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帝都
大景朝文帝十一年,臘月二十,帝都的夜空上終于紛揚起精靈般的雪花。
十一年了,帝都每冬奇寒,卻從不降雪。自從十一年前武帝駕崩,帝都下了那場漫天卷地的大雪外,十一年中,沒有降過一場雪。當年武帝是帶著莫大的遺憾和悲憫離去的。因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這位雄才偉略、戎馬倥傯的皇帝,也未能治好自己唯一的皇子孤桐的眼睛。
皇太子孤桐是天生的目盲。當年,十七歲的孤桐皇子跪在武帝的龍榻前,已是彌留中的武帝強睜龍目道:“桐兒,為父的難為你了。一定要保護好泥丸珠,另外要……要小心……小心……”未等說完便已駕崩。
而今,景陽宮寬敞的大殿內,被地爐煨得溫暖如春的琉璃燈下,他正聽著大朵大朵的雪花傾蓋了世界,似乎未曾留意貼身侍衛小諾子幾次說夜深了要他回寢宮的話。殿外的雪花雖然無法看到,可是他卻知道,自己生命中的上一次落雪,帶走的是父皇的生命。都十一年了,難道大景朝又將遭大變?
這十一年來朝政一直由皇叔吳王把持,自己只不過是個傀儡罷了。雖然看不到,可是吳王每次上朝時那跋扈的樣子總能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甚至他還能用咫尺禪功探查到吳王在許多次朝拜時都沒有向他下跪。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忍耐。如果不是因為葉素引的緣故,吳王早就將他這個盲人皇帝廢掉了吧!或許,父皇臨終前要他小心的正是皇叔吳王。
這個世上,他唯一可以相信的就只有一個人,她就是從北疆來的人質葉素引。憑著男人的敏感,他知道當今皇后——自己的妻子,十年前的新婚之夜便投入了吳王的懷抱。這些年來,是葉素引一直充當著他的眼睛,給他帶來塵世的一絲溫暖和柔情。即使是身邊的小諾子,也是當年北疆王為了義女葉素引的安全,安插在帝都的一股潛伏力量的首領。在北疆,小諾子可是有名的第二勇士拓拔秀笛。
突然,文帝孤桐轉過身來,對身邊的小諾子道:“秀笛,雪停了沒有?”
自從素引姐姐將自己派來保護這位大景朝皇帝的安全以來,他知道,文帝素日呼他做“小諾子”的,只有遇到極重大的事情時,才喚他的名字。他趕忙垂首回道:“回皇上,雪還沒停,似乎下得更緊了。”他也不明白素引姐姐怎么會喜歡上這個大景朝的盲帝,難道是因為當年孤桐皇子請求武帝將剛來帝都不久的素引做自己的伴讀,而使她躲過吳王的暗殺么?當年吳王一心想挑起大景朝和北疆的戰爭。
“秀笛,你去翰林院將素引請來?!蔽牡酃峦┞燥@蒼白的臉上竟流露出若有若無的一份堅決。他希望葉素引馬上離開帝都回北疆,為了他們的骨肉,他如何能讓自己的女人再涉險!他要孤身應對這帝都的大變,即便一腔熱血拋出,也無憾于這男兒身了。
自從十年前結束了人質生涯后,素引為了他沒有選擇北歸,而是留在帝都做了翰林院的編修。雖然看不到,可是他曉得素引的才華和她的容貌一樣驚艷,“冠蓋滿京華,不抵質女花”這句話已經在帝都流傳了很久了吧。
還未等小諾子轉身,突然,景陽宮外人影一閃,一個清脆的聲音道:“孤桐,不必,我已經來了?!边@世上,除了素引,還有誰可以直喚他的名字?即便是吳王,起碼他現在還不敢!
“素引!你的千百度身法又精進了一層,我的咫尺禪幾乎感受不到你的氣息了。這么晚,你怎么……”孤桐皇帝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一絲驚異。
身旁的小諾子看到葉素引此來穿的是一身夜行衣,忙道:“素引姐姐,你這是?”
“帝都果然要有大變,吳王請來了南疆扶風堂的主人。”葉素引肅然道。
“什么?你夜探吳王府?”孤桐皇帝大驚。
夜探吳王府
地上的雪下得已經有盈尺厚了。一聲悠長的嘆息在翰林院顯謨閣里響起。葉素引再一次翻遍了大景王朝歷代帝王的實錄和記載后妃家世的典籍,卻依舊沒有發現任何關于眼疾的病史。孤桐的眼睛難道真的是上天對大景王朝的懲罰?
