員外被害
冬天的一個早上,富貴和爹在家吃飯,一個家人從外邊慌里慌張走了進來說道:“大管家,夫人讓我告訴您,快去看看去吧,員外出事兒了!”
德福的臉刷地就白了,拉著富貴就往前院跑。到牛家一看,兩個人都大驚失色,原來,員外的尸體停放在院子中央,夫人哭得正兇呢!富貴迫不及待地問一個平日里和他關系較好的家人。
家人將富貴拉到了一個僻靜之處,壓低聲音道:“富貴,員外在回來的途中,在三叉河口遇上了土匪,中了毒鏢,貨物和銀子都被土匪搶走了,我們幾個護著員外拼死殺了出來,還沒到半道,員外就咽了氣!”
一聽員外慘死的經過,富貴忍不住眼淚就落了下來。雖說員外是東家,可卻從未拿他當下人的孩子,衣服鞋帽,總是和少爺鵬舉的一模一樣,沒事兒的時候,經常帶著他和少爺去外頭打獵,還跟他說,如果他和鵬舉的書都念好了,他還準備供他們留洋呢!沒想到員外竟然身遭不測!
望著員外的尸體,富貴就想起了自己和牛家的種種往事。富貴的家在遼河邊上的牛家堡,從記事時起,富貴就知道爹是牛家堡的總管,牛員外才是牛家堡的真正主人。牛員外除了怕老婆外,最大的特點就是脾氣暴躁,稍有不順對下人非打即罵,每次看見牛員外跟爹大發脾氣的場面,富貴都為爹抱不平。有一次他向爹談及了心中的想法,爹嘆息道:“孩子,誰讓我們是下人呢?下人就是讓主人開心的。孩子,爹這輩子就這樣了,你一定得活出個人樣子來給爹爭口氣?!备毁F記住了這句話,因此,讀書非常刻苦,從不偷懶。
說起牛員外怕老婆,也不是沒有情由的。牛夫人的父親是遼南一帶最有名的鹽商,牛夫人嫁過來的時候,光銀子就拉了十來馬車。正是因為有了牛夫人的嫁妝做資本,牛家的買賣才越做越大,牛員外懼內也在情理之中。牛員外就鵬舉一個兒子。為了讓鵬舉安心學文習武,就讓富貴陪讀陪練,可鵬舉好吃懶做,老師留的作業都讓富貴替他做,他則躲在一邊看西洋鏡。富貴非常珍惜這個難得的機會。他知道,只有讀好書才會被國家重用,將來博取個功名,封妻蔭子,才能讓牛員外對他們刮目相看,為爹爭口氣。
這時,家人道:“富貴,我也真是納了悶了,往日里我們走的那條路線沒有人知道,這次就好像有人提前到土匪那兒通風報信似的,要不然土匪何以知道我們準時經過三叉河口?”
家人說完就到院子里干活去了,富貴暗忖,難道,員外果真如家人所說的被人暗害在三叉河邊了嗎?后晌,富貴覺得渾身不自在,就早早地回了家。一進門,富貴就愣在那兒了。娘坐在炕上一個人在悄悄抹眼淚呢!娘三十四五歲,瓜子臉,大眼睛,身材高挑,是個長相極為標準的女人,有時候看著娘在身邊走來走去,富貴心中就在想,爹真是個有福氣的男人,他肥頭大耳,身材矮胖,長相極為一般,年紀又大,卻娶了娘這般漂亮的女人為妻。在富貴的記憶里,娘雖說美麗出眾,賢惠能干,卻始終對父親低眉順眼的,就好像是父親有什么魔力操縱著她一樣。
“娘,大白天的,一個人在家哭什么?是不是爹又呵斥你了?”
娘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娘沒哭,是剛才娘不小心,一只飛蟲入了眼。富貴,你不陪少爺讀書,咋這么早就回來了?”
富貴道:“娘,不好了,員外他出事了!”
“知道了?!蹦锏卣f。
看樣子,娘并沒有大驚小怪,她拿起炕上的鞋底繼續納起來。富貴心里直納悶,娘為什么對員外的死顯得這般平淡?
出殯那天,望著牛員外的大紅棺材和漫天的挽幛,富貴的腦海里不停地閃現家人跟他說過的話,難道,牛員外的死果真有蹊蹺?如要真是那樣的話,那么這個告密之人又會是誰呢?還有人風傳害死牛員外的那個人就是爹,可爹和牛員外主仆多年,感情深厚,再說爹是一個見著落樹葉都怕砸著腦袋的人,爹又怎么會這么做呢?這伙嚼舌根的要是讓他給逮著了,非把他的嘴撕爛不可。好在牛夫人對爹的忠心耿耿深信不疑,聽說爹已經受了夫人之命前去官府報案,可官府的公差在三叉河邊轉了幾圈,吃了幾頓館子,拿了些銀兩,什么蛛絲馬跡也沒發現就回去交差去了。
下葬的瞬間,夫人和鵬舉哭得昏天黑地,德福更是哭得淚流滿面,一邊哭一邊拍著自己的胸脯道:“員外,您為什么派我先回來置辦貨物呀?員外,我對不起您,讓我陪您去吧!”德??拗?,就跳進墓坑里趴在棺材上了。
“員外,您睜開眼睛看看吧!好多人都說,給土匪告密的那個人就是我??!員外,我心里憋屈得慌啊!”德福一邊拍打著棺材蓋一邊嚎啕大哭。
牛夫人道:“德福,我們又沒說你什么,快點上來!”
“夫人,我知道您對我好,可我這心里頭憋屈得慌!”德福抬眼看了看牛夫人,突然從衣服里拔出一把短刀來喊道:“員外,您慢走,德福跟您一塊去!到了那邊,德福還去侍候您!”德福說著,就要抹脖子。在場之人無不驚訝。
“來人,把德福給我拉上來!”牛夫人一改往日的和藹陰沉著臉兒吩咐道。
幾個伙計趕緊跳進了墓坑,將德福拽了上來。
“德福,你在牛家多年,你是什么樣的人我還不了解嗎?別人愿意嚼舌根子就讓他們嚼去好了!打今兒個起,牛家的賬目都經你過目。”牛夫人拍了拍德福身上的土道。
“夫人,就您理解我?。∠螺呑泳褪钱斉W鲴R,我德福還侍候您!”德福說著,撲通跪在了牛夫人面前。
回到家中后,富貴問:“爹,員外下葬時您跳入墓坑的壯烈,上面的人無不稱贊您是個忠誠仁義的管家呀!”德福瞇縫著眼睛道:“孩子,話可不能這樣說。你要記住,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爹希望你長大以后能夠成材,千萬別像爹似的成了人家的奴才。”
這時,娘走進來。德福斜眼看了看妻子,陰陽怪氣地問:“巧兒,員外出殯,全屯子的人差不多都去了,你咋沒去呀?”
“我去干什么?又不差我一個人。再說,這幾天我身子不舒服?!蹦餂]有搭理爹,照樣干她手里的活兒。
這時,富貴突然發現,娘的眼睛里閃著淚花。他知道爹對她不好,可爹為何以這樣的口氣問娘呢?
晚上,富貴迷迷糊糊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睜眼一看,爹的被窩里空空如也,爹不知啥時候出去了,微弱的燭光下,娘顫抖著身子捂著嘴啜泣呢!
富貴是個懂事的孩子,他覺得,爹娘之間似乎橫亙著一條無形的鴻溝,可這條鴻溝究竟是什么,他卻說不上來。娘一定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她愿意哭,就讓她哭吧!富貴想。他怎么也想不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讓他始料未及……
娘遇狼禍
正月里的一天,富貴和爹娘去醫巫閭山青巖寺進香。自打和爹結婚以來,每年的正月十五娘都會上山進香。由于天色已晚,當晚就住在寺中歇息。第二天一早起來,富貴驚奇地發現,娘不見了。昨天晚上,娘和丫頭住在一個房間,他和爹住在另一個房間,昨天晚上他還在娘的房間里和娘嘮了半宿呢,怎么一大早起來娘就不見了?
