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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花·上酸菜

2007-12-29 00:00:00
上海文學 2007年3期


  1
  
  翠花在天氣很冷的時候接到了一個秘密指令。這個秘密指令是一張白色的紙條,在半夜的時候從門縫里塞進來的,她甚至還能看到紙條上沾著的雪花的痕跡。因為半夜里曾下了一場很大的雪。她早上開門的時候,看到臺階上鋪著厚厚的雪,厚厚的雪上還有一深一淺的腳印。但早上的時候分明是雪已經停了,所以她就估計到紙條是半夜的時候塞進她的門縫里的。
  紙條上的指令很簡單,是讓她到城東的一個賓館里報到。去那里做什么,為什么要去,紙條上都沒說。
  翠花打了一個電話給鐵頭。鐵頭是她在電影廠學員班里的伙伴。這兩天,她正和他一起搭檔演《雷雨》。她演四鳳,而鐵頭演四鳳的哥哥魯大海。
  翠花拿著電話:“鐵頭,是不是你把紙條塞進我家的?”
  鐵頭顯然還沒睡醒,帶著睡意很茫然地:“什么紙條?是魯大海手里拿著的紙條嗎?”
  翠花有些生氣了:“什么魯大海,魯大海什么時候手里拿紙條了?你不要亂說好不好?”
  鐵頭有些清醒了:“對對,魯大海不是通過紙條叫四鳳走的,他是直接對四鳳說的。哎呀,那句臺詞是怎么說的?就是那句,魯大海找到四鳳,要她離開周家的那句。”
  翠花提高聲音了:“哎,我說你別裝傻好不好?我現在跟你說的是紙條,不是《雷雨》。”
  鐵頭茫然地:“什么紙條?我不知道什么紙條。”
  翠花尖聲喊了起來:“就是那張叫我去城東賓館報到的紙條。”
  鐵頭更茫然了:“城東賓館?你去城頭賓館做什么?那是一只雞窩。像你這樣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是不能去的。”
  翠花“啪”地一聲放下電話。惱怒地杏眼圓睜。
  翠花身上最令她得意地就是那雙杏眼。不大不小,像孩童一樣的烏黑的瞳仁,烏溜溜的杏眼。這樣的杏眼在她這個城市很少見,幾乎就是絕無僅有。這樣的杏眼,應該是長在一本描寫上一個世紀20年代廣州生活的小說《三家巷》里的女主角名叫區桃的女子的臉上的。
  翠花年方十七,皮膚雪一樣的白,烏黑的頭發和她烏黑的眼瞳相交輝映,再加上一雙絕世無雙的杏眼,如果不是身段太矮小的話,那絕對是令大大小小的導演傾倒的美人了。對于翠花來說,令世人傾倒一點吸引力也沒有。最重要的是要令導演傾倒。翠花從記事那天起,就渴望當一部戲的女主角。幸虧她不是出身名門,也沒有人向她大聲吆喝:“我們家不出戲子。”
  那紙條是什么人塞進來的呢?翠花住在一條貧窮的小巷里。這種巷子,平常是連一部“捷達”都看不見的,更別說什么“奔馳”“寶馬”了。但紙條分明用的是好紙,是好人家里用的紙。字跡絹秀,倒像一個小姐的字。
  翠花正在茫然,鐵頭的電話又打過來了。鐵頭說:“我想起來了,城東賓館住著一個劇組。昨天剛到的。”
  翠花一聽到“劇組”這個名字,渾身的熱血一下涌上了頭。“劇組?是劇組嗎?你沒聽錯?”
  翠花大聲地:“那他們來拍什么戲,你知道嗎?”
  鐵頭:“不知道。”
  翠花:“那你還呆著干什么?還不趕快去問?”
  鐵頭在電話里委屈地:“你也不看看現在是幾點鐘?這么早,我找誰去問?”
  翠花突然想到了那張紙條,高興地笑了起來:“你也別去問了,不是已經叫我去了嗎?”
  鐵頭也在那邊嘻嘻地笑:“有什么好事,可別忘了我。”
  翠花大聲呸了一口:“美死你。”
  