其實,北疆是大景朝歷代傳承下來的隱秘力量,或者說大景王朝的真正臂助是北疆一脈,這是大景王朝開國以來的絕世秘密。歷代大景王朝皇帝,只可在自己臨終前將這一秘密告訴自己的繼承者,也就是說這個秘密世上只有大景王朝皇帝和北疆王兩個人知道——那是共守了數百年的泥丸珠的誓言。只要大景朝的帝王持有泥丸珠,便可以調動所有北疆的力量。
當年,武帝何嘗沒有覺察到吳王、這個自己唯一的胞弟的野心。葉素引以人質身份來帝都,便是他埋下的剪除吳王的最初伏筆了吧!葉素引要擔負的,本來只是泥丸珠的誓言,可是這些年來,她更多的是為了那個她深愛著的男人:危孤桐。
整理一下背裝的典籍,葉素引暗道:“看來大變之前是無法找到醫好孤桐眼睛的法子了。不過,為了孤桐,為了帝都,只好親自夜探吳王府?!边@些天,她派往吳王府的手下一個也沒有回來。一種不祥之感壓得她越來越喘不過氣來。或許,吳王已經知道她懷有文帝骨肉的事。那天的刺客,唉,如果不是自己這三個月的身子,應該沒有機會讓他從自己的闌珊訣下逃生吧。
吳王府的奢華似乎并不弱于帝都皇宮多少,只是規模略小了一些。
在風雪的掩映下,葉素引嬌小的身影伏在吳王府書房的琉璃瓦上。她自信,憑自己九成火候的闌珊訣,書房內那兩個人的談話一句都不會逃過自己的耳朵。畢竟是北疆流沙隅主人的唯一傳人,不然,當年武帝和北疆王如何選她一個纖纖少女入帝都?
透過獵獵風雪,只聽屋內一人道:“此次請先生從遙遙南疆來到帝都,小王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沒想到那個北疆來的小賤人竟是如此難纏,更不明白那個小賤人如何會去幫一個徒有其名的瞎子!如果不是摸不透北疆王……帝都大變,對他北疆王本是一個機會,為何卻要趟大景王朝的混水,去幫那個瞎子!”
只聽另一人冷冷一笑,陰陽怪氣地自顧道:“王爺,方才我察看了你那貼身侍衛的傷勢,如果所料不差,他是被北疆流沙隅的闌珊訣所傷,雖性命無憂,但那一身功夫,算是廢掉了?!?br/> 南疆!葉素引的心驀的一緊,難道吳王身邊的怪人,會是南疆扶風堂的主人?早年在流沙隅時她就常聽師傅說起扶風堂的下蠱之術和幻靈神咒端的厲害。南疆扶風堂和北疆的流沙隅是江湖中最神秘的兩大武林勢力。想不到,吳王為了奪位竟然請來了扶風老人。
“先生,只要再幫小王一次,事成之后,小王愿將整個南疆奉送?,F在,那小賤人葉素引已經懷上了文帝的種,我絕不能讓她把那個孽種生下來?!闭f罷,吳王的臉上露出一種陰森的奸笑。十一年了,廢君自立的夙愿竟然被那個女人生生耽擱了十一年?,F在,是那個小賤人最脆弱的時候了吧!他終于等到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那把君臨臣下的龍椅,那個讓他魂牽夢繞、欲仙欲死的卓妙卿——文帝名義上的妻子、當今的皇后,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屬于他了。
扶風老人微微冷笑道:“二十九年前,老夫承王爺之請,做下了那件逆天而行的事,也因此而遭天譴,我的幻靈咒永遠無法再開啟了。老夫對什么‘整個南疆’不感興趣,老夫這次想要的只是泥丸珠?!?br/> 吳王聽了不以為然。可琉璃瓦上的葉素引聽到“泥丸珠”三個字卻是大吃一驚。扶風老人怎么會知道泥丸珠?而且一來帝都就打起了泥丸珠的主意!
“先生,要不是二十九年前,身懷龍種的隆玉皇嫂中了先生的幻靈咒,她生下的孤桐怎會是一個瞎子?哈哈!皇宮中珠器何止千萬,不要說是一顆珠子,就是要一箱、一車,小王也難以報答先生的相助之恩!這泥丸珠可是皇宮所有么?”
“正是。王爺,老夫只要泥、丸、珠!”
