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嫚和媽媽

　　送走九十四歲的婆婆才一個多月，我九十二歲的母親也躺在醫院里了，她患腦溢血，昏睡了好些天，我們輪流守在她身邊。
　　陪護的日子很心焦。一天，我在病床旁和護工小陳說話。我說我有兩個母親，一個是婆婆，從談戀愛開始我就叫她媽媽，一直叫到她走的那天，我在醫院喊她媽媽，怎么喊也喊不回來，后來夢見過兩回，拚命喊媽媽，卻把自己喊醒了。另一個是我親生母親，按我們啟東鄉下話我叫她“姆嫚”。雖然啟東和崇明用的是同一種方言，但是崇明人叫“姆媽”，我們啟東人叫“姆嫚”，一字之差，一江之隔，同一種方言，也有文化上的細微差異。我這輩子，從會說話開始，一直用家鄉話叫我母親“姆嫚”。我對小陳說，“媽媽”是婆婆，“姆嫚”是親生母親，巧得很，我在兩個母親身旁各生活了三十年，第一個三十年，我“姆嫚”教我做人，第二個三十年，我“媽媽”教我讀書，活到六十歲，我才漸漸懂得讀書做人的真諦，還不算太晚。如今，兩個母親，一個走了，一個躺在醫院里……
　　說著說著，母親似乎動了一下，我一低頭，發現母親眼角流出了眼淚，我一驚，喊道：姆嫚、姆嫚！你醒啦？我一邊給母親擦眼淚，一邊掏出手機，告知兄弟姐妹：姆嫚醒了！
　　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就是擁有世界上這么好的兩個母親。我的兩個母親出生各異，經歷各異，性格各異。她倆，一個出生貧苦農民，一個出生書香門第；一個豁達率真，一個溫婉賢淑；一個一輩子的賢妻良母，一個離婚幾十年的單親媽媽，一個對子女管教嚴厲，一個對子女寵愛有加；一個愛干活，一個愛讀書……兩個母親差異如此之大，可是她們又驚人地相似。
　　
　　人一死，力氣就爛掉了，
　　不如活著多干點……
　　
　　天下的好母親沒有一個是不勤奮的，因為她們要擔當養育持家的重任。
　　我母親的勤奮有口皆碑。抗戰以后，父親從戎，長年在外，我母親一人，默默挑起家庭重擔。她每天起早摸黑，在地里辛勤耕作，養幾只豬羊雞鴨，帶一群孩子。我母親這輩子懷過十個孩子，活下來兄妹八個。她懷孕的時候，挺著肚子，照樣每天在田里干活，一直干到肚子痛的那天才歇下。生完孩子，母親躺在床上，只聽豬在豬圈里咕嚕咕嚕拱，羊在羊圈里咩咩咩咩叫，她硬撐著起來弄羊草煮豬食。家畜吃上了食物，可我母親，連個雞蛋都舍不得吃，最多啃一碗玉米飯，吃兩碗紅糖水泡油馓子。這樣的“月子”，“坐”上一星期，就已經很奢侈了。地里的雜草不知道母親坐月子，它們死命瘋長；田里的莊稼不懂得母親精疲力竭，它們蓬蓬勃勃，召喚母親去收割。母親于是將嬰兒關在家里，干一會兒活，跑回家喂一口奶。待孩子漸漸長大，會走路了，她把孩子帶到田頭，把他們圈在地上，泥巴、蘆葦、小蟲子，都是孩子們的玩具。母親兩只手在干活，一雙眼睛卻盯著孩子。有時，莊稼長得高，看不見孩子的人影，她每隔幾分鐘就要呼喚兩聲，只要孩子應了，她才放下心來，繼續干活。再后來，孩子漸漸大了，開始調皮搗蛋，有時故意屏聲靜氣不回母親的呼喊。