富貴找遍了寺里的各個角落,都沒找到娘和丫頭的身影,就把這事兒跟德福說了,德福說,一定是你娘和丫頭早上起來逛山賞景去了。爹這么一說,富貴這才放下心來??扇丈先土?,娘和丫頭還沒回來,富貴未免有些著急了。德福道:“走,咱們去問問值日僧,看看他們看見你娘她們沒有?!睜攤z一打問值日僧,值日僧道:“施主,夫人和小丫環天沒亮就出去了,說是要在山頂看日出。”爺倆一邊往山頂的最高峰障鷹臺上走,一邊欣賞起這冬日早晨迷人的山景。父子二人正往前走,忽見山道上慌慌張張跑來一個小和尚,站在德福身邊,指著障鷹臺方向道:“二位施主,不好了,前面出事兒了!”
富貴的心驀地一沉:“這位師父,前面出了啥事?”
“前面有惡狼吃人!二位施主,你們就不要再往前去了?!毙『蜕械哪槂憾及琢?。
德福操起山道上的一根木棒,不由分說拉著富貴就往障鷹臺上跑。
障鷹臺是青巖寺的最高峰,人跡罕至,臨上山之前,娘就跟富貴說過,她要登上障鷹臺看日出。因為她曾經三次夢見自己到障鷹臺觀日出。富貴早就聽少爺說過,障鷹臺上叢林茂盛,野獸眾多,山勢陡峭,弄不好就會墜入萬丈深淵,如果小和尚所說不差,會不會就是娘和丫頭出現了意外?
父子倆正往前走著,忽見前面有一些比狗稍大的動物正在撕扯著一具死尸。從衣服花花綠綠的顏色來看,應是一具女人的尸身。
德福道:“富貴,是狼群!”
富貴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大叫著向那群惡狼撲去。那群惡狼見有人來,紛紛怪叫著向富貴父子撲來。
富貴是個身單力薄的少年,怎能和惡狼抗衡?這千鈞一發之時,主持僧慧能大和尚和幾個小沙彌趕來了。惡狼見人多了,就向叢林之中逃竄而去。父子二人近前一看,山石上一片血污,只剩一具枯骨,不過,從現場遺留女人的長發和衣服殘片的樣式看,受害者應是和巧兒一同到山上來觀日出的丫頭。爺倆又在附近搜尋了半天,也沒有發現巧兒被害的跡象。德福當時就昏厥了過去。富貴一邊呼喊爹,一邊想,這荒山野嶺,娘一定是被惡狼叼走分食了。喊了大半天,德福這才悠悠蘇醒過來。
“巧兒,你在哪兒?”德福雙眼落淚,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哭喊著??擅CI揭?,只傳來幾聲空蕩的回響,哪里還有巧兒的影子?
慧能將痛苦得頓足捶胸的德福攙扶起來道:“阿彌陀佛,山上狼蟲虎豹過多,想是女施主已身遭厄運,二位施主還請節哀順變。不過,菩薩有靈,女施主絕處逢生也未可知。我這就通知眾僧到崖下尋找。”
青巖寺眾僧分幾路在崖下尋了個遍,哪兒見巧兒的蹤影?當慧能將不見巧兒尸身的消息告訴德福時,德福哭著說:“大師,巧兒一定是入了虎狼之口了。這叫我父子以后可怎么活啊!”慧能好言安慰半日,德福才停止了悲聲,收殮了丫頭的尸骨后領著富貴下了山。
富貴怎么也沒有想到,青巖寺一行,竟失去了娘。讓他沒有想到的,接下來發生的事更加蹊蹺……
德福被殺
巧兒失蹤后大約在半年,一天,夫人將德福叫到房里說:“你看,巧兒都走了半年多了,你和富貴都得需要有人照顧是不是?如果你愿意,我就將繡絨嫁給你。”
德福一下子就給夫人跪下了。繡絨其實是他早就心儀已久的女人,就是巧兒沒有去世之前,他也曾不止一次暗地里調戲過她幾回,可都被繡絨給拒絕了。巧兒下葬后不久,他又為牛家接連辦了好幾件大事,夫人就問他要什么賞賜,當時繡絨沒在當場,他就對夫人道,夫人,如果你愿意賞賜我,就看在我為牛家忠心耿耿的份兒上,我房中無人,就把繡絨賞嫁給我得了。沒想到夫人竟然點頭答應了。人生如棋局,沒有不可能發生的事。
有了夫人的話,德福和繡絨接觸的機會就多了起來,一天見不到繡絨,德福的心里頭就好像缺少點什么似的。他盼著牛夫人早一點讓他把繡絨娶進門來。有一回他向夫人提起訂下日子要娶繡絨,夫人說:“德福啊,我也和繡絨提過多少回了,可這丫頭說,她還想再服侍我半年。要不然就不嫁。德福啊,這丫頭對我感情深,你也就不差這半年,忍兩天就是了。不過,這丫頭心高氣傲,你可要好好地哄著她順著她,沒準,她想和你好,就會上桿子來找我商量嫁給你了。你放心好了,她對你印象不錯,再說,還有我呢!你呀,就把心放在肚子里等著娶她就是了?!甭牱蛉私o他吃了顆定心丸,德福的擔憂就沒有了,沒事兒的時候就往繡絨的房間里跑。每回,德??粗C絨那憂郁俏麗的臉蛋,德福的心醉了。他和巧兒生活了十七個年頭,心中的苦澀現在來說恐怕只有天才知道。盡管巧兒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兒,可巧兒的心思卻不在他身上,他知道,就是他在和巧兒親熱的時候,巧兒的心中也在想著另外一個人。望著一天天長大的富貴,他的心里頭痛楚到了極點。要不是他憑著自身的聰明和圓滑,他德福也沒有今天。現在,繡絨馬上就要成了他的女人了。現在,有了夫人牽線搭橋,繡絨對他可不像以前那樣冷眼相待了,而是和他眉來眼去,含情脈脈了。
這天,德福來到繡絨的房和她動手動腳,繡絨撥開德福的手撲哧一樂:“德福哥,人、小心讓人看見。你要是有意,今天晚上我去你那兒陪你喝酒,你看怎么樣?”
“那敢情好了!”德福的眼睛樂得瞇成了一條縫兒,“咱可就這樣說了,晚上我等你。繡絨,我還為你買了盒香粉呢!你去了,正好把它拿來?!?br/> 到了晚上,繡絨果然來了。正值初夏,繡絨穿件月白色上衣,一條黑黝黝的大辮子垂到屁股上,顯得身子更加窈窕健美,青春可人。
德福心里高興勁兒就甭提了,拉著繡絨坐在了他的對面兒,給繡絨滿了一盅酒。繡絨嬌羞地說:“德福哥,我可不會喝酒,這盅酒我喝了,剩下的事情可是我侍候你。我知道你好這口兒,來,今天晚上就喝個盡興!一邊喝一邊聊,你看咋樣?”繡絨說著,揚脖就將酒盅里的酒給喝了。工夫不大,兩朵桃紅便涌上了雙頰。
德福巴不得繡絨能給他倒酒嘮嗑兒呢。此時見繡絨嬌柔可人,不由心猿意馬,摟著繡絨就要親熱,被繡絨一把給推開了。
“富貴呢?讓他也來吃一口吧!”繡絨給德福滿了一盅酒問。
德福沒好氣地說:“在下屋,這會子早睡了。來,咱們甭理他,喝咱們的?!?br/> 繡絨柔聲說:“我是怕富貴看見,他也老大不小了。”德?;腥淮笪颍叩嚼C絨身邊,用手輕輕托起繡絨的下巴贊道:“美,真美。”
繡絨沒有言語,像一只柔順的小貓一般坐在德福懷中一盅盅地給他倒酒。德福的心里像是注了蜜似的。就這樣,繡絨倒一盅,德福喝一盅,一個時辰過后,一壇酒喝光了,德福便變得語無倫次口無遮掩有啥說啥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醒來一看,已是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了,繡絨不知什么時候早就走了。
這天,富貴正在陪少爺讀書,繡絨跑來告訴他說:“富貴,快回家,你爹他……他出事兒了!”
