發現，那三只內訌被公狼除掉的白狼其實并不是白狼，它們是被染了色的灰狼！
　　有誰會給狼染毛色呢？這背后究竟隱藏了一個怎樣的陰謀？
　　不久之后，晚報上的一篇頭版報道也許能給我們答案。報道是這樣贅述的：“國外某藥物公司專門以狼作藥，生產各種壯陽滋補品。一野生偷獵者為貪圖巨額回報，假借臺商投資為名，混跡白狼山……在其計劃受阻時，他又巧借馴養的染色白狼，頻頻制造血案，挑撥村民和白狼的融洽關系，激發民怨，險些造成狼群滅頂之災……最后，怒不可遏的白狼王親力親為，除掉冒牌白狼，并將偷獵者萬塊分尸……”
　　等我慢慢康復回過神來時，村里又傳出了一個噩耗，老村長撒手人世走了！
　　而白狼山因為這起假招商引資案引狼入室，經媒體多方報道，一時聲名鵲起，受到社會各界關注。后來，政府修通了進山的道路，白狼山真的成了遠近聞名的旅游勝地，每天慕名前來的游客一撥又一撥，絡繹不絕，比肩繼踵。
　　可我佇立在老村長的墳頭，卻久久高興不起來。因為現在，整座白狼山一只白狼都找不到了，白狼山徹徹底底成了一座空山！
　　我時常對著山頭發愣，總感覺似乎少了點什么，并且常常在心里想：那天，公狼為什么不殺我們？還有，它究竟都把狼群帶到哪里去了，以后還會回來嗎……
　　（責編/朱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