  于是翠花飛快地穿上一雙厚底的花布棉鞋。這種天氣出門,是一定要穿棉鞋的。她還穿了一件碎花的棉襖,棉襖是粉紅色的,她還穿上了一條深紅色的棉褲。這樣,翠花出門的時候,整個就是一個花姑娘了。其實翠花是很會打扮自己的,在一個由花棉布組成的立體上,浮現出一雙烏溜溜的杏眼,少女的芬芳因此而四溢。
  翠花打開門,馬上給迎面而來的寒氣逼了回去。真冷啊。她有些懊喪地關上門。從她家去城東賓館,要走一條很長的路。這么早,又這么冷。像她這樣的一個女孩子,雖然不是出身于富貴之家,但在家里也是受父母的百般呵護的。這樣的天氣,在溫暖的被窩里睡上一個懶覺,然后中午吃上一碗熱騰騰的酸菜粉條。一時翠花就被這種美好的情景深深地吸引住了。她差點就忘記了手上的紙條而鉆回被窩里了。而在這時,她的母親從臥室里走了出來。
  母親滿臉睡意地:“花兒,你要去哪呀?”
  這時她突然聞到從她母親身上傳出來的強烈的油煙氣味。這種氣味提醒了她。她決不能像她母親那樣過一輩子。
  翠花因為感覺到了自己的厭惡情緒而變得惶恐:“我要到外面走一下。”
  母親驚訝地:“這么早?”她看看窗外:“外面好像很冷呵。”
  翠花不由自主地應著:“真的很冷。”
  母親看看她:“哦,連衣服都穿好了。”
  翠花突然很堅決地把門拉開,沖到了雪地里。
  
  翠花是在胡同口遇到文繡的。文繡當時和她的年齡一般大,但沒有她長得好看。文繡的眼睛很小,臉還是黑的。家境和翠花差不多。今天文繡穿了一件灰白色的棉襖,頭發上戴了一朵塑料花,使她看上去還是很喜氣。塑料花帶來一種喜氣洋溢在她的臉上。兩人在胡同口的雪地上站著,互相打量著。翠花張了張嘴:“你也這么早呀?”文繡突然臉上樂開了花的:“我要嫁給皇上了。”
  翠花輕輕叫了一聲,看來這個早晨是個多夢的早晨。她不相信地:“你要嫁皇上?”文繡喜滋滋地:“我在皇宮里的表舅等一會兒就要帶著魏公公來提親了。”
  翠花一臉茫然地:“魏公公是誰呀?誰是魏公公?這個名字倒是挺上口的。公公。”
  文繡抿嘴一笑:“公公你都不知道呀。那你還去東城賓館做什么?”
  翠花警惕地:“你知道我要去東城賓館?”
  文繡又抿嘴一笑:“這我還不知道?我還知道你準備去扮演我呢。”
  翠花大吃一驚:“怎么?我去演你?”
  文繡向她招招手。翠花控制不住自己地向她走去。
  文繡:“停。”
  翠花停下。
  文繡嫵媚地對著她行了個屈膝禮,身體軟軟地,姿態里充滿了少女的芬芳。
  文繡:“來,你先學學,這叫蹲安。是皇宮里的老禮兒。你以后見著皇上皇后太后都要行這個禮的。
  翠花忍不住也學著她行禮。
  文繡又抿嘴笑起來:“不行,你身子骨太硬了。沒有我的那股嫵媚勁。”
  翠花不服氣地:“誰說你嫵媚來著?聽說在皇上的五個女人當中,你是長得最難看的。”翠花一邊說,一邊想到自己要去演這個長得最難看的女人,心就有點隱隱作痛。
  文繡的臉一下子變得落寞起來:“我知道皇上喜歡婉容皇后。就連娶我,也不能是白天,是晚上娶我的。我命苦呀。”
  翠花看著她難受,心一下子就軟下來了,連忙安慰她:“哪分什么白天晚上的?總之都是皇上的女人。我們做后人的,誰去計算你是白天進去的還是晚上進去的?”
  文繡眼睛里閃出了一絲淚花:“還是你這個孩子厚道。來,我來教你一首歌謠,說不好你一會兒要用得上。”
  穿著花棉襖的翠花和穿著灰棉襖的文繡于是就在胡同口的雪地上拍著手唱起一首上個世紀初的歌謠起來:“打花巴掌拍呀,正月正;老太太抽煙看蓮花燈;燒著香兒捻紙捻兒呀;茉莉茉莉花呀,江西臘呀;靄行尖……”
  文繡突然停了下來:“慢,你可知道什么叫靄行尖?”
  翠花看著她,搖頭。
  文繡神秘地:“那是我們的滿語,是箭靶子的意思。”
  翠花茫然地:“滿語?”
  就在這一會兒,文繡在她面前消失了。
  
  翠花茫然地站在胡同的雪地上。她用力地揉了揉眼睛。茫然間,她就像在這冬天的雪地里做了一個短短的白日夢。她突然對自己的前程感到了些許的擔心。那個叫文繡的女孩兒,分明就是她的一個鄰居,怎么就要嫁到宮里去了,而她,又好像和文繡的命運有了某種的牽連。就在翠花感到茫然的時候,鐵頭站到了她的跟前。鐵頭長著一張長長的白臉,還有一雙細細長長的眼睛,怎么看也不像他的外號。按照翠花她母親的說法,這個鐵頭長著一張滿人的臉蛋。大冬天的,鐵頭還剃著一個光頭。
  