富貴的腦子當時就嗡地一下子,爹給東家辦事走了三天了,會出什么事兒呢?跑到家里一看,富貴就呆愣在那兒了。原來,爹躺在院子里的壽凳上,臉上蒙著布,人已經死了。富貴撲到了爹的身上嚎啕大哭起來。在一邊操持的牛夫人將他攙扶起來告訴他說:“富貴啊,爹是在回來的途中被人給盯上了,大概是那人見財起意,就將你爹給殺害了。是一個熟悉咱們家情況的過路人發現你爹的尸體后來報的信兒?!?br/> 想起爹活著的時候對自己的疼愛,富貴的肚子里就像被掏空一般的難受,他察看爹的尸體,爹的腦袋上有一個血窟窿,看樣子,爹是被洋槍給打死的。是誰殺了爹?富貴將牙咬得脆響,發誓一定要將殺害爹的兇手找到。爹一生小心謹慎,為人厚道,怎么會惹了仇家?富貴越想越不通,只好哭著將爹被害一事報了案。盡管衙門里的差人盡心盡力,可仍沒有發現案犯的蛛絲馬跡,案子最后也只好懸掛了起來。
好在牛夫人仗義,感念德福生前為牛家鞍前馬后的奔波勞苦,花重金,將德福葬在了牛員外的墳塋旁。
少爺為媒
德福死后,富貴悲痛萬分,爹娘就是他的靠山,他的世界,現在,爹和娘都沒了,他的靠山沒了,世界沒了,因此,就成了霜打的無根草。牛夫人見他可憐,就讓他住進了牛宅。
兩年過后,鵬舉子承父業成了牛家的主事人,而富貴也成了管家。鵬舉的書念得不好,做買賣卻是一把好手,再加上陰險狡詐的勁兒,大把的銀子雪片一般飛來。有了錢,鵬舉變得更加暴戾,他自幼由人侍候,早已習以為常,對下屬毫無憐憫之心,富貴常常因為一點小事兒就受到鵬舉無緣無故的呵斥。過去,他們畢竟還是形式上的“同窗”,可現在卻明顯地成了主仆的關系,鵬舉越發驕橫霸道起來。想起爹當年在世時和牛員外在一起的時候,爹不也是這樣委屈求全嗎?沒想到自己現在竟然走爹的老路。他暗暗罵自己,真是沒出息??稍谂<胰虤馔搪?,每個月至少可以拿到三塊現洋,比牛家的長工們強多了,不在牛家干,又會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呢?富貴這樣一想,日子久了,心也就平和下來了。
這天,富貴正在賬房里整理一天的賬目,鵬舉叼著根“哈德門”走了進來,一進來就坐在富貴的對面說道:“富貴,今天我做東,咱們出去喝酒怎么樣?”
“什么,您邀請我喝酒?”富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在他的印象里,東家可從來沒對他這么客氣過。他都有些受寵若驚了。自打鵬舉主理事務以來,富貴就以東家和他相稱了。東家請他喝酒,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呀!
“富貴,算起來咱們也是一塊光著屁股長大的,你為牛家這么盡心盡力,我作為東家,早就想犒勞你一下了?!冰i舉笑瞇瞇地說,“五福樓,怎么樣?”
五福樓是牛家堡一帶規模最大的酒樓,東家能邀請他到那兒喝酒,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兒要他去做,想到這兒,富貴點頭答應了。富貴跟隨東家來到五福樓,讓富貴大惑不解的是,東家對他好得出格兒,一會兒給他倒酒,一會兒又給他夾菜。
酒過三巡,鵬舉問:“富貴,你今年大概也有二十來歲了吧?”
“東家,過了年,我就二十了?!备毁F笑道。
“也該成家立業了,”鵬舉眼珠一轉,翹著二郎腿,笑道,“想不想娶媳婦?你沒看見,咱們牛家堡十六七歲的小伙子都抱兒子了,難道你一點也不著急?”
“東家,您就甭拿我取笑了,就我這樣沒爹沒娘窮家薄業的,又有誰會把姑娘嫁給我呀?”富貴唉聲道,“要不是在您這兒混碗飯吃,現在流落在哪兒我還不知道呢!”
富貴知道東家這樣問他是話里有話,他是個聰明人,無論在什么時候,和東家談話的時候都順著東家說,誰讓自己是下人呢?爹在世的時候不止一次告訴過他,下人就是給主子取樂的,沒有一個主子不愛聽奉承話的,你只有能在主子面前看出個山高水低來并想方設法讓他樂,你才能在他跟前混。
果然,富貴這么給他戴高帽,鵬舉聽起來挺得意:“富貴,你知道就好。你跟著我鞍前馬后地跑,力氣可沒少出,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也老大不小了,我也想盡一下我這當東家的責任心,我想給你說門子婚事,你看怎么樣?”
“東家,我的事兒哪兒好意思讓您分憂呢?”富貴趕忙起身說道,“只要有您這句話,我們做下人的就是為您死了都值得。”
“富貴,你小子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鵬舉一邊吐著煙圈一邊斜眼兒看著他道,“就憑這兒,這媒人我是當定了。富貴,你看,老太太跟前那個抱狗的丫頭靈子怎么樣?”
靈子是牛夫人去年新買來的丫頭,今年十七歲,深得牛夫人喜歡。東家現在要把靈子介紹給他,怎不讓他受寵若驚呢?其實,他早就對靈子有好感,可卻從未奢望娶她為妻的。這樣漂亮的姑娘又怎么能嫁給他一個窮管家呢?這樣美的姑娘只能嫁給東家那樣的人,他就有好幾次看見東家當著夫人的面兒和靈子調笑呢!現在,東家又怎么舍得把這么漂亮的姑娘拱手相讓給他,而且還是他親自做大媒?
鵬舉似乎看透了富貴的心思,詭秘地一笑:“富貴,我知道你有些顧慮,不過,你不要擔心,靈子是我娘花銀子買回來的,我們愿意怎么著就怎么著,現在,我就讓你見一見她。”
鵬舉說著一拍手掌,打帷幔后邊轉出一位身材修長、體態婀娜的漂亮姑娘來。富貴抬眼一看,這姑娘正是靈子。剛才她就躲在這帷幔后邊,東家和他的談話被她聽了個一清二楚,看起來,東家已經和靈子說好了。這突如其來的相見,讓富貴語無倫次,靈子也顯得十分窘迫。
“靈子,告訴我,你愿不愿意嫁給富貴?”鵬舉微笑著問。
“少爺,我聽您的?!膘`子紅著臉輕聲說。
鵬舉道:“好,富貴,現在靈子已經說了,她愿意嫁給你,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可是夫人她……”
還沒等富貴把話說完,鵬舉道:“富貴,跟你說句實話吧,讓靈子嫁給你其實是我娘的主意,她說你年紀也不小了,孤苦伶仃的身邊也該有個人來照顧。正是因為我娘喜歡你,才決定讓她跟前最得力的丫頭嫁給你做媳婦的。瞧瞧你們倆,郎才女貌,可真是天生的一對呀!如果沒什么異議,這事兒就這樣訂下來了。我已經安排好了,三天后,在五福樓,我為你們主持婚禮!”
話都說到這種份兒上了,富貴還能說什么呢?只好給東家的酒杯里滿上了酒。
鵬舉說到做到,三天后,還真在五福樓擺下宴席,為富貴和靈子辦了喜事。新婚之夜,看著如花似玉的靈子,富貴還覺得恍然如夢。他明明看見過靈子在夫人面前和東家眉來眼去的樣兒,怎么這會兒又成了他的媳婦?他怎么也想不通,東家為何把靈子這么好的姑娘介紹給了他?
奇怪的送鎖人
不久,鵬舉也訂婚了。女方是廣寧的縣長金鼎臣的獨生女,就在那天晚上,富貴回到家,將東家要娶縣長女兒的事兒當著靈子面一說,靈子遲疑了一下道:“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人家東家要錢有錢,要勢力有勢力,就連縣長也高看一眼呢!至于把閨女嫁給他,就更沒什么值得奇怪的了?!?br/> 這天晚上,富貴睡得很香甜,醒來的時候,卻見靈子一個人披著衣服望著窗外發呆呢!