母親慌了，丟下手里的活，從莊稼地里鉆出來，看見孩子們玩得好好的，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母親在這個屁股上打幾下，那個頭上拍一巴掌，嘴里罵著：看你們以后再敢不應！孩子們張嘴哇哇哭兩聲，眼淚是沒有的，以后又會故伎重演。每天收工回到家，母親一手抱起搖籃里最小的那個喂奶，一手抓著柴草塞進灶膛點火燒飯，嘴里忙著呼喚大的孩子把雞趕進雞窩，往羊圈里扔幾把草。燒好玉米稀飯麥面粥，大大小小圍著舊方桌，呼嚕呼嚕喝得聲響一片。村里人都知道我母親不容易，常常為我母親搭個手，幫襯一把。那時，我家地里莊稼，棉花、麥子、玉米，白是白，黃是黃，長勢從不比別家差；我家的孩子，兄弟姐妹，一個個結結實實，不比別家的弱。每天我睜開眼，總看見母親忙碌的身影。寒冬臘月的夜里，我在暖和的被窩里醒來，常聽見嗡嗡的紡紗聲和喀喀的織布聲，瞇眼望去，幽幽的燈影下，清冷的草房里，母親埋頭忙活，手腳不停。
　　后來我們跟隨父親進了城，田是不種了，可是母親還是忙，只要醒著，就有做不完的事。我們家人多家務事也多。母親還擔任過部隊的家屬主任、里弄小組長、調解委員等職，常常要開會，還要挨家挨戶通知大掃除，搞愛國衛生運動，發放蟑螂藥、老鼠藥，調解鄰里糾紛……她的抽屜里，至今還躺著許多獎狀：優秀黨員、先進個人、優秀烈軍屬等等。直到晚年，母親一身是病，依然閑不住。她的背一天天彎了，她的腿一夜一夜抽筋，我們怕她摔跤，不讓她做這做那。但是，做慣的人，怎么閑得住？不能下樓，她就在家里拾疊；不能久站，她就拿個板凳坐著干活，她還常在公共樓道里擦擦灰塵，掃掃垃圾。再怎么勸，她都不聽，她說：“人一死，力氣就爛掉了，不如活著多干點！”
　　我婆婆呢，也是一天忙到晚，她忙的是讀書學習。婆婆出生蘇州名門，父親王佩諍是著名的藏書家、歷史學家，曾加入章太炎的國學講習會，他門下的弟子也不少：費孝通、馮其庸等學者、原《人民日報》總編輯范敬宜等，都曾是他的高足。文革中，他家數萬冊藏書被一卡車一卡車抄走，卻抄不走他一肚子的學問。最終，批斗和毆打使他過早離開了人世。我婆婆深受父親影響，讀書是她一生的嗜好，在任何艱難困苦中，她一直手不釋卷，即便奔赴延安抗日，寧愿把衣物扔下，也要帶上需要的書。
　　婆婆先后在燕京大學物理系、協和醫學院以及上海女子醫學院（紅房子醫院前身）就讀，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她精通英文，可是從不知足，學了還要學。平日里，只要我們問她一個英文單詞，哪怕寒冬臘月，她都會從被窩里爬出來，拿著放大鏡翻查字典。如果沒有十分的把握，她不會輕易作答。這使我們感到慚愧，后來碰到問題，我們必得先查字典，免得她老人家從被窩里爬起來。令人驚奇的是，她在七十歲那年開始學法語，每天清晨，她跟著電臺念念有詞，沒多久，憑著英語的功底，竟然能夠讀通法文經典原著。離休后，她開始學畫畫，不管春夏秋冬，每日彎腰作畫至深夜，墻壁上、櫥門上、甚至冰箱上都掛著她的山水畫。有一段時間，她還學模糊數學，這和她的醫學專業渾身不搭界，可是她樂此不疲，而且，只要逮著哪個懂行的，就問個不停，直把我們看得一愣一愣。八十多歲，她的學習課程還排得滿滿的，今天學詩詞，明天學繪畫，后天學《史記》，再后天學京劇……婆婆從不感到疲倦。