  鐵頭叫了她一聲:“花兒。”
  翠花一下子就醒了過來,她一眼就看見了鐵頭的光頭。她驚叫了一聲:“鐵頭,你的頭發呢?”
  鐵頭笑嘻嘻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光頭:“剛剃的。”
  翠花不滿地:“這么難看。”
  鐵頭還是摸著自己的腦袋嗨嗨地笑著。
  翠花:“傻不傻呀你。”
  鐵頭嚴肅地:“你看我像不像荊柯?”
  翠花笑起來:“什么呀你?”
  鐵頭:“那像不像汪精衛?”
  翠花笑得身子都抖了起來:“什么亂七八糟的你。”
  鐵頭做了一個手勢:“他們都是刺客。都是大名鼎鼎的刺客。”
  翠花嘲笑地:“那關你什么事呀?”
  鐵頭熱血沸騰地:“我也要當刺客。”
  翠花驚奇地:“你要刺誰呀?”
  鐵頭自豪地:“當然是漢奸了。”
  翠花感到腦子有點兒亂:“誰是漢奸呀?”
  鐵頭支起手指頭在數:“王連舉、汪精衛、川島芳子,還有溥儀。”
  翠花腦子越發地亂了:“溥儀不是皇上嗎?他怎么又是漢奸了?”
  鐵頭顯得很有學問地:“因為他投靠日本人。”
  翠花感到雪地上的寒氣正往身上涌,她感到冷。
  翠花的牙關打著顫:“他們是漢奸又關你什么事呢?”
  鐵頭再次嚴肅地:“所以我要當刺客。”
  翠花實在不耐煩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我告訴你,鐵頭。你能把臺詞背得順順溜溜的就謝天謝地了。還當什么刺客。我不聽你胡說了。我現在要去東城賓館。”
  鐵頭看著她:“我也要去那里。”
  翠花:“你去做什么?”
  鐵頭:“那里有漢奸。”
  翠花突然感到她盼望了一輩子的好事將會被這個愣頭青攪混了。她憤怒地大聲地:“你還當刺客?瞧你這個樣子,長著一副姑爺樣,白臉,長臉,細眼,整一個漢奸樣。你自個兒先把你自個兒廢了得了,還想著去廢人家。你走開,別擋著我。剛剛來了個文繡,現在又來了你。今天我真不知是好日子還是壞日子,都給你們搞糊涂了。”
  翠花說著一把推開鐵頭,大踏步地走了。
  
  翠花推開東城賓館一樓簡陋的玻璃門時,里面的暖氣迎面撲來。這就使翠花感到心情馬上好了起來。進了賓館的大堂后,她首先看到的是一派繁榮的景象。大堂里人來人往,而且來往的人都是些很有派頭的人,都是些看上去就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在翠花看來,見過大世面的都是穿著名牌休閑服的人,寬松的棉質長褲,寬松的棉質上衣,而不像鐵頭那樣的小混混,一天到晚就穿著一套皺巴巴的西裝。她坐在大堂的沙發上,一直看著一個站著正在跟一個帥小伙子說話的年輕女人。這個女人容光煥發,戴著一副墨鏡,言語間充滿了自信。而且最重要的是,這個女人就是穿著棉質休閑裝的。棉質休閑裝在這時像是給翠花發出了某種聲音,使她坐在大堂里如沐春風。她真愿意一輩子就這樣坐在這個大堂的沙發上不回家了。如果她日后有了錢,當然是足夠的錢,她就一輩子住在酒店里。
  越來越多的人在大堂里走來走去。憑著翠花的經驗,這里真的是住進了一個劇組。這個觀察使她感到了安心。剛剛在雪地里站久了,一下子坐在了這么暖和的地方,翠花感到倦意慢慢地涌了上來。但她手里還是緊緊地捏著那張神秘的紙條。不一會兒,翠花就這樣捏著紙條在大堂的沙發上睡著了。
  等翠花醒來的時候,她的面前坐著兩個人,正用同樣的詢問的目光看著她,正是她剛剛一直盯著看的那個風度翩翩的女人和旁邊的帥小伙,女人還是戴著墨鏡。
  翠花張嘴:“我餓了。”
  兩個人還是看著她,不動聲色。
  翠花抬高了聲音:“我餓了。”
  戴墨鏡的女人問旁邊的帥小伙:“她說什么?”
  小伙:“她說餓了。”
  戴墨鏡的女人搖搖頭:“真不識大體。怎么能在大庭廣眾前說餓這個字呢?”
  翠花一下子就聽到了自己肚子里的咕咕的饑餓聲音。她有點后悔沒有吃上一碗粉條再出來。翠花張張嘴:“我餓。”
  帥小伙:“你笑一個。”
  翠花聽話地笑了一下。
  小伙興奮地一拍大腿:“好,笑不露齒。”
  戴墨鏡的女人:“走幾步給我們看看。”
  翠花利索地站了起來,走了幾步。
  小伙又興奮地拍了一下大腿:“好,不張狂。”
  戴墨鏡的女人:“你會念詩嗎?”
  翠花張嘴念了起來:“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女人高興地:“天啊,她還懂徐志摩。”女人站起來,向旁邊站著的幾個穿袍子的人招手:“快來,跟她量尺寸。
  穿袍子的人把翠花圍了起來,拿出軟尺在她身上量著。
  “身高:一米六零。”
  “腰圍,六十公分。”
  翠花尖聲叫起來:“我餓。”
  
