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丁香之吻

　　路大海在大街上抓到了一個小偷，是個女的，長得很漂亮，修長窈窕的身材，長長的瓜子臉，就是那燙得亂七八糟的雞窩頭看上去讓人覺得有點不舒服。她正在偷一個學生模樣的男孩手機時被抓了個正著。
　　路大海將手銬銬住女小偷的一只手，自己攥著手銬的另一半。女小偷干脆挽著他的胳膊，和他親密得如同戀人。
　　“別這樣!”路大海瞪了她一眼。
　　“那你要怎么樣嘛?”女小偷閃了路大海一眼：“哥哥，你這個樣子很酷也!”
　　路大海索性不再說話，到了派出所，他打開手銬問：“水妹子，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女小偷一驚，盯著路大?？戳撕靡粫?，突然大喊起來：“大海哥，你是大海哥。這么些年不見，原來你當上警察了，變得跟原來一點都不一樣了。”
　　“是啊，你也變了啊。”路大海嘆息一聲，心里針扎似的疼。
　　名叫水妹子的女小偷蹲在地上抽泣起來：“大海哥，七年來沒有人叫我水妹子了……”
　　七年了，路大海的眼前又浮現出一片紫色的丁香花來。
　　路大海家和水妹子家是小鎮上的鄰居，大海比水妹子大兩歲。水妹子的父親是鎮上的屠戶，六歲那年母親得病去世，父親給她娶了個繼母，繼母對這個漂亮的大眼睛女孩刻薄而又歹毒。八歲那年，父親犯了人命被判了死緩，水妹子的日子就更加難熬了。少年路大海喜歡在院子里一邊聽歌，一邊寫作業，寫著寫著常常聽到隔壁里傳來水妹子的哭喊聲、求救聲。
　　有一回，水妹子趁繼母不在家，來求路大海給勞改農場的父親寫封信，那是大海第一次走進水妹子家的院子。院子里有棵古老的丁香樹，每當開花時節，紫色的丁香花隨風飄落，清香悠遠。大海在樹下的石泉上坐下來，聽著水妹子訴說自己的心里話，他記在紙上，然后再重新謄抄了一遍。趁著大海謄寫的工夫，水妹子進屋煮了三個糖水雞蛋，端給路大海。大海不吃，水妹子都快哭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才不愿意吃?”大海沒有料到水妹子會這么想，經不住那香甜的誘惑，幾口就解決了三個雞蛋，然后看著她，第一次發現這個才十三歲的女孩仿佛成了大姑娘了，個頭比自己還高，清秀的臉龐，溪水般明澈的雙眼，正閃著長長的睫毛盯著自己。他告訴水妹子，她長得很漂亮，能當模特。她問什么叫模特，大海解釋了半天也沒有說清楚，就說：“我來給你化妝?！彼艿阶约杭业脑鹤永锊蓙硪慌踔讣谆?，將花瓣揉出的水涂在水妹子兩邊的臉腮上；水妹子右邊的顴骨有一塊圓形的傷疤，那是繼母用煙頭燙的，大海就爬到丁香樹上，采下一朵丁香花粘在上面，正好將傷疤蓋住。水妹子來到水井邊上一照，覺得井里的那個女孩真漂亮，她都不敢相信那就是自己。
　　“大海哥，你經常聽的那首歌叫什么?真好聽?！彼米訂枴?br/>　　路大海告訴她，那是一個名叫孫悅的女歌星唱的《伙伴》，說著拿來了那盤磁帶送給她。
　　“大海哥，你真好?！彼米映恍?，路大海突然在她的臉上閃電似地親了一下，血紅著臉跑走了。后來水妹子偷了家里的二十個雞蛋，帶著那美麗的化妝到鎮上的照相館去照了個像。繼母知道后，揪著她的頭發在門板上撞了十幾下，就在那天晚上，水妹子離開了家，大海也沒有再看到她。沒有想到，七年之后，他成了警察，她卻成了小偷。
　　路大海把水妹子帶到一個小飯館里吃了一頓飯，水妹子對他說起了這幾年自己的經歷：工廠打工，飯店端盤子，甚至做過發廊妹，后來跟一個名叫獨眼龍的男人學“鉗工”，今天是第一次出來練活，就被他抓住了。路大海說，正是因為相信她是第一次，加上沒有得手，才免于處罰，問她今后怎么辦?她說鄉下有個親戚，在一個圩里承包魚塘，想去幫忙。路大海點點頭，掏給她一百塊錢。還把她送上了車，他想到了兒時的水妹子，想到了那滿院飄落的紫色丁香花。
　　幾天以后，水妹子被派出所一個名叫大王的民警抓了進來，這回是偷了一個老大媽的五百塊錢。路大?？粗?，簡直不知說什么好。他問水妹子：“你說怎么辦?”