“靈子,你怎么了?”富貴問。
靈子嘆口氣道:“沒什么,剛做了個夢,怪嚇人的?!?br/> 轉眼兒,到了深冬,靈子生下了個大胖小子,富貴的心里頭甜得就像撒了把糖似的。富貴想,既然得了男孩,就后繼有人了,爹活著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將做人上人的夢想寄托在自己身上,現在,自己實現不了的夢想一定想方設法創造條件讓兒子來實現。抱著兒子,富貴心里這個樂呀,要不是東家,哪兒有他的今天,老婆孩子熱炕頭,那可是許多人連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兒呀!而現在,他富貴這兩樣都擁有了。想想東家,甭看平時對他那么苛刻,可到了關鍵時候還真為下人著想。
讓富貴沒有想到的是,孩子的滿月竟然趕巧和東家娶親是同一天。這天晚上,富貴正在院子里邊指揮人忙碌著給東家布置新房呢,鵬舉樂呵呵說:“富貴呀,我聽說你們家兒子的滿月和我的婚事趕巧在一天了?你打算怎么辦呀?”
“東家,當然是先把您的喜事辦完了我再給置辦滿月酒了!您的事兒最重要。”富貴躬身小心翼翼道。
“富貴,虧你小子有良心,咱們倆雖是主仆,可自小在一塊長大,親兄弟一般,”鵬舉道,“這樣吧,我想一席也是擺,兩個席也是放,不如把孩子的滿月和我娶親的事兒就放在一天辦了吧!全部的費用由我來出,不用你掏一分錢,你看怎么樣?”
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兒呀!富貴高興得都不知道怎么好了,可又一想,東家是主,他是下人,孩子再金貴,總是下人生的,下人的事兒又怎么能和東家的事兒摻合在一塊兒呢?想到這兒,富貴道:“東家,您這么抬舉我,讓我這下人的心里頭暖呀!可您的大喜之日又怎么能和我們家孩子滿月酒一塊置辦呢?這要是傳出去好說不好聽呀!”
鵬舉道:“富貴呀,甭聽別人怎么說,這事兒就這么定了,不但要辦得排排場場的,我還隨一份大禮呢!我見小家伙長得虎頭虎腦,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還想讓小家伙認我當干爹呢?干爹給干兒子辦滿月酒,這總說得過去吧!”
富貴這回沒話可說了,要是再說別的,東家得說他不識好歹了,于是點頭答應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東家為什么突然間一改往日的苛刻對他一個下人這么好呢?回到家后,將鵬舉跟他說過的事兒跟靈子一說,靈子臉上當時就露出了為難的神色,那神情與幾年前被鵬舉領著與富貴見面時的表情一般無二。可富貴已經答應了東家,又怎么能出爾反爾呢?這事兒也只好這么定了下來。
辦喜事那天,正在高潮處,一個小伙計擠進來道:“牛掌柜的,外頭有個人想要見您?!?br/> “讓他進來?!冰i舉擺了擺手道。
小伙計答應一聲去了。工夫不大,領進一位身材魁偉,頭戴黑呢禮帽,身穿藍色棉袍的中年人。那人一進門朗聲問道:“請問,哪位是牛掌柜的?”
鵬舉見來人儀表不俗,趕忙迎上前還禮道:“在下牛鵬舉,請問這位先生是……”
“在下胡城北,受人之托特來給牛掌柜賀喜,”中年人說著從袖口掏出一張銀票來,“這是一百塊現大洋的銀票,請牛掌柜的笑納?!?br/> 鵬舉接過中年人手中的銀票問道:“不知先生受何人之托?”
“城北受人之托,應當言而有信。托我的人囑咐我,不要說出他的身份來,因此,城北實在不敢違約?!敝心耆擞謴膽牙锾统鲆话呀疰i道,“不過,他還聽說你們家的管家富貴喜得貴子,還特意讓我將這把長命鎖戴在嬰兒的脖子上?!?br/> “先生究竟受何人之托?”鵬舉愈發大惑不解。
“牛掌柜的,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受人之托,不要說出人家的真實身份來。人家讓我轉告你,以后你會知道的,現在還沒到時候。”中年人笑道,走到靈子和富貴面前摸了摸嬰兒的小手,將金鎖套在了嬰兒的脖子上,然后又沖鵬舉一抱拳:“牛掌柜的,咱們后會有期?!?br/> 中年人說罷,一撩棉袍走了。鵬舉還想問個究竟,中年人已經出了酒樓不見了蹤影。富貴心中暗想,這中年人究竟是受何人所托,托他的那個人又會是誰呢?人家跟東家有交情不說,干嘛還要送給他孩子一把長命鎖?要知道,這把長命金鎖少說也得百十塊現大洋,不用說,這次肯定又沾了東家的光了。不過,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幾年后發生下來的事兒又一次讓他想到了爹活著的時候跟他說過的話……
想不到的一幕
這天晚上,富貴披了一身月光從外埠趕到了家中。前些日子,東家讓他去了一趟關里的各大商埠里查看各種貨物的行情,他經過了一番細致的查看后就往回趕。
以往,富貴無論去哪兒出門,都是步行,本來,按照日期,他得三天后才能趕回來,可在半路上遇見了一個去關里回來的老熟人,他就坐著老熟人的馬車回來了。到了遼河邊上,老熟人從一條岔道回去了,他只好自己步行。走到牛家堡以后,天已經黑下來了,想著還有一會就見著老婆孩子了,他的心里就甭提多高興了。他想先去東家那兒稟報一聲,可東家的大門關得緊緊的,一想,東家一家子人都睡下了,明天一早再稟告東家也不遲,想到這兒,就先回了家。
老遠,富貴就望見自己家的房子里還亮著燈,心里想,一定是靈子一個人在家膽小點燈壯膽呢!富貴這樣想著,心里就生起一絲愧疚。他想敲門,可一想這外邊這么冷,讓靈子出來多不方便,就從院墻上跳進了院子里。他正往院子里走,忽見窗戶上竟然又露出了另外一個人的身影。這不是東家嗎,他半夜三更到這兒來干什么?
富貴剛想發火,可一想人家是東家,胳膊拗不過大腿,要是打起官司來沒他好果子吃,弄不好連自己的小命都得搭進去,家丑不可外揚呀!富貴想到這兒,就躡手躡腳來到了窗戶外邊,順著縫隙往里邊一望,靈子躺在鵬舉的懷里千嬌百媚呢。
就聽靈子哭泣對鵬舉說道:“你這沒良心的,為了巴結人家縣長,竟然讓我到這兒來受這份苦。你知道我這幾年過的是什么日子嗎?”
“靈子,我的心肝兒,我這不是又來了嗎?”鵬舉在靈子臉上親了又親道,“這幾年,我雖然沒有明媒正娶你,可我的心由始至終不還是在你身上嗎?這次,我讓富貴出去辦事兒,還不就是想和你在一塊好好親熱親熱,以彌補我對你的愧疚。靈子,看在咱們的孩子的份兒上,你呀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吧!那娘兒們哪點兒都好,就是不能生孩子,我和她都結婚好幾年了,到現在肚子也沒見鼓起來過。靈子,你就好好帶著孩子吧,等孩子長大了,牛家的家業還不都是他的?”
鵬舉說到這兒,在孩子的小臉兒上親了又親。
靈子嘆了口氣道:“你既然能說出這般話來,說明你還是有良心的,我靈子這么多年來為你忍辱負重也算值了。只是紙里包不住火,這事兒有朝一日富貴肯定會知道,到時候不就亂了套了嗎?都怪你,當初非要娶什么金縣長的女兒,現在倒好,將我們娘倆置于何處?想起來都害怕,整日提心吊膽的,生怕露了餡?!?br/> “靈子,你別忘了,我是東家,他富貴只不過是個下人,我找個什么理由除掉他!”鵬舉嘿嘿一笑,“我縣里省里都有人,他富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哩!”