  八盤熱氣騰騰的大菜放在翠花的面前,有她最愛吃的酸菜燉粉條、蘑菇燉小雞、海帶燉排骨,還有烤得焦黃的烤鴨、醬骨頭、夫妻肺片、水煮牛肉和又肥又嫩的烤羊排。翠花從來就沒看見過這么多好菜這樣排著整齊的隊伍擺在她面前。她一下子就被這八只大菜深深地吸引住了,這個時候如果你問翠花爹親娘親還是八大菜親,她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你是八大菜親。翠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埋頭就吃了起來。
  戴墨鏡的女人和帥小伙坐在她的對面,滿懷樂趣地看著她埋頭大吃。
  戴墨鏡的女人:“李忠,你看她怎么會是這副吃相?一點也不斯文。和剛剛笑不露齒的樣子截然不同。人可真是變得快呀。”
  李忠謅媚地:“主子,她可不能和你比呀。她是窮人家的孩子,哪見過這種排場?哪像你呀,一出生嘴里就含著金呀玉呀的。”
  女人偷偷捏了他一把:“李忠呀,我就愛聽你說話,不然我怎么會舍了皇上和你偷情呢。”
  李忠臉有些紅:“主子,快不要這么說,我和主子的這檔事,全部責任都在我。是我這個下人勾引主子的,決不是主子要和我偷情。”
  女人嘆了口氣:“但他們現在都不這樣想,他們都說是我守不住才勾引你。但是即使是這樣,我也沒錯呀。我一個大美人,總不能天天晚上自個兒躺在床上手淫吧。”
  李忠臉更紅了:“主子,千萬不要提那兩個字。太難為情了。”
  女人脈脈含情地看了他一眼:“好,我們不說了。我們還是看她吃飯。哎呀,看著她吃飯,連我的胃口都好起來了。她吃得真香啊。呵,對了,她是不是要演我的貼身丫頭小紅呀。”
  李忠:“聽說還沒定。導演想讓她演小紅。可是現在演文繡的演員一時來不了,我剛剛聽副導演說,還說不準讓她演文繡呢。”
  女人抬起手想把墨鏡摘下來,李忠阻止她:“別,主子,你這樣的大明星,讓她看見了,準把她嚇得連飯也吃不下了。你就可憐可憐她吧。”
  女人撲哧一笑:“瞧你這張嘴,都趕上小明子了。”
  兩人繼續聚精會神地看著翠花吃飯。
  女人又張嘴:“哎,你剛剛說演文繡的人不來了,為什么呀?”
  李忠:“她好像嫌價錢低了。”
  女人有些激動:“她什么人?還講價錢?”
  李忠壓低聲音說:“主子,你剛從英國回來,不知道現在的電視劇行情長了,一年國內要開幾千集的電視連續劇,而演員就這么些,傻瓜都知道長價錢呢。”
  女人有些兒發呆:“可不是,你說我在英國呆這么些年,可少嫌了多少?”
  李忠笑了笑:“這可不能比,你現在出落成這副派頭,可不是錢就使得了的。”
  女人又含情脈脈地看了李忠一眼。
  翠花這時正集中精力地對付著一塊醬骨頭。你看,人家大飯店的骨頭做得就是好,在家里媽媽也做過醬骨頭,可做出來的骨頭不是硬得啃不動就是爛得沒了味道。可人家這骨頭,軟硬兼施,味道濃的。
  因為骨頭太大,翠花只好把骨頭像雞腿那樣拿在手里啃。
  女人實在看不過眼了:“哎呀呀,讓我和這種女人演對手戲?也太丟份了吧。這種小丫頭,再過十年也成不了氣候。李忠,你告訴導演,要是讓她演文繡我就不演了,太欺負人了。在戲里還要她嘔氣。”
  女人站起來,從墨鏡里很鄙視地看著翠花,扔下李忠揚長而去。
  