　　“大海哥，我保證今后再也不偷了，要是再偷，你砍了我這只手?！彼米涌薜?。
　　路大海遞給她紙和筆，讓她把剛才的話寫下來。水妹子瞅了他一眼，寫道：保證書。下回再要偷東西，看(砍)斷我的一只手。水妹子。
　　路大海收起那張紙條，還真的從抽屜里拿出一把雪亮的菜刀。他告訴水妹子，這把菜刀是從一個小痞子手上繳獲的，還沒有處理掉，說著履行完相關手續后派人將她送到了看守所。水妹子沒有想到寫了保證書還要進看守所，坐在警車里大喊大叫；半個月后，路大海一大早就到看守所來接水妹子。水妹子見到她，親熱地喊了聲：“大海哥!”路大海問還恨不恨他，水妹子微笑著說：“開始有點，現在不恨了?！?br/>　　路大海托一個同學為水妹子找了一份餐館服務員的工作，每月五百塊錢的工資，吃住不要錢。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個月以后，他又在公交車上發現了水妹子。那時候，水妹子涂著鮮艷指甲油的手熟練地伸進一位老婆婆的口袋里，剛剛將一個棕色的皮夾子夾出來，手腕就被一個鐵鉗子似的巴掌抓住了。她渾身一軟，不用回頭就知道那幾乎沒有肉只有骨頭的大手掌的主人是路大海。
　　路大海鐵青著臉將水妹子帶到派出所，將那張紙條拍在她的面前，一只手拿出了那把菜刀舉到空中，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水妹子嚇得臉色煞白，瞪大眼睛慘叫著：“哥……”水妹子那驚恐的眼神，那近乎絕望的叫喊，讓路大海的眼前又一次出現了那個兒時飽受折磨的小姑娘，他咬牙切齒叫喊了一聲，菜刀落了下來，不是落在水妹子的手上，卻是落在了自己的手上。水妹子看見路大海的半個大拇指被砍了下來，驚叫道：“快來人啦!”
　　路大海被送進醫院，因為搶救及時，砍斷的大拇指被醫生接了起來。領導來看望他，埋怨說：“大海啊，你怎么能這樣?”
　　路大海酸楚地說：“她是我妹妹，我恨鐵不成鋼啊!”
　　水妹子被勞教一年，一年后，路大海接她出來，對她說，他已經給她交了學費，讓她到省城的一家職業技術學院去學習美容。水妹子撲在他的肩頭哭道：“大海哥，今后你就是我的親哥?！?br/>　　一年的時間轉眼過去，水妹子以優異的成績畢業。路大海四處奔走，在火葬場為她找到了美容師的工作。水妹子聽后，嚇得瞪大了雙眼，說什么也不肯去。路大海鼓勵她說，別看這個職
　　業是跟死人打交道，其實收入很不錯的，更重要的是環境相對封閉，你在那里工作，可以避免過去一些不三不四朋友的引誘干擾。水妹子想到路大海對自己這么關心，真的把自己看作親妹妹一般，覺得實在不能讓他再失望了，就接受了這份工作。一個年輕的大姑娘給死人化妝，首先要克服的是恐懼心理。那天，水妹子在一位老師傅的指導下走進化妝間，看見停尸床上躺著一具尸體，臉上蓋著一張草紙，她遠遠地看著不敢走近。師傅催促了幾次，她兩腿打著哆嗦。師傅猛然推了她一把，她差點撲倒在尸體上，嚇出了一身冷汗。后來她一咬牙，心一橫，反正豁出去了，拿出手中的化妝筆，揭開死尸臉上的草紙，突然聽到那尸體一聲嘆息，坐了起來。水妹子驚叫一聲，差點暈了過去；原來躺在停尸床上的竟然是路大海。路大海為了幫助水妹子度過心理恐懼這一關，才來了這么一招。
　　水妹子嚇哭了，用拳頭使勁地擂著路大海。大海哄著她說：“好了，以后面對每一具尸體，你就當那是哥哥我，肯定就不會感到恐懼了。”
　　經過這一次的極度驚嚇，水妹子的心理承受能力果然大大提高，很快進入了自己的角色，尤其是自己每化完一次妝，得到死者家屬的稱贊和感謝，她的心里就有了成就感和自豪感。兩年后，她因出色的工作成績當選為全市十大杰出青年；一時間，許多優秀的男青年紛紛向她求愛，水妹子心里只有一個人，他就是十三歲那年在丁香花下親過自己的路大海。
　　春天的一天，水妹子給路大海打電話，約他晚上到館子里吃飯。路大海聽說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心里升起許多溫暖和感動，愉快地答應了。下午，水妹子正在給自己化妝，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說路大海在執行任務的時候被持槍歹徒開槍打傷，生命垂危，正在呼喊著她的名字，讓她趕快去醫院。水妹子大吃一驚，趕到醫院的時候路大海已是彌留之際，他拉著水妹子的手說：“妹子，給哥好好化妝……”
　　“哥!”水妹子抱著路大海，傷心欲絕。
　　兩天以后，伴著那首《伙伴》，水妹子在殯儀館里精心為路大?；瘖y。路大海的太陽穴上有一個彈孔，她買來了一束紫紅的丁香花，在大海的傷口上粘上一朵，其余的撒在大海的身體上，然后俯下身去，給了他一個長吻……
　　“一聲呼喚，兒時的伙伴，夢已離去，一切又回來……”
　　歌聲委婉深情，如泣如訴；水妹子的眼前又浮現出一片兒時的丁香花，飄飄灑灑，如雨似雪……
　　（責編/方紅艷插圖/樂明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