“你可真夠狠的!”靈子點了點鵬舉的鼻尖道。
“無毒不丈夫嘛!我們牛家為什么能夠發跡?除了心機外,靠的就是一個‘狠’字。不過,你大可放心,我現在還不至于除掉這顆絆腳石。”鵬舉說到這兒咬了咬牙,一把將靈子裹在身子底下,“我現在最著急的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屋里的燈滅了……
富貴一下子都明白了。這不是明擺著嗎,孩子是鵬舉的,靈子只不過是他臨時寄托到他身邊的情人而已,他們之間的關系從沒斷過。怪不得孩子出生的時候靈子說是早產,原來她嫁他之前就已經懷上了東家的種!為了巴結縣長達到和縣長的千金結為夫妻的目的,靈子只不過是他卸下的一個包袱而已。于是,鵬舉放棄了自己對靈子的癡情,硬是把她塞給了他富貴,他把玩弄已久的女人送給下人,自己則從功利上來考慮,娶了一個帶有大批嫁禮的縣長的女兒為妻。
怪不得他抱著孩子出去溜達的時候,熟識的人都對他說,這孩子長得不像爹也不像娘,原來,這小子竟是別人的種!他想起和靈子在一起親熱的時候,靈子總是冷冰冰的樣子,這回,他才明白了,靈子的心里邊依然裝著東家,他只不過是東家臨時寄托情人的一個隱秘安全的去處而已。
富貴真想沖進去將這對男女捉奸在炕上,可他想一想,還是忍住了。富貴想到這兒,又躡手躡腳從院墻上跳了過去,找了家客棧歇息去了。
東家出事
冬日里的一天晌午,鵬舉在屋子里的太師椅上悠閑地吸著火煙,腦子里不斷地在想著心事兒。最近一些日子買賣上的事兒有些虧空,急需一大筆銀子,沒辦法,他只好打發富貴去廣寧的天寶銀號跟銀號的周掌柜的請求代借貸五萬大洋,也不知道事情辦得怎么樣。
正思量間,富貴吐著哈氣進來了,一進門就說道:“東家,您讓我辦的事兒我給您辦妥了,只是人家周掌柜的說,要借貸這么一大筆現大洋,須得您親自去簽借貸合同為好。”
“我知道了,廣寧離咱們牛家堡不過二百里路程,你怎么去了這么長時間?”
“東家,是這樣的,我到了廣寧,沒曾想染上了風寒,在客棧里頭躺了幾天,因此,就回來晚了幾天?!?br/> 鵬舉看富貴的臉色的確有些不好,也沒往下深問,就吩咐富貴下去休息去了。第二天一大早,鵬舉挑了幾個得力的伙計,讓富貴在家照看著,自己和伙計們趕著兩輛馬車去了廣寧天寶銀號。天寶銀號的周掌柜一見鵬舉來了,二話沒說就借貸了五萬大洋。兩天后,鵬舉他們往回走。那年月盜匪橫行,為了躲避盜匪,他們沒走官道,而是抄一條小路往回趕。
正往前走著,忽見前面的樹林里沖出幾匹快馬,馬上端坐幾個手持匣槍的彪形大漢。為首的漢子虎眉鷹眼,八字胡須,渾身上下透著精明強悍。鵬舉見多識廣,知道遇上了攔路搶劫的土匪,于是穩了穩心緒,從車上跳下來走到漢子們的馬前抱拳拱手道:“幾位朋友,我們是打此路過的買賣人,車里邊裝的都是中草藥,還請朋友高抬貴手放我們過去,日后必有重謝?!冰i舉說著從口袋里摸出三條金條來,沖著為首的漢子道,“朋友,這幾條大黃魚就算是兄弟孝敬您的酒錢?!?br/> “幾條黃魚就能打動老子的心?實話告訴你,老子就是沖你們這兩車中草藥而來?!睘槭椎臐h子一吹口哨,打樹林里頭又沖出二三十手持刀槍的漢子,為首的漢子一揮手道,“弟兄們,財神爺就在咱們眼前,咱們得把他請上山,是不是?”
“二掌柜的,我們聽您的?!睗h子們齊聲應道。
“好,把這幾個小子給我綁了,把車趕到山上去!為首的漢子吩咐道。
土匪們沖上前去就將鵬舉和伙計們圍在當中兒,有個伙計剛想持槍反抗,就被為首的漢子一槍崩了個滿臉花,其余的幾個伙計嚇得個個抱著腦袋蹲在了地上。這樣,鵬舉被這伙土匪給綁了票,被蒙著臉押到了馬車之上。到了地方才知道,綁自己的土匪是野雞臺綹子二掌柜的龍飛。
一路之上,鵬舉就琢磨,自己出來貸銀,就是怕遇土匪才沒敢走大路,沒想到還是被人給劫了。鵬舉心想,土匪們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稍有反抗這命都保不住了,事到如今,只要能活著回去,無論土匪提出什么樣的條件,即便是傾家蕩產也要答應。
當天晚上,土匪們將幾個伙計和鵬舉押到了二掌柜的龍飛面前,龍飛指著身邊的一位長滿絡腮胡子的紅臉光頭漢子介紹道:“牛掌柜的,這是我們綹子里的大掌柜的蓋寶山,我們大掌柜的久聞牛掌柜的大名,特意請牛掌柜來此一敘的。”
蓋寶山摸了摸光禿禿的腦袋瓜開門見山道:“誰不知道牛掌柜的是這遼河兩岸首屈一指的財神爺,我們哥倆今個兒請您來,就是想從您那兒借點銀子花花。只要您答應了我們的條件,我們不但保證您毫發無損,還好酒好肉招待,您看怎么樣?”
鵬舉身子一哆嗦,戰戰兢兢道:“車上那五萬大洋就算是我孝敬二位掌柜的,如果您二位以后有什么需要的,盡管開口,兄弟一定盡力。”
哪知蓋寶山一拍八仙桌子厲聲道:“虧你還是赫赫有名的牛掌柜,這五萬大洋在旁人看來,的確是不少了,可在你牛掌柜身上,那只不過是九牛一毛,我們今天冒這么大的險請你來,就是為了得到你九牛中的一毛嗎?”
“兩位掌柜的,你們想怎么樣?”
蓋寶山道:“只要你老實按我們的吩咐去做,保管你平安無事。牛掌柜的,給你們家寫封海葉子(書信),讓他們湊足十萬飛龍子(現洋),否則的話,你來看!”
鵬舉還沒明白是咋回事呢,忽見蓋寶山一抬手,“叭叭”兩聲槍響,跟隨他的兩個伙計的腦袋當場被崩開了花,白白的腦漿流了一地,嚇得鵬舉差點兒尿了褲子,只好哆哆嗦嗦應道:“二位掌柜的,我寫就是了。”
“這就對了嘛,俗話說,錢財乃身外之物,還是保命要緊哪!”蓋寶山吹了吹槍口上的藍煙嘿嘿一笑,“給牛掌柜的準備筆墨紙硯?!?br/> 手下人應聲,工夫不大準備好了文房四寶,鵬舉無奈,只好按著蓋寶山和龍飛的意思給家里寫了封書信。
當天,一個“花舌子”(送信的土匪)懷揣著這封海葉子和伙計的一只耳朵就下了山,直奔牛家堡而來。
卻說牛夫人,自打鵬舉去廣寧貸銀,就左眼老是跳個不停。俗話說,左眼跳禍,右眼跳財,鵬舉去了這么多天,會不會出事兒?按常理說,他早該回來了。
這天晚上,牛夫人正在燈下心神不寧地想著心事,門突然響了起來。丫頭跑去開門,管家富貴闖了進來。富貴臉色蒼白,看樣子是有什么緊要事。
“富貴,怎么這般慌里慌張的,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牛夫人起身問道。
富貴顫抖著手從懷里掏出個紙包放到牛夫人面前的八仙桌上,牛夫人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個小紙包。牛夫人覺得好生奇怪,打開小紙包一看,不由驚得目瞪口呆,原來,小紙包里是一只人耳朵!