  李忠連忙站起來:“主子,別生氣,我會和導演說的。”
  女人柳眉橫豎:“你別跟著我,我要回房間睡覺。昨天機場積了雪,飛機降不下來,把我扔在青島的一個破酒店里,那張床呀,就別提有多臭了。我要好好睡一覺。告訴副導演,誰也不要打擾我。”
  李忠皺著眉頭重新坐下,不滿地看著還在大吃的翠花。
  翠花放下骨頭,很文雅地用熱毛巾擦干凈手,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
  翠花笑瞇瞇地看著李忠:“怎么?她生氣了?”
  李忠愣了一愣,不相信地:“你和我說話?”
  翠花看著他:“怎么了?我不能和你說話?”
  李忠不屑地:“你吃飽了?”
  翠花又伸了個懶腰:“真是吃舒服了。哎,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呢,你女朋友是不是生氣了?”
  李忠:“誰是我的女朋友?”
  翠花:“哎,就是剛剛那個戴墨鏡的女人呀,哎呀,她可真有風度,我這輩子肯定就沒她這種風度了。”
  李忠從鼻子里噴了一聲:“你?你知道她是誰呀?”
  翠花瞪大眼睛:“她不是你女朋友嗎?”
  李忠:“你別胡說,她是梅芳芳。”
  翠花張大了嘴:“什么?我的天呀,她就是梅芳芳?她不是在英國嗎?”
  李忠得意地:“她就是回來拍這部戲的。”
  翠花捶胸頓足地:“哎呀,你怎么不早說,我有她的照片,就放在錢包里,我要找她簽名。”她難過地尖聲叫了起來:“你賠我,你賠我。”
  李忠急得站起身走過來拿手去堵她的嘴:“你喊什么?你真是個神經病。”
  翠花被堵住了嘴還在吱吱地叫著。
  一個人氣急敗壞地用力把李忠拉開:“你想干什么?”
  李忠和翠花同時轉過頭,原來是鐵頭站在李忠后面。
  翠花歡呼起來:“鐵頭,鐵頭。”
  鐵頭悶聲道:“是不是他欺負你?”
  李忠怒聲:“小明子,你找死啊。”
  翠花和鐵頭同時地:“小明子?小明子是誰?誰是小明子?”
  穿著牛仔褲的副導演走過來,一把拉住鐵頭,轉身大聲地對其他人說:“找到了,找到了,小明子在這兒。”
  鐵頭莫名其妙地:“小明子是誰?”
  李忠沉著臉:“你別裝傻了,小明子是皇上的寵物。”
  鐵頭:“寵物?”
  翠花:“寵物不是貓嗎?寵物不是狗嗎?怎么是鐵頭?”
  李忠大聲地:“是寵侍,不是寵物,行了吧,寵物的寵,侍應的應。”
  鐵頭對翠花:“我剛剛明明聽到他說的是寵物。”
  翠花:“對,我明明聽到他說的是寵物。這個人,怪不得把皇后給害了,原來是個說話不認賬的混蛋。”
  李忠怒道:“你說誰說話不認賬了?”
  翠花鼓起勇氣地:“說的就是你。”
  李忠英俊的臉變成了豬肝色,捏緊拳頭:“你再說一遍。”
  鐵頭馬上擋在翠花的前面:“怎么著了你,還想打人了?”
  李忠的拳頭在鐵頭的眼前揮了揮:“我打你這個不男不女的小太監。就是你從小在宮里把皇上給引誘壞了身子,讓他日后對女人沒有了興趣。”
  鐵頭的白臉更白了:“我呸,你說我是太監?我告訴你,我把我的女朋友都叫來,這個大堂里坐都坐不下。”
  副導演生氣了:“什么亂七八糟的你們這幫小孩,人小鬼大。你們再吵,我把你們通通趕走。告訴你們,排隊等著上戲的人多得海了,隨便抓兩個來也比你們強。”
  副導演這番話倒真管用,幾個人馬上就不吭聲了。
  副導演這時才看到翠花面前的一桌菜,他大驚失色地:“誰把這菜吃了?啊?你們這幾個混蛋,說,誰把這一桌菜給吃了?”
  幾個人面面相覷,李忠指著翠花:“是她吃的。”
  副導演兇翠花:“什么?是你吃的?你知不知道,這桌菜是給誰備的?”
  翠花難過地搖搖頭。
  副導演繼續兇:“不知道你還吃?這是給我們的老板備的。他等一會兒就到。你看看,把烤鴨吃成了這樣,干脆把你烤了給老板吃算了。”
  翠花害怕得嗚嗚地哭起來:“是梅芳芳叫我吃的。”她指指李忠:“你不信問他。他也坐在這里看著我吃,還在一邊說風涼話。”
  副導演問李忠:“是不是這樣?”
  李忠冷笑了一聲:“這個丫頭,還當面說謊。真是膽大。”
  翠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她的前程就要被這個長得一表人材又性感的帥哥給毀了。不行,她要反抗。她指著李忠:“是他勾引梅芳芳的。”
  翠花的聲音很大,很清脆,帶著十七歲少女的天真。這句話整個大廳都聽見了,大廳里馬上響起了噴射性的笑聲。
  李忠又急又惱地:“哎呀,今天可真是栽在這個丫頭身上了。罷罷罷,我也不跟你說了。我走還不行?”
  李忠甩手而去。副導演聲音洪亮地吩咐餐廳里的服務員:“把菜通通拿回廚房里重做。做得好一點,不要給老板看出來是給人吃過的。”
  服務員愉快地收拾菜盤,一邊用眼睛看著翠花:“是。這容易做得到。”
  翠花突然控制不住地打起飽嗝來了。
  副導演厭惡地看著她:“還不趕快拿毛巾塞到嘴里?”
  翠花聽話地拿起毛巾塞到嘴里,但還是忍不住地打。她剛才實在是吃得太飽了。
  鐵頭在一旁可憐地看著她。
  