　　買書，是婆婆一輩子的嗜好，只要有好書，非買不可，床頭、案邊、茶幾上，到處堆滿了書。大年夜，孩子們聽鞭炮，嚼糖果，看電視，她置身度外，埋首讀書。文革中，她和許多老干部一樣遭批斗，被打入“牛棚”，在五七干校被監督勞動，種菜、搬磚、砌墻、造房，又累又餓，每月只有十八元生活費，兒子在家揀泔腳缸里菜皮吃，可是她依舊買書讀書。那時，能讀的書非常有限，能買到的也寥寥無幾，無非是馬列著作和一些輔導材料。但是只要有書賣，她總是傾囊而出，有一本買一本。同樣的書，版本不同，也照買不誤。對照不同版本的譯文和注釋，她細細加以比較，讀得有滋有味。
　　婆婆去世后，我收拾她的床，發現她枕頭下放著幾本書和一疊報紙，其中有一本她好友編撰的《唐宋詞選讀百首》，還有一把小兒子送她的印有《岳陽樓記》的扇子。生命最后的那些日子，九十四歲的婆婆柔弱得拿不起書，可依然捧著這把扇子，靠在床頭，久久凝視扇面。有一次，我不忍心，說：媽媽，太累，別看了，休息吧。她卻始終不放下，手指點著扇子，用微弱的聲音，一字一字念給我聽：“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我趕緊伏下身子，靠在她枕邊，和她一起念：“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念著，念著，她念不動了，我就一直念下去，念到“吁！微斯人，吾誰與歸？”時，她眼睛濕了，對我說：“這個，我從小讀過，長遠了。”她患的是阿爾茨海默癥，許多記憶喪失，尤其是當天的事，總會忘記，可是過去的事情，常常在腦海里冒出來。他們這一代知識分子，背誦著這篇膾炙人口的文章，以天下為己任，且付諸行動，“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直到生命的盡頭……
　　
　　
　　青菜葉子上有蟲，不捉掉，
　　難道吃下去不成？
　　
　　我母親和我婆婆，都很正直，眼里容不得沙子。
　　我母親雖說沒什么文化，更沒我婆婆那樣的學問，可是她疾惡如仇。解放初，她當上勞動模范，還入了黨。有一年刮臺風，村干部怕我們家草房倒塌，讓我們暫住村支書家的瓦房。那天晚上，狂風暴雨，我母親睡不著，起身看看，竟然發現一個天大的秘密：村支書夫婦倆乘著風雨大作，天黑不見五指，竟然偷偷往公糧里兌泥土！我母親氣不打一處來，要知道，她交的公糧，都是曬了又曬，揀了又揀，村支書是領頭人，怎么可以貪這點小便宜！第二天，我母親就把這事兒給嚷嚷了出去。這一嚷，村民大嘩，村支書自然受到嚴肅批評。幾年后，父親帶我們到部隊去做隨軍家屬，母親去鄉里轉組織關系，發現自己入了四年黨，還只是個預備黨員，根本就沒轉正。母親不明白，母親去問鄉干部：轉正是什么？鄉干部說，入黨要做一年預備黨員，合格了，才轉正，不合格，就要取預備黨員資格。母親一聽就著了急：我入黨四年，從沒做過什么壞事，我帶頭交公糧，帶頭組織互助組，我和村里人和和氣氣，互相幫助，我評上勞動模范，我還揭發了誰誰誰的壞事，我怎么就不合格了？鄉干部一聽，覺得事有蹊蹺，一調查，真相大白。我母親終于明白世界上還有“報復”兩字。雖然母親最后還是轉了正，可是每回運動一來，她都得為四年才轉正的事說清楚。為這事兒，我母親耿耿于懷。事情過去半個多世紀，有一次我問她：早知道會遭報復，你當時還揭發村支書嗎？她想都沒想，說：“揭，做啥不揭？青菜葉子上有蟲，不捉掉，難道吃下去不成？”