“富貴,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牛夫人驚問道。
富貴道:“夫人,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晚上,我剛從賬房里出來準備回家,迎面走來一個騎馬的漢子,那漢子見我從宅子里出來,就從馬上跳下來,問,這是不是牛宅?我說是,那人說這就好,從懷里掏出這個紙包遞到我手里說,有人托他給牛宅捎點東西回來。我剛想問個究竟,那人就騎馬走了?!?br/> 牛夫人打開書信一看,差點兒昏厥過去,半天才緩過來道:“富貴呀,鵬舉被野雞臺綹子里的土匪給綁了票,要價十萬大洋,限期半月,否則就撕票。這是鵬舉寫來的親筆信,要咱們無論如何也要湊足十萬現洋。不用說,這一定是他的一只耳朵,如果咱們要是滿足不了土匪的要求,鵬舉的命可就沒了。富貴,事到如今,你就是咱們牛家的主心骨呀,你說這事兒咋辦才好呢?”
富貴咬了咬牙,罵了半天土匪,末了道:“夫人,要不咱們去告官,讓官府派人去救東家?可話又說回來,現在是官匪一家,官家就是受理了案子,卻推三阻四,弄不好過了期限東家的命就保不住了。要是金縣長在位就好了,可他偏偏去年竟被革了職,現在,只有將家中的財產好好統計一下,賬上還有置辦貨物的十萬現大洋,要想救東家的命,只有將這些現大洋給他們送去了?!?br/> 牛夫人哭泣道:“甭說是要十萬大洋,就是要了我的命,只要能救鵬舉回來,我也認了。富貴,你現在馬上清點賬目,明天一早,你親自帶著幾個押車的伙計,將現大洋送到野雞臺換人。”富貴應聲退下了。第二天一早,由牛老夫人親自過目,將賬上僅有的那十萬現大洋裝上了三輛馬車,由富貴押著,向野雞臺而去。
害人反被人害
卻說鵬舉,自打寫完信被關在地牢里后,受盡了非人的虐待。這天晚上,鵬舉正在地牢里邊扳著手指頭在數自己被關進來的日子,盤算著家里人早就該知道音信將自己贖出來了,忽然,地牢的門開了,兩個小崽兒走了進來,對鵬舉說:“你們家使錢來贖你出去了,跟我們出去吧!”
鵬舉喜出望外,可鵬舉怎么也沒有想到,走著走著,他竟被幾個小崽兒強行給捆在了柜房(土匪頭子住的屋子)外邊的老楊樹上。
“你們這是干什么?”任他怎樣掙扎都無濟于事,他在心里直納悶,不是說家里來人贖他出來了嗎,怎么連個人影也不見?
當時正值寒冬臘月,外邊的小北風像刀子刮臉,鵬舉又渾身動彈不得,一個時辰過后,身子差不多都快失去了知覺,凍得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了,這時,大掌柜的蓋寶山和二掌柜龍飛走過來了。
就聽那個大掌柜的蓋寶山洋洋得意道:“牛掌柜的,這天不錯呀,怎么樣,凍不凍得慌?”
鵬舉凍得都不會說話了,只是一個勁地點頭,用乞求的目光看著蓋寶山。蓋寶山拍了拍鵬舉的肩頭道:“牛掌柜的,實話跟您說了吧,你們家的贖金早就到位了,可是受人之托,我們暫時還不能放您回去。至于為什么,您盡管問他,如果他點頭放了您,我們自是沒得說的。”蓋寶山說著指了指正從柜房往外走出的一個漢子。鵬舉抬頭一看,那漢子竟是富貴!這才知道了自己早就陷進了富貴設的陷阱之中。
“富貴,怎么會是你?”
“東家,瞧您這話問的,怎么就不興是我?”富貴悠閑地踱到鵬舉面前摸了摸鵬舉那雙早就凍僵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東家,您的手都快凍掉了,可是您當初怎么就沒有想到,您當初為什么用這雙手把一個您曾經玩弄過的女人寄存到一個下人手里并且還和她藕斷絲連?下人怎么也想不到,他滿懷希望的兒子竟是你的種。東家,您這樣做也未免有些不盡情理了吧?”
“富貴,我對你不薄,你為什么想著法害我?”鵬舉嘴角哆嗦著,勉強擠出了這幾個字來。
“東家,”富貴說著,“我并沒有害您的本意,說到底是您害了您自己呀!”
“是我害了我自己?”
“可不是您自己?”富貴笑容可掬地說,“東家,是您把事兒都給做絕了。您不要以為自己做下來的虧心事兒別人就一輩子也不知道。您不要忘了,屋子里頭說話保不齊窗戶外頭就有人聽著哩!俗話說的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br/> “富貴,你別再兜圈子了,快說,這到底怎么回事兒?”
就聽富貴說道:“東家,甭怪我心狠,您當初做下的事兒讓我寒心,我們父子一輩子為了你們牛家,可到頭來您卻將玩弄過的女人賞給了我。我知道,我要是不長點心眼,早晚也會被您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與其先讓您給除掉,倒不如我先下手來保存自己。不錯,贖銀我是一個子兒都不少地送來了,可是我仍不能贖您出去,因為我要是贖您回去了,還不就是給我自己頭上懸著把刀嗎?您或許猜著了,這是我設的一個圈套,您要是這么想就對了。我用你們家十五萬現洋換你一條命,是貴了點兒,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媳婦和別人偷著在一起吧?您不仁在先,我不義在后,東家,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原來,自打發現鵬舉和靈子之間的秘密后,富貴就想,東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兒,弄不好自己就得像只臭蟲一樣讓他給碾死,與其讓他把他置于死地,還不如先下手為強。富貴知道,東家人精明著呢,不能讓他看出一點破綻來,因此,表面對東家還是盡職盡責,回家后對靈子也是笑在臉上??稍鯓由癫恢聿挥X地就將這對狗男女弄死,富貴著實費了不少心思,最后又一一被他給推翻了。
機會終于來了。這年臘月二十三這天,富貴背著褡褳受東家之命去廣寧辦事兒回來,正往前走著,忽見前面風馳電掣一般跑來一匹棗紅馬,那馬突然在他面前停了下來,從馬背上摔下一個人來。這個人渾身是血,腰里別著槍,早已昏迷過去了。這時,忽然遠處傳來馬蹄聲響,富貴知道,后邊這伙人一定是追這個人而來的,于是一拍棗紅馬的屁股,棗紅馬向前飛奔而去,然后將這個人背到了道旁的密林之中。這個人后背中彈,氣若游絲。富貴知道,這個人傷得不輕,要是再不醫治,性命難保,于是就將這個人悄悄背到了附近一個鎮上的中醫堂。這個人醒過來后,知道是富貴救了他,就要起來跪謝富貴的救命之恩,被富貴輕輕給按在了炕上。一打聽,那人是野雞臺綹子里的二掌柜的龍飛,和另一伙綹子開了火,小崽兒們都被打死了,就他一個人逃了回來。富貴一聽,心中一動,要是能利用這伙土匪將東家給置于死地,豈不是最好的辦法?于是就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表露了借他們之手除去鵬舉的意思。龍飛一聽有這么多銀子,立馬答應了。
此時此刻,鵬舉雖說氣得臉色發紫,可心中暗想,富貴說的也不是無道理,這都是自己埋下的孽種,事到如今,他還有什么話兒可說?想到這兒把眼一閉,道:“富貴,我不怪你,我只求你給我來個痛快的吧,我快受不住了!”
富貴一改往昔的唯諾滿臉得意道:“東家,您這一生下來就是錦衣玉食,高高在上,盛氣凌人,從沒受過什么委屈,這回知道受罪是什么滋味了吧?我不會就這么快讓您死的,那樣做就太便宜了。我知道,您在心里不定怎么罵我呢,可我不在乎。我還要告訴您,您放心,關于靈子和你那個孽種我還會一如既往地照看他們,您就放心地去吧!明年您周年的時候,說不定我還會領著靈子和您兒子給您燒幾張紙。可現在您讓我給您來個痛快的,我知道您受不了了,可您怎么就沒想過您當初在干那些缺德事兒的時候有今天的報應呢?”