  2
  
  在末代皇帝溥儀的眼里,文繡是一個又丑又犟的女人。他一點也不愛他。當年他在她的照片上畫圈圈的時候只是因為給那兩個老太妃逼婚逼得煩了。他那時在宮里和小明子玩得正好,每天都騎著自行車在紫禁城里玩鬧,根本不想什么結婚。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結婚。結婚對他一點意義也沒有。于是他就這樣圈定了一個本來是平常女子的女人的命運。
  在法庭和文繡對質的時候,文繡指責溥儀虐待她。這使溥儀感到驚訝。說老實話,溥儀不覺得自己有虐待文繡的行為。一個原本是胡同里出身的小女子,長得又不好看,要不是他當時心情不好亂圈亂點,她能過上皇宮里的好日子嗎?光是使女,她就有幾個,要不是他點了她,當使女的應該是她吧。溥儀尖著嗓子說:“大婚的時候,朕賞你家一套宮里的家具,都是最好的花梨木的。”在皇宮里,溥儀自認為對她是盡了責的,錦衣玉食,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就是沒有同房嗎?同房有這么重要嗎?一個又丑又犟的女人,卻是什么都想要,還要和皇后婉容嘔氣,在他眼里,真是太過分了。而且這個女人還居然問他要五十萬大洋做贍養費。
  
  “那時的五十萬是多少啊?”翠花大大咧咧地問。她老老實實地坐在一張沙發上,兩只手老老實實地疊在穿著花棉褲的腿上。
  沒有人理她。梅芳芳蹺著一條瘦長瘦長的腿,半只屁股坐在沙發上,還抽著煙。她依然是戴著墨鏡。李忠依然緊緊地跟隨著梅芳芳,坐在她的身邊。
  翠花有些惶然,求援地看看梅芳芳身邊的李忠:“忠哥,你知道嗎?”
  李忠也不看她:“我怎么知道?你問導演。”
  梅芳芳從墨鏡里嘲笑地看了她一眼,李忠馬上接口:“你長不長腦筋呀?那時才是民國初,那時的一塊錢是現在的多少倍,你算算不就知道了嗎?”
  翠花委屈地:“我不就是不知道才問嗎?”
  梅芳芳開口了,她不緊不慢地:“你知道了又怎么樣?我告訴你吧,那時的五十萬等于現在的五千萬。”
  翠花嚇得嘴巴張大了合不攏:“天啊,五千萬?那可以買多少部奧迪A六呀。”
  梅芳芳驚訝地摘下眼鏡:“哎呀,還看不出你這個窮丫頭,還居然知道奧迪A六。”
  翠花興奮地把手從腿上揮起來:“那還不止了,我最喜歡的車是卡迪拉克,哎,就是電影里黑手黨老大開的那種。”
  梅芳芳撇撇嘴:“一點品位都沒有。”
  翠花無限向往地:“我最愛看的電影就是《教父》,哎喲,里面的主題曲就別提多好聽了。要是讓我聽著那首主題曲,再和馬龍白蘭度一起坐在那輛黑色的卡迪拉克里面,就這么一回,我死了也愿了。”
  梅芳芳和李忠同時地:“哼!”
  導演開口了:“不對吧,芳芳,那時的五十萬有可能等于現在的五個億。”
  翠花幾乎是尖叫了:“天啊,當皇妃真是太好了。”
  