　　我婆婆的耿直，和我母親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她的故事更具幽默色彩。１９５９年，她在市衛生局工作，奉命去上海郊區調查研究。她發現，農村的情況和報刊上宣傳的很不一樣，回來就向組織如實作了匯報，結果，被視為右傾思想遭受批判。婆婆木知木覺，沒把這事兒看得有多嚴重，心想，實事求是能有什么錯？實事求是不是毛主席倡導的嗎？在批判她的一次小組會上，她只管埋頭看書，還在書上寫寫劃劃，別人以為她在認真記筆記，其實，批判她的話，她多半沒聽進去。人家一個個發言，婆婆低頭看著寫著，看得忘乎所以，不知身在何處。突然，她看看手表，抬起頭，對大家說：“好了嗎？你們好結束了，我忙來兮！”全體愕然。對她的批判自然也就升級了。不過，婆婆的耿直和率真，不會因批判而改變，只要看不順眼，她就要說，毫不猶豫。
　　有一次，婆婆乘火車出差，同車廂有個婦女不知為了什么事，死命打自己才三、四歲的女兒，女孩子被打得哇哇直哭。這下惹惱了我婆婆，她一改往日溫良賢淑的樣子，隔著兩排座位，用蘇州話站起來呵斥道：否好打人格！否好打人格！那婦女白了她一眼，說：我打自己的小人，關你什么事？我婆婆說：自家的小人也否好打格！那婦女冷笑道：你管得真寬，我就打，看你怎樣？說著掄起胳膊又要打下去，我婆婆一個箭步上去，擋住她的手，說：儂打我好了，小人不懂事體，要打壞脫格呀！車廂里的人一個個吃驚地看著這一幕，議論紛紛。有人站出來警告那婦女：你敢打，我們就打你。眾怒難犯，那婦女終于不吭聲了，氣呼呼地，頭轉過去，望著窗外。那女孩嚇得小雞似的，偷眼瞧著母親不敢動彈。本來事情到此為止，我婆婆勝利了，可是婆婆竟然又走了過去，在那婦女對面坐下，向她道歉。這讓那婦女大為驚詫。我婆婆說：儂否曉得，小時候我娘老是打我們，所以呢，我一看見別人打小人就不高興，今朝我態度否好，請儂原諒。那婦女臉上陰轉多云。婆婆又說，沒有一個娘不疼自己的孩子，雖說打孩子心里總歸也是愛的，不過呢，孩子應該以教育為主……一番話，終于讓那婦女露出羞愧的笑容。婆婆回來得意地告訴我們這事，我們聽了好不佩服，只是有點奇怪，婆婆又沒做錯什么，何必要去向那個打孩子的婦女道歉，這種野蠻母親應該受到譴責。婆婆說：你們不曉得，那個媽媽被大家指責，回去要把氣撒在孩子頭上的，不如我自己委屈一下，讓她消消氣，再說啦，在中國，打孩子畢竟不犯法，我沒有法律依據。
　　我們聽了，覺得婆婆真是迂執得可愛。
　　
　　我那么忙，哪有時間痛苦？
　　
　　人類的苦難各種各樣，若要簡單地區分只有兩種，那就是：身苦和心苦。身心之苦互為因果，相互疊加。我的兩個母親一路走來，近一個世紀，經歷非常坎坷，她們所受過的苦不是常人能夠忍受，但是，她們越是艱難，越頑強；越是痛苦，越堅韌。