富貴越說越起勁,最后從懷里掏出一個小酒葫蘆,對嘴喝了起來,一邊喝一邊笑道:“東家,這酒真暖人,這回我才明白什么叫雪中送炭,這酒比這炭還暖人哪!炭暖在身外,可這酒是從心底往外暖哪!東家,您要不要來一口?”
鵬舉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富貴將酒葫蘆遞到了他的嘴邊,醇香可人的酒從酒葫蘆嘴兒涌出,可任憑鵬舉怎么樣將頭往前勾,那酒就是到不了他的嘴邊。富貴狡黠地一笑:“東家,別怪我不給您酒喝,您喝不到嘴兒那是您自己個兒的事兒,反正,做奴才的這是最后一次侍候您了。您要是不滿意,等我死了到了陰曹地府您再跟我算賬。”
鵬舉氣得眼珠子差點都瞪出來了,用渾身最后一絲力氣沙啞著聲音吼道:“富貴,你小子要還是條漢子,就給我來個痛快的,我冷得實在是受不了了!”
“東家,您先別著急呀,這個要求我答應您了,不過,在您臨走的時候,我得讓您看一些東西?!备毁F說著在蓋寶山和龍飛耳邊小聲嘀咕一番。
蓋寶山微微一笑,吩咐一個小崽兒:“將牛家送來的馬車趕到這兒來給牛掌柜的看看?!?br/> 小崽兒應聲去了。工夫不大,牛家送贖銀的三輛馬車趕到了鵬舉面前。富貴道:“東家,您看看這都是些什么?”說著將車上的一只麻袋抖開,白花花的現洋滾落了一地,鵬舉一看,心都快碎了。他明知道富貴將贖銀運到了土匪窩里,可等真看到了子一輩父一輩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現洋一下子都落到了他人之手,心中的滋味可想而知??蛇@時他已經喊不出聲來了,刀子似的西北風早就將他的身子凍透了……
泣血的孽情
卻說牛夫人,自打將兒子下葬后,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最后竟然臥病不起了。富貴找了不少郎中,郎中們都說牛夫人患的是心病,無藥可醫,大限之期不遠了。富貴也看出來了,牛夫人就好像一盞即將油盡的燈,搖搖欲墜的,不會再發出什么光來了,隨時都有油盡燈枯的危險。
這天晚上,富貴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給吵醒了。富貴開門一看,牛夫人的貼身丫頭花兒急匆匆地說:“富貴哥,不好了,夫人她快不行了!”
富貴胡亂將衣服裹在身上就跑到了牛夫人的房中。牛夫人臉色蠟黃,氣若游絲,胸脯風箱一般喘息,只有出沒有進的氣了。
見富貴進屋,牛夫人攢了半天的力量道:“富貴呀……我是看你長大的……鵬舉死了……我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了……你要是不嫌棄……從今以后……牛家現有的一切財產都由你來繼承……你看怎么樣……”
“夫人,可千萬別這么說,您的病不打緊的。”富貴心說,牛夫人今兒是怎么了?這么大的一個家業交給他一個下人,該不是說著玩的吧?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牛夫人看樣子是認真的。
這時,就見牛夫人吃力地咧嘴笑了一下:“富貴呀……我大限已到……你就答應了吧……不過……你一定得改姓?!?br/> 這可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兒,牛家的財產雖說被土匪劫持了十五萬大洋,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牛家現存的產業也足以讓很多能人拼搏一生的了。改個姓算得了什么,富貴一聽,自然是喜出望外,趕忙跪下給牛夫人叩了頭。
“可你知道我為什么會這么做嗎……這里邊有一個隱藏了多年的秘密……因為你其實也是……也是……”牛夫人說到這兒一口濃痰堵在嗓子眼,話還沒等說完,掙扎了幾下就咽了氣。
發送完了牛夫人,鵬舉的媳婦也回了娘家等著改嫁,富貴就改了牛姓成了牛家主人。沒事兒的時候,富貴就琢磨起牛夫人臨終前未說完的那句話。他覺得牛夫人話里有話,可怎么琢磨也沒琢磨出個究竟來。
轉眼到了這一年的正月十五,早上起來,富貴對靈子道:“今天是一年來第一個團圓節,咱們活著的人要過節,死去的人也不要冷落了。咱倆領著兒子去給我爹上墳,順便也去老員外還有少東家的墳上看看去,燒幾張紙,你看怎么樣?”
“當家的,這敢情好了,我早就想給公爹上墳了。自打我過了你們家的門兒,還沒給老爺子上過墳呢!”靈子道。
富貴詭秘地一笑,道:“這回,咱們可要好好地祭奠一下他老人家?!?br/> 晌午時分,一家三口坐著馬車來到了牛家的墳地。牛家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仆人死后,也要葬在主人墓旁,因此,富貴的父親德福在死后就葬在了牛員外的墳邊。讓靈子不解的是,富貴并沒有讓她和兒子同他一道祭奠公爹的墳塋,只是讓她站在一旁等著他。
“爹,我來看您來了?!备毁F跪拜在德福的墳前道,“爹,兒子現在已經是牛家的真正主人了,兒子謹記爹臨終時的教誨,現在,兒子可以自豪地說,兒子沒有辱沒爹,爹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br/> 上完了德福的墳,富貴又來到牛員外夫婦墳前祭奠了一番,這才領著靈子母子來到鵬舉的墳前道:“少東家,我把他們娘倆兒給您帶來了。孩子,跪下,給你爹磕頭?!?br/> 孩子懵懂地看著富貴,不知道平日里對他和顏悅色的父親為什么會這么說,這個躺在墳墓里的人怎么會是他的爹呢?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倒是靈子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不過,她還是強作鎮靜地問道:“當家的,你在胡亂說些什么?”
“甭再跟我演戲了,你和牛鵬舉的事兒你以為我不知道?在和我入洞房的時候,你就已經懷上了他的種!這么多年了,我受夠了,今天,總算是到了了結的這一天了。”富貴從身上摸出一把花重金買來的洋槍,并一反往日的平和發瘋似地吼道,“牛鵬舉,我現在就讓你小子親眼看著,我是怎么物歸原主的?!?br/> 靈子聲色俱厲地說道:“富貴,你是條人面獸心的豺狼,這回,我總算明白了,鵬舉就是被你給害死的。你這個見利忘義的小人,就是活下來也不得善終。”
富貴齜牙一樂:“不錯,你猜著了,東家的確死在了我手。不過,當他將懷上他骨血的你轉手讓給我的時候,怎么就沒想到會有今天?這就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不過,東家在九泉之下也該安息了,因為他應該為有你這樣一位癡情于他的女人而欣慰?,F在,我還得替他了卻最后一樁心愿?!?br/>
“什么心愿?”靈子問道。
“把你們母子送到他的身邊,讓你們一家團聚呀!”
靈子知道富貴今天領他們娘倆到墳墓上來的真正目的了,撲騰一下跪在了富貴面前道:“當家的,我死不足惜,可他還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呀!富貴,你對著一個孩子下毒手,你還算是個男人嗎?”
“臭婊子,算不算男人你沒資格在這兒評論,你還是去陰曹地府和牛鵬舉相會去吧!我成全你們。”富貴氣急敗壞地說道。
“那好,你就開槍吧!”靈子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這槍子兒是怎么樣打穿我們母子胸膛的!”
“臭婊子,死到臨頭還這么嘴硬!既然如此,就別怪我無情了?!备毁F說著,正要扣動扳機,忽聽身后有人說,“施主,槍下留人!”
富貴抬眼一看,從牛員外的墳墓后的一棵松樹下轉出一位仙容似雪的女道姑來。那道姑手拿拂塵緩步走到富貴面前道:“這位施主,貧道這廂有禮了?!?br/> “剛才的話是您說的?”富貴問道,他忽然覺得這位道姑似乎很面熟。從道姑身上,富貴竟然找出了娘的影子。娘要是能活到現在,也是這般年紀了。可是娘在十多年前不是在青巖寺的障鷹臺上出事兒了嗎?