  梅芳芳搖搖頭:“不可能,要是文繡要溥儀拿五個億給她,她也太貪了。也不可能。”
  導演翻著手上的劇本:“按照劇本上說的,當時溥儀在法庭上說他根本就沒有那么多錢,但文繡指出他給那些遺老遺少時錢就是這么大把大把地給的。”
  李忠也看著手上的劇本:“但溥儀說那是給那些人作為復國用的。”
  梅芳芳關心地:“那最后到底是給了多少?”
  導演:“給了十萬。”
  翠花:“那還是一個億吧。”
  李忠:“可能是一千萬。”
  梅芳芳:“即使是一千萬,一個單身女人,也足夠過一輩子呢。拿一百萬去買層樓,一百萬置些零零碎碎,還有八百萬拿在手里,那怎么還會到后來這么窮愁潦倒,給人洗衣服呀?”
  李忠:“那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只有一百萬。”
  導演點著頭:“可能可能,有這個可能。”
  翠花天真地:“一百萬能買一輛卡迪拉克嗎?”
  
  溥儀推門走進導演住的302套房里的時候,看到屋里所有的人都在低著腦袋看劇本。這使他感到非常的驚奇。后來他對香港的同行說起這個問題,說為什么現在大陸的電視劇拍得要比香港的好,那就是因為香港的演員都不認真研讀劇本,而大陸的演員都像會考那樣讀劇本。于是他充滿熱情地向全體正在研讀劇本的人打了招呼:“嗨,”溥儀的身后緊緊跟著鐵頭。只是鐵頭稍微改了一下模樣,戴了頂瓜皮帽。臉上還流露了謅媚的笑容。
  當然是導演第一個抬起了頭,導演一看見戴著墨鏡的他,眼睛馬上發亮,一個箭步沖上去與他親切握手:“哎呀,到了,一路上好吧。這個小明子你滿意嗎?”溥儀回過頭來,親切地摸了一下鐵頭的頭頂,這時鐵頭已經把瓜皮帽摘下來了。
  溥儀親切地:“不錯,這正是朕需要的人。而且,他的皮膚好極了。”
  翠花放下手中的劇本,目瞪口呆地看著鐵頭。其他人當然也馬上停止了研讀劇本,翠花飛快地作出了她應有的反應:“嗨,又來了一個戴墨鏡的。”當然她說完后就感覺到自己失言了,飛快地捂住了嘴巴,并害怕地看了一眼梅芳芳。誰知梅芳芳大度地朝她看了一眼,摘下墨鏡,伸出玉手給溥儀:“哈啰,還記得我們在前年的戛納見過嗎?”
  溥儀的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笑容,緊緊地握住梅芳芳的手:“美人,美人,我當然記住了。我們還在紅地毯上合過影。”
  梅芳芳嬌媚地笑了起來。在翠花看來,她的笑容簡直可以殺人。
  梅芳芳:“你還不把眼鏡摘下來?我都摘了。”
  溥儀連忙摘眼鏡:“該死,該死。”
  導演拍著手說:“好了好了,都是熟人,就更好合作了。在今后的三個月里,一個是皇上,一個是皇后,可要把身份記牢了。”
  梅芳芳一把挽起溥儀的手:“親愛的,你可不要冷落我呀。”
  誰知溥儀臉色大變,一把甩開梅芳芳的手:“這不行。這會不忠實于真正的溥儀的。”
  梅芳芳尷尬地站在一邊,李忠連忙過去安慰她。
  溥儀繼續大發其言:“我來之前已經把所有關于溥儀的電影電視都看了一遍,我認為寫得最有人性的是安東尼奧尼執導的《末代皇帝》,但演溥儀演得最好的是陳道明。香港也有用溥儀作題材的電視,但水平就一般了。但是,我認為,目前所有的已經上演過的溥儀都沒有把真正的溥儀寫出來。我是做了準備才過來的。我心目中的溥儀就是一個同性戀者。他一生的悲劇除了做不成皇帝外,就是活生生地壓抑了他的性。他太可憐了。我認為,只有把同性戀的溥儀寫出來,這部作品才會取得成功。”
  導演有些尷尬,他咳嗽了一聲:“家駒,這可是在大陸,不是在香港。”
  正在慷慨激昂的溥儀一下子愣住了,他看看導演,又看看梅芳芳。梅芳芳這時已經重新戴上了墨鏡了。他最后把眼光落在李忠身上:“如果我沒猜錯,這位肯定就是我的情敵了。”
  李忠不陰不陽地點了點頭。
  溥儀:“好,好。真夠英俊了。”
  沒有人說話。
  溥儀:“導演,我的房間在哪?”
  