　　我母親經歷過戰亂、饑荒和疾病的折磨。抗日戰爭期間，鬼子掃蕩，燒殺奸淫，無惡不作。母親帶著孩子逃難，臉上抹著灶灰，懷里抱著孩子，嚇得索索發抖，整日東躲西藏，亂墳場、莊稼地、灘涂海邊，一次又一次，母親逃過了許多次劫難。可是，走了日本鬼子，來了還鄉團，自己人打自己人，同樣殘忍。我母親繼續逃難。１９４７年，我家房子被還鄉團搗毀，我們無家可歸。母親肚子里懷著我，一手抱著我三姐，一手拽著我二哥，后面跟著大哥和大姐，一路躲避還鄉團追殺，最終將我生在黃海邊墾荒者的田頭舍里。戰爭結束，我們一家終于死里逃生。
　　解放后，我們過上安定的日子，可是老天爺又和我們過不去，水災旱災，荒年斷糧，村里家家餓得慌。我母親吃草頭野菜吃得牙齒發黑，硬是將政府救濟糧省給孩子們吃，有時，她將省下的糧食支援更困難的人家。戰勝了天災，疾病又來折磨我們。我們家鄉是棉花高產區，解放初，農民們得了一種怪病，男男女女不出汗，男人還不能生育。大熱天，我母親哪怕雙腿浸入水里，赤著膀子躺在泥地上，身上仍像火球一樣燙，臉像熟了的南瓜一般紅。即便生著這樣嚴重的病，地里的活，母親一樣也沒拉下，人卻病得不成樣子。直到后來，政府經過調查，找到吃棉籽油的禍根，母親和村民的病情才漸漸好轉……
　　想想真不可思議，父親長年在外，母親瘦弱的身體，怎能跨過如此的艱難險阻，一個女人，怎能吃得了那么多的苦。有一次，我問母親，母親看了我一眼，說；我想到過死，還不是為了你們，我才活下來，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就一直活到今天。
　　我婆婆的經歷，更是另一番坎坷。和我母親的苦不同，她的苦，不是面對貧困，不是面對疾病，也不是面對死亡，而是面對婚姻的不幸。這樣的苦，并不比貧困、疾病和死亡輕松。
　　抗戰期間，婆婆有過一場刻骨銘心的愛，她和左翼作家周而復在上海一所中學相識相愛，他們同在學校教書。這是我婆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戀愛，很纏綿很溫馨。婆婆的父母不很贊成這樁婚事，他們各有各的理由，一個嫌他窮，一個嫌他學問不夠。婆婆覺得，愛情就是愛情，愛情與家境無關，愛情與學識無關。從周而復那里，婆婆學到許多新鮮的東西。他介紹她讀《譯報》上毛澤東的《論持久戰》，他讓她看發表在《東方》雜志上的他的小說，她愛他敬佩他。有一天他告訴她，他要離開上海去延安。雖然她不太懂得延安西安，但是她從《論持久戰》中看到中國共產黨的希望，她堅信，只要是他去的地方，一定很好。于是一對情侶，一個去了革命圣地延安，一個留在上海久久等待。１９４２年的一天，他突然回到上海。他要娶她，還要帶她去延安。婆婆的父母終于同意了這樁婚事。有情人終成眷屬。證婚人錢鐘書先生在訂婚儀式上祝賀他們：“你們倆，一個是醫生，一個是文學家，一個真，一個美，這樁婚姻是真善美！”
　　婚后，婆婆放棄優越的生活，隨丈夫奔赴延安，任延安中央醫院小兒科醫生，在著名醫學專家侯健存大夫手下工作。她當年接生的和治療過的革命后代，有的后來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棟梁。侯大夫的嚴格、一絲不茍，深深地影響和感染了她。延安的一切是那樣新鮮，那樣生氣勃勃，她心中充滿革命的激情。
　　