葉素引的心已經沉了下去,她不會想到,孤桐的眼睛竟然是因為這場可怕的皇室斗爭……
泥丸珠
孤桐,事到如今,我不能再瞞你!是該將泥丸珠的秘密告訴你的時候了?!币簧硪剐幸碌娜~素引道。
“什么?泥丸珠?”文帝吃驚道。當年父皇只是要他保護好泥丸珠,可他看不出這顆鵝卵石大小的土黃色珠子有何特別之處。
葉素引并不避諱小諾子,娓娓將泥丸珠所承載的皇家誓言道了出來。而且她還說出了泥丸珠的另一個秘密,那是本來只有流沙隅主人才知道的秘密。這個秘密就是泥丸珠可以開啟西域莽昆侖上的結界,得到上古留下的靈力。也就是說,文帝的眼盲既然不是天生的,那么得到結界內的上古靈力后,自然可以驅除幻靈咒的邪力,得以復明。
可是,這個秘密很可能已經被南疆扶風老人知道了。所以,葉素引必須馬上采取行動。否則,或許明天早朝之前,吳王的大軍已經將整個皇宮包圍了?,F在只有泥丸珠可以使他們躲過這場劫難。
“孤桐,秀笛,遲則生變。我們馬上離開帝都,趕赴昆侖!”葉素引決然道。
“可是,素引,你的身子?我們為何不向北疆王借兵,與吳王叛賊決一死戰!”文帝急切道。拓拔秀笛也以持同樣想法的眼神望向葉素引。
“已經來不及了!不過,我們此行要帶一個人走!”葉素引道。
“誰?”文帝和拓拔秀笛齊聲問道。
“卓妙卿!”
“???這是為何……她……這個賤人早已經是……”文帝急道。
“不用你管。秀笛,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你馬上到坤寧宮將妙卿皇后‘請’來?!?br/> 半個時辰后,四個人兩匹馬出了帝都,飛奔在通往西域的官道上。他們是文帝、葉素引、拓拔秀笛和妙卿皇后。文帝和葉素引共乘一騎,拓拔秀笛跟妙卿皇后共乘一騎。
馬上的妙卿皇后不停地冷笑。拓拔秀笛聽得心煩,怒聲道:“背叛了自己的丈夫,以為還是高貴的皇后么?”說罷,立雪刀倏地一閃,已橫在妙卿皇后的頸上,“死女人,這里可不是吳王的溫柔懷抱,你最好老實點。不準笑。”
妙卿皇后望著在前面飛馳的文帝二人,再一次冷笑一聲道:“你們以為掠我為人質,便可以牽制吳王,逃得過他的追殺?你們也太不了解吳王了!”
“秀笛,六衛士是否安排好了?”葉素引目視前方道。
“素引姐姐,六衛士已經埋伏在出帝都的路口,就算吳王發現我們離開帝都,以六衛士的手段,一定可以阻上一兩天的行程,給我們贏得更多的時間。”
“素引,為了我危家的江山,卻要犧牲那六位義士的性命,我實在……實在愧為人主!”坐在葉素引身后的文帝,凄然道。
“孤桐,你放心,他們的血不會白流的。只要我們平安到達莽昆侖,進入結界,得到里面的上古靈力,讓你的眼睛復明,那么,吳王和扶風老人的末日也就到了?!?br/> 不知為何,面對妙卿皇后,葉素引升起一絲異樣之感。雖然她投入了吳王的懷抱,畢竟,在名義上她才是孤桐的妻子。葉素引微嘆一聲道:“秀笛,把立雪刀收起來吧。”
決戰昆侖
三天后,終于進入西域地界。遠遠望去,莽莽昆侖呈現出巍峨的輪廓。文帝聽葉素引長長出了一口氣,驚喜道:“是不是到了?素引?!?br/> 葉素引還未等說話,卻見拓拔秀笛大呼道:“素引姐姐,不好,吳王的兵馬追來了?!?br/> 果然,身后煙塵四起,數百鐵騎瞬間碾了過來。為首的正是吳王和扶風老人。
看來,六衛士已經舍身成仁了。葉素引道:“終究是差了一步!秀笛,你看好那個女人。孤桐,我攔住他們,你只管將咫尺禪的功力運遍全身,帶著泥丸珠一直向前跑,只要進入結界內,便安全了。孤桐,我這次恐怕不能親自帶你去了。”
“不,素引,我們生死都不要分開?!?br/> “哈哈,今天你們一個都走不了?;噬?,微臣恭迎圣駕回宮。”人隨聲至。吳王一臉獰笑道。
說話間,數百鐵騎已經將四人圍在當中。未等吳王吩咐,扶風老人猱身而上,扶風掌一擺,直取文帝的面門,口中喝道:“乖乖交出泥丸珠。”
葉素引忙飛身而起,一式闌珊訣里的殺招,截下了扶風老人的凌厲攻勢。
這時,拓拔秀笛的立雪刀再次橫在妙卿皇后的頸上,怒吼道:“誰敢再動,我便宰了她?!闭f著,他趨馬向葉素引靠近。突然,拓拔秀笛的立雪刀動了,可是,它的目標竟然是一旁的文帝。在場的人被這一突變驚呆了。只有吳王在輕聲冷笑。
“你瘋了……秀笛……你這是為何?”葉素引怎么也沒有想到,在這生死關頭,十數年帝都之爭中,自己最信任的兄弟,竟然背叛了自己。
吳王輕聲曼笑道:“葉素引,你輸了!你以為天下男人都會臣服在你的裙下么?”