道姑點頭道:“路見不平,我豈能不救?”
“可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在這兒置她于死地而后快?”富貴指了指靈子對道姑道。
“十多年了,沒想到當年那個乖巧懂事的孩子如今也變成了一個陰險狡詐之徒?!钡拦美淅湫Φ?,轉過身來將在一旁嚇得哆嗦成一團的孩子抱在了懷里。
“你究竟是誰?”
“你這個有眼無珠的孽障,連自己的娘親都不認得了?!”道姑雙眼含淚,透出無限柔情道,“富貴,我的孩子,我是你娘呀!”
“我娘她早就……”富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就驚愣在那兒。他怎么也沒想到,道姑竟然真是失蹤多年的娘親!
道姑道:“富貴,我苦命的孩子,我就是你娘呀!那一年的正月十五,德福為了害我,假意陪我上山進香,趁你熟睡之時,陪我和丫頭至老障鷹臺賞月,趁我不備,將丫頭打死,又將我推下山崖,可我命不當絕,掛在了松樹之上,被一個游方的老道姑救起,從此以后,我就出家當了道姑。今天是正月十五,我來給你爹上墳,沒想到竟然看到了這一幕……”
怪不得這道姑看起來這么眼熟,而且將當年青巖寺老障鷹臺上發生的事兒說得清清楚楚,原來是她!真是自己的生身母親巧兒!富貴撲騰一下跪拜在母親的腳下。
見道姑和富貴含淚相認,在一旁等死的靈子也驚得目瞪口呆。這真是世事無常。她不止一次聽丈夫說過,他的親娘早就沒了,可怎么沒的,他卻閉口不談,原來,竟是被富貴的父親給暗害的。可富貴的父親為什么處心積慮要對妻子下此毒手呢?
“富貴呀,這都是娘造的孽呀!”巧兒泣不成聲,指著牛員外的墳墓說,“牛員外才是你的親生父親呀!”
富貴如雷擊頂,差點兒昏厥過去,半晌,才回過神來:“娘,您說什么?牛員外是我爹?我怎么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巧兒道:“富貴,我嫁給德福之前,就懷上了你。我和牛員外是相愛的,可牛員外迫于母親的壓力只好娶了家財萬貫的牛夫人將我嫁給了德福。德福之所以想在障鷹臺上害我,就是因為他知道了我和牛員外之間的秘密。鵬舉就是你同父異母的親兄弟呀!你還記得你和鵬舉的胳膊上都有一片印記嗎?你們的親生父親牛員外的右胳膊上也有一塊印記呀!這些印記就像是煙花給燙的似的,所以我們都叫它煙花燙?!?br/> 富貴這才想起,自己和鵬舉小時候在一起玩耍的時候,各自向對方炫耀自己右臂上有一塊好看的印記,原來,他們竟是一對親兄弟!直到此時,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為陷害鵬舉設下了陷阱,而它實際上是父親通過兩代人設下的一個為報丟妻之仇,而借自己名義上的兒子其實是仇敵的親生子之手來殺死仇敵之子的巧妙絕倫的陷阱。富貴這才明白剛才母親為什么當著自己的面兒把父親叫德福,原來,竟是這么回事!這時,富貴不由想起牛夫人臨終跟他說過的那番話,原來,牛夫人其實也早就知道丈夫年輕時候的事兒。
“孩子,娘對不住你呀!”巧兒啜泣道,“娘沒臉兒見你,可娘總在惦記你,你生兒子那天,我還求人送去了長命鎖。其實,我本以為這孩子是你的,當你抱著孩子走出酒樓的時候,我就站在酒樓外。沒想到上蒼竟然如此捉弄于人,鵬舉在你身上將他父親的伎倆又玩弄了一遍。不過,這情有可原,他要是知道你是他的親哥哥,他決不會這么做的。”
“娘,我心里頭堵塞得慌!”富貴撲在了娘的懷里。
“孩子,你知道你父親牛員外是怎么死的嗎?他就是被德福勾結土匪給害死的。有一次我和師父云游至三叉河口,遇見一個身負刀傷的漢子。師父慈悲為懷,救了那漢子的性命。漢子感激我師徒的救命之恩,說出了自己的身份。他就是三叉河大綹子里的土匪。因為一個女人的事兒和大掌柜鬧翻了臉,被大掌柜讓人給殺傷,險些丟了性命。我一下子想起了你父親當年被害一事,從他的嘴里我知道,害死你父親的罪魁禍首就是德福!這印證了我的判斷。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查找害死你父親的真正兇手,沒想到蒼天有眼,讓我就這么輕而易舉地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德福在世時無時不在向你言傳身教,其實,他的目的就是利用你來和你的親生弟兄互相殘殺,他好坐得漁翁之利,只不過他沒有等到那一天就被仇家給殺死了?!?br/> “那么說,您一定是知道是誰殺死的德福?”富貴腦海里驀地浮現出德福生前和他說過的話。
“孩子,我也不知道是誰殺了德福,他的死大概也是他命中注定的??!不過,我覺得,殺害他的兇手是洞悉這一切前因后果的知情人,事已至此,這個人是誰就沒有追究下去的必要了?!鼻蓛喊β暤?,“實話說,我也不希望他被別人所害。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十多年的夫妻,一點感情沒有那是不可能的。我知道我對不住他,所以,嫁給他后就一心一意和他過日子??晌覜]想到,我和你父親牛員外的事情無意之中被他知道了,我覺得夫妻之間應當以誠相待,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打那兒以后,他對我的態度就變了。這種事情對任何男人來說都是奇恥大辱,德福殺我,也有他的道理。剛開始我對他的確恨之入骨,可經過師父的點化后我醒悟了,我不恨德福,時時刻刻都在譴責我自己,是我當初欺騙了他,我理解他,不過,我更恨你父親當年看中了牛家的權勢將我下嫁給德福,要不是他,也不會有今天的手足相殘!”
富貴這才明白,怪不得娘和德福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逆來順受,原來,娘是生活在牛員外和德福兩個男人感情之間的夾縫里?。∠肫鹋T外活著時候對他的好處,眼淚不由又滾落了下來。牛員外明知自己是他的親生兒子卻不敢正面表露呀!
“少爺,等等我,我們馬上就能見面了!”
娘倆正在說話,忽聽身后傳來一聲悶響,回頭一看,靈子已經一頭撞死在了鵬舉的碑前,孩子沖過去抱著娘的尸體在嚎啕大哭呢!
“娘啊——”孩子撕心裂肺地撲在娘的身上。
“靈子,你這又是何苦呢?”畢竟夫妻一場,面對此情此景,富貴眼中還是流下了淚水??粗@凄慘的一幕,剛剛在心中對靈子和鵬舉的恨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取而代之的則是悔恨和愧疚。
“娘,我對不住鵬舉,也對不住我爹,您就照料好這個苦命的孩子吧!”富貴說著,一縱身也撞死在了牛員外的墓碑前。
巧兒哭著擦了擦眼角的淚花,將孩子擁在了懷里。其實,巧兒剛才說得不錯,她也不知道是誰殺了德福。不過,她知道殺死德福的人,一定是洞悉這一切前因后果的人。其實,殺死德福的人是牛夫人!她早就懷疑德福害死了牛員外,可是又沒有真憑實據,為了探明事情的真相,她假意許諾將繡絨嫁給他,實則是讓繡絨探出牛員外被害的真相。德福好酒,酒后沒有把持得住,將繡絨當作了親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醉后說出了自己暗害牛員外的經過。聽了繡絨的匯報,牛夫人才安排人巧妙為丈夫報了仇,因為牛夫人考慮到家丑不可外揚,所以才沒有將德福扭送給官府審辦。為了將事情做得天衣無縫,牛夫人將德福葬在了丈夫的墳塋地里。這件事情,除了死去的牛夫人和事發不久就遠嫁數千里外的繡絨,外人又怎能得知呢?
〔本刊責任編輯 馮 因〕
〔原載《通俗小說報》總第27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