　　愛情是浪漫的，充滿幻想，而革命，是現實的，充滿艱辛。乘羊皮筏過黃河，風急浪高，她嚇得緊閉雙眼；學騎馬趕集，摔在河里，她痛得牙關緊咬；衣服上長滿白色的虱子，她坐在延河邊直哭。這一切，她都咬牙挺了過來。有一回，在“文抗”的窯洞里，他們夫婦倆請金肇野、崔璇夫婦等友人吃飯，理所當然，我婆婆下廚，她手忙腳亂，竟然將包好的餃子下到一鍋沒開的冷水里，餃子糊了，丈夫臉上掛不住了。婆婆十分內疚也十分委屈，有誰見過名門的大家閨秀下餃子呢？學做家務得有個過程！裂縫在他們婚姻中滋生、擴大。
　　后來，婆婆調到重慶新華日報當醫生，解放后在北京香山中央門診部工作，有幸在周恩來直接領導下工作過，和鄧穎超大姐相識相知。為挽救婆婆和公公的婚姻，總理夫婦想方設法，做過許多細致的工作。鄧大姐曾寫信給我婆婆，為她排解內心的苦悶。那時，我公公在上海市委宣傳部和華東局統戰部工作，只要他到北京開會，鄧大姐就會立即通知我婆婆，告知公公住處和房間號碼，希望他們見面溝通。但是，溝通是如此艱難！
　　經過漫長的痛苦的等待和抗爭，“真善美”的婚姻最終還是破裂。我婆婆無奈，但很理智；我婆婆痛苦，但不沮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好人都能融洽相處，世界上不是所有愛過的人都能白頭偕老。婚姻是人生重要的內容，但人生的寄托并不只在婚姻。
　　離婚后的數十年，我婆婆含辛茹苦帶大兩個兒子，使他們健康成長，學有所成。在醫學情報研究崗位上，婆婆自己，也卓有成就。
　　我后來問婆婆，那些年，她一個單身母親是怎么熬過來的，是否非常痛苦？她淡然一笑：“我那么忙，哪有時間痛苦！”的確，婆婆的心里沒有留下盛痛苦的余地，婆婆的時間里沒有留下回憶痛苦的余暇。一個人如果把痛苦一直放在心里，就會倍受煎熬，倍感沮喪。忘掉一切的痛苦和一切的不幸，才能把每一天過得有滋有味。
　　
　　嚴、寵都是慈母心
　　
　　我的兩個母親，都有一顆慈母心，可是她們對子女的愛，一個嚴，一個寵，表達方式天差地別。
　　我們家是“君主制”，大約因為是軍人家庭，不管父母說的對不對，子女得像軍人那樣服從。我們不能和父母頂嘴。小時候，頂嘴要關禁閉，不請假擅自外出玩也要關禁閉。禁閉室就是我們家的衛生間。有一次不知為了什么事，我被關了幾個小時，我在里面不停地抽馬桶，玩浴缸里的水，最后實在想不出還能做什么，就無聊地坐在地上。我母親忙里忙外，孩子又多，把我給忘了。直到她上廁所，才想了起來。母親雖然心痛，放我出去，依然一臉嚴厲。吃晚飯的時候，我還是很害怕，偷眼看母親臉色。母親盛了滿滿一大碗飯，給我挾了許多菜，其中有我最喜歡吃的紅燒肉，往我面前重重一放，說：吃，你給我吃，吃光它！那天我碗里的菜，比哥哥姐姐碗里的都多，那可是“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所以，對那一大碗飯和菜的滋味，我一直記到今天。
　　我小時候愛哭，特別是睡午覺醒來，渾身難受，總要嗚嗚地哭一陣，哭得人人心煩。我母親不像別人家的母親，看到孩子哭，就要哄半天。我母親要是哄我，也許我不會這么哭。我母親才不，她會大聲呵斥：哭哭哭，就知道哭！給我到西山頭哭去！西山頭指的是西面的山墻，于是，我只好一個人跑到西山頭，對著河邊蘆葦叢哭泣，哭著哭著，看見一只青蛙，一只蜻蜓，或者別的什么，突然就止住了哭，渾身難受也消失了。