葉素引不理會吳王的譏諷,顧不得內力引發的腹中疼痛,殺招再使,逼退了扶風老人,望著拓拔秀笛連聲問:“為什么,秀笛?”
“因為你,素引姐姐。你可知道,我七歲在北疆時便開始喜歡你,可是我還比不上一個瞎子。在你要我去做這個瞎子的貼身侍衛時,我便和吳王取得了聯系。吳王要大景江山,而我只要奪回你。你是我的……我的!若不是我想要你心甘情愿回到我的身邊,恐怕早就將這個瞎子送進鬼門關了!”
歇斯底里的拓拔秀笛還想說什么,突覺背后一陣惡風,忙放棄文帝,抽刀回擊。
只聽吳王聲嘶力竭道:“手下留情。妙卿……你……”但是,還是晚了一步,立雪刀乃北疆有數的幾把利器之一,出手之后,必要飲血,不飲不歸。只見一條斷臂飛上了半空,劃出一弧烈艷的紅。
葉素引瞧準機會,千百度身法運到極致,將文帝帶到一旁??墒?,她怎么也沒有想到,方才出手相助的竟然是吳王的寵兒、自己的情敵妙卿皇后。自己將她從帝都帶出,本是要用來牽制吳王的一顆棋子,沒想到危急時刻卻是她舍命相救。難道真的世事如棋?難道她這十余年來,她憑著自己絕世姿容夜夜承歡于吳王床前,竟是為了孤桐?素引突然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悲涼……
倒在地上的妙卿皇后被鮮血染紅,咬緊牙關,臉色慘白道:“葉素引,你以為只有你才可以為他付出一切么?哈哈,我終于搶在了你的前頭!你帶著他,趕快滾!”
吳王罵道:“賤人,枉我這十年來一心對你!你……你竟然……賤人!秀笛,我永遠不要再見到這個賤人?!?br/> 剎那間,立雪刀光驟起,向妙卿皇后卷去。在這緊要的關頭,闌珊訣引得咫尺禪功聯袂出手,那龐大的刀光在當世兩大神功的阻攔下,終于改變方向,徑向吳王等人卷去。扶風老人見吳王危險,忙飛身相救。
趁著混亂之際,她伸向再次跌倒的妙卿皇后,堅定的聲音響起:“一起走!”
“葉素引,誰要你可憐,你給我滾開!”
“不,一起走!”葉素引的眸中出現了隱隱的潮濕。
“你們都給我滾!”
可是,不容妙卿皇后多言,啪啪幾下連點妙卿身上數處止血的大穴后,葉素引一把將她送入文帝懷中。“孤桐,今日之勢,恐難善罷。我……我只有用那金針激腦之術了。你不要怪我。將來,你要好好待妙卿……”
“不,素引,金針激腦雖可瞬間將你的功力提升十倍,可是,之后你將永遠失去記憶。不要啊……”文帝大聲道。
然而,葉素引向文帝望了一眼,似有千言萬語噎在喉間,卻只癡癡一笑,手持金針,便毅然決然地向自己的百匯穴刺了下去。
方才,改變方向的立雪刀傷了吳王十數鐵騎。剛剛護著吳王化解掉立雪刀勢的扶風老人突然面露驚駭之色道:“不好,那小賤人……竟然使用了流沙隅的禁忌之術……金……金針激腦……快退?!?br/> 不過,還是晚了一步,除了扶風老人和拓拔秀笛護著吳王逃脫外,剩下的數百名帝都精銳全部在那強大的能量攻擊波下喪生。
莽莽昆侖之麓,在接下來的寂靜里,是文帝那一聲聲痛徹心肺的呼喊……
尾聲
文帝十一年臘月二十四,朔風怒號,帝星突暗。吳王擁兵自立,號安帝。拜拓拔秀笛為兵馬大元帥,拜扶風老人為國師。
安帝統治的這十七年被史籍《大景書》稱為“避亂世之治”。
又載:西域莽昆侖一域被列為禁地,派重兵把守。因為真正的亂世,將在十七年后,由一個從昆侖山上下來、得到上古靈力的皇室少年開始。
這個少年的父親名喚盲神,他的母親正是失憶人葉素引?!洞缶皶酚謱⑦@段時期稱之為“泥丸珠時代”。
(責編/章慧敏插圖/黃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