　　小時候，只要我們家孩子在外面吵架，不管對錯，母親決不會幫我們，她抄起家什，把我們一個個趕回家，然后去向別人道歉。她的理論是“一個碗不響，兩個碗叮當”，你不和人家計較，怎么吵得起來。長大后，我們子女一個個結了婚，不管是誰，和自己的丈夫或妻子吵架，別想到母親那里訴苦。我母親聽了，只做一件事，就是把我們臭罵一頓，然后命令我們回自己的家。所以，我一旦和丈夫吵架，從不敢回娘家訴苦，更不敢抱著孩子回娘家要挾。
　　這輩子，我從沒聽母親表揚過我們一句，打罵是常有的事。似乎我們做得好，都是理當的，不值一提，而我們稍有差錯，就要挨批挨罵甚至挨打，好像我們天生就該是一個完人，不該出錯。我上學的時候，常常得些獎，什么三好學生、積極分子、作文比賽、運動會、甚至朗誦比賽……可每回拿了獎狀回來，母親總不屑一顧。有一次，我忍不住說，姆嫚，你怎么不表揚我？我有這么多獎狀，你應該獎勵我才是！我母親說：表揚能當飯吃？寵兒不孝，肥田出癟稻！從此，我不再奢望得到母親的表揚。直到這一次，我母親腦溢血醒來，她能聽見我們的話，而她說話含含糊糊，得費力去猜。我們天天逗她說話。那天，我用激將法對她說：姆嫚，你偏心，我們兄妹８個，你喜歡妹妹，你喜歡大哥，你從來沒有表揚過我！我母親微微睜開眼睛，橫了我一眼，一字一字說：“瞎——講，我——身邊，個、個都——好！”話雖含糊，可我聽明白了。
　　我好開心啊，活到六十歲，我九十二歲的母親，第一次表揚我們，我的眼睛濕潤了。
　　我婆婆呢，恰恰相反。她對孩子的自由放任，讓我這“君主制”家庭出來的孩子匪夷所思。我曾經開玩笑說，婆婆家里不是民主制，不是共和制，而是“無為而治”。我們與婆婆的關系，與我和自己父母的關系正好相反。在我們家，子女服從父母，天經地義；在婆婆家，婆婆聽從子女，毫不含糊。特別是對家中第三代，婆婆有求必應。我常想，幸虧婆婆家第三代中沒有那個孩子想要天上的月亮，否則我婆婆一定會想方設法去摘。我兒子小時候，做錯了什么，我想教訓他，一定得背著婆婆，她一旦聽見，定會出來干預。她一干預，兒子有恃無恐，我的教育前功盡棄。
　　婆婆管理家務，從不把自己的意見強加給我們，反過來她總是聽取我們的意見，一旦她錯了，還會對我們說對不起。這事要是發生在我的娘家，就是太陽從西邊出來。有一次，我回家告訴母親，婆婆竟然和我說對不起，我母親吃驚不小，說：對不起？做娘的怎么會有錯，還要對不起？記記牢，做娘的永遠是對的！我聽了，只有笑的份兒。還有一次，我對我母親說，我婆婆還常對我說謝謝，我母親說：哪有娘謝子女的道理？你不要骨頭輕，子女為母親做什么事都是應該的。
　　文革后，我婆婆重新回到醫學情報研究領導崗位上，兩個孫女相繼降生。為了在外地工作的大兒子和大媳婦，她一邊工作，一邊擔當起撫養第三代的責任。那時她已經近七十歲了，又要工作，又要帶兩個孫女，日子的艱辛可想而知。有時，兩個孩子同時生病要去醫院，孩子小，生了病更不肯走路。這事要是發生在我們娘家，我母親只要眼睛一瞪，孩子就會乖乖地自己走，而我婆婆呢，就得哄，哄不聽，她就背，一個孩子背一段路，然后再換另一個孩子，再背一段路。若是哄成了，婆婆就把大孩子牽在手里，背上小的那個，一步一挪到醫院。看完病，配好藥，再一步一挪回家來。了解她的人無不發出聲聲感嘆：該享清福的年紀了，心里還是放不下孩子！就這樣，我婆婆帶大兒子又帶大孫女，從不覺得苦。
　　心里有愛的人，所有的苦都是甜。
　　我的兩個母親，嚴也罷，寵也罷，嚴、寵都是慈母心。
　　
　　多么希望，有一本人類母親史
　　
　　晚年，我的兩個母親一直念叨家鄉。我婆婆常常說起蘇州的河、蘇州的橋、蘇州的老宅顏家巷；我母親常常嘮叨啟東的田，啟東的地，啟東的民俗諺語。只要說起家鄉，我的兩個母親話就多了起來。
　　陪婆婆回蘇州老家那年，她已被診斷得了阿爾茨海默癥，記憶嚴重衰退。她心臟不好，出租車一路疾馳，她躺在我身上，顯得疲憊。到了蘇州顏家巷１６號老宅，原來的大門已經改建，無論我們怎么提示，她一臉的茫然。然而，當我們轉到后門，婆婆眼睛突然一亮，指著門牌說：“蔡匯河頭！”沉默一會兒，又說：“我上學，就是從這里出來的。”那一刻，冬日午后的陽光照在婆婆臉上，紫紅色的披肩分外鮮艷，婆婆笑了，笑得很燦爛。
　　我母親呢，晚年回過家鄉一次，吵著還要去。我說，家鄉已經沒有什么認識的人了，你還去干嘛呢？母親說：當然要去，那是我的血地。說著，母親的眼圈紅了。“血地”，是我們家鄉對出生地的稱呼，孩子一般生在床前的踏板上，地上必定有母親身上流下的一攤血。人人都有血地，這是一個母親的痛苦之地也是幸福之地。那天，我母親說起血地，自然想起了她的母親——我的外婆，自然想到分娩的痛苦，自然更加思念生她養她的那塊土地。
　　如今，我的兩個母親，一個已經永遠地走了，一個躺在床上。我知道，總有一天，她們都會離我而去，我終將成為沒有母親的孩子。從此，我沒有“媽媽”可叫，也沒有“姆嫚”可叫……但是，我的兩個母親給予我的一切，我會繼承下來，給予我的孩子。我有血地，我母親生我流下的血淌在家鄉的土地上；我也是母親，兒子的血地上海，有我身上流下的鮮血。
　　這世界上，什么都不一樣，唯有母親的心，一模一樣。
　　多么希望有一天，我能讀到一本人類的母親史，記錄世界上各個民族、各種膚色、各個時代，各個地域誕生過的偉大母親，把她們一一載入史冊，讓她們流傳千古。人類書寫了各種各樣的歷史書，這些書中，偉大人物的名字比比皆是，母親的名字卻十分罕見。我的兩個母親十分平凡，卻是我心目中的偉人。我多么希望，這本母親史里，有我的兩個母親的名字，她們是：
　　我的“姆嫚”——黃信蘭。我“姆嫚”從前沒有名字，只有小名，直到三十六歲入黨時，我母親才有了大名，這個正式的名字。
　　我的“媽媽”——王鄆。王鄆原名王穎婉，這是那個時代大戶人家小姐的雅名，去延安后，她和那些奔赴延安的知識青年一樣，改了名字，以示在革命中新生。鄆，在字典上只有一個解釋：山東鄆城縣。我公公周而復曾經用“鄆”做過筆名。婆婆到延安后，公公將這筆名給我婆婆，成了她新生的名字。雖說他們的婚姻破裂，可是名字刻在婚姻里，留下永久烙印，抹不掉了。
　　
　　２００７年５月１３日母親節初稿于上海
　　２００７年５月２９日完稿于美國芝加哥兒子婚禮前夕
　　２００７年１０月２３日修改于我的“姆嫚”逝世２０天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