  溥儀和鐵頭剛走出房間,梅芳芳就臉色黑黑地說了一句:“傻冒。”
  李忠也跟著說:“傻冒。”
  導演制止他們:“不能有情緒,還沒拍戲就有情緒了,這不好。”
  翠花問:“什么是同性戀呀?同性戀是不是就是公公?”
  導演不耐煩地擺著手:“你不要瞎摻乎了。公公和同性戀不一樣。來來,我們抓緊時間看劇本。”
  翠花喜氣洋洋地:“導演,我看哪部分呀?”
  導演:“三個女人的部分你都要看。皇后,皇后的使女小紅,還有文繡。”
  翠花乖巧地答應了一聲,低下頭看劇本。
  梅芳芳拿起劇本:“我回房間看。”她說完對李忠使了一下眼色。
  李忠:“導演,那個文繡什么時候來呀?”
  導演:“她快了。”
  梅芳芳黑著臉:“導演,我可是在英國為了這個劇搶出時間回來的。你可不要告訴我,說有人可以晚到。”
  導演連忙賠著笑臉:“不會的,因為是先安排了你單獨的戲,還有你和溥儀的戲,你和文繡一起出場的戲后拍。這我們可是按照你的時間來排的。”
  梅芳芳臉上又露出了殺人的笑容:“哦,是這樣。”
  
  翠花被安排在二樓的一個單人房間。晚上的時候,翠花一個人坐在床沿上,隔著玻璃,可以模糊地看見窗外飄落的零星的雪花。翠花看著窗外的雪花,回想起今天這一整天的事情,覺得奇妙得不得了。要是一生都像今天這么有意思就好了。她這時手里還拿著劇本,導演要她好好看劇本。但她還不知她要演小紅呢還是文繡。小紅和文繡太不一樣了。她想起早晨的時候在胡同口遇見文繡的情景。那時的文繡是那么地肯定她肯定是演她自己的。她這時要想起文繡的樣子,卻怎么也想不起。聽說服裝師傅那里有文繡在宮里的照片,翠花便想著看能不能問她要來看看。但她這里沒有服裝師傅的電話。翠花記得鐵頭好像是分配在她的旁邊的房間。她拿起電話打到鐵頭的房間,電話響了很久,沒有人接。鐵頭可能到別人的房間看電視了。于是翠花就逐個房間地打電話,但是沒有一個房間有人接電話。
  翠花放下電話,心里一陣恐慌。這一大間酒店,人都去哪里呢?一個劇組,來了百多號人的,都去了哪里?外面這么黑,還飄著雪。她正驚慌著,門鈴響了。翠花呆如木雞地站著,聽著門鈴一遍一遍地響。
  “有人嗎?”外面有人用生硬的普通話問。
  是男人的聲音。翠花聽到聲音后精神振奮了很多。小跑著去開門。門開了,原來是演溥儀的香港演員。翠花望著他,無限欣喜地:“你找我?”
  溥儀文質彬彬地:“想問一下,其他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他話音未落,鐵頭像鬼影一樣地出現在他們面前。把兩人都嚇了一大跳。
  溥儀埋怨地:“嘩,嚇死人了。你不知道人嚇人會嚇死人的嗎?”
  他的廣東普通話把“嚇”發音成“剎”。翠花聽著有些難受,就糾正他:“是‘嚇’,不是‘剎’。”溥儀并不是生氣,學著她的口音:“嚇,嚇,嚇。”
  翠花推了鐵頭一下:“你剛剛到哪里去了?我打電話到你的房間沒人接。”
  鐵頭作了一個叫她不要作聲的手勢。謅媚地對著溥儀:“皇上是不是悶了?小明子我帶你到熱鬧地方玩玩。”
  溥儀精神一振:“現在?有什么好玩的,你先說說。真有好玩的,朕就做個微服私訪。”
  鐵頭:“我帶皇上去聽二人轉。”
  溥儀:“二人轉?二人轉是什么?”
  鐵頭:“皇上不知道大名鼎鼎的二人轉?”
  溥儀搖頭:“沒聽說過。”
  鐵頭嘆了口氣:“哎呀,你們這些香港人呀,連二人轉都不知道,還出來混。”
  溥儀感興趣地:“真有這么好?”
  鐵頭嘴一扁:“真有這么好。”
  溥儀著急地:“那我們現在就去。”
  鐵頭:“我們現在就去。”
  翠花一把拉住男演員的手:“皇上,你不能去。”
  溥儀和鐵頭驚訝地看著她。溥儀:“我為什么不能去?”
  翠花:“皇上,你忘了那年在天津,就是小明子使壞帶你去了妓院,還惹了病回來。結果給皇上主子知道了,可摔壞了家里多少寶貝?”
  
  溥儀問鐵頭:“小明子,可真有此事?”
  鐵頭忿忿地看了一眼翠花:“皇上,我忘了。”
  男演員甩開翠花的手,小心翼翼地:“小紅,你放心,我不會惹病的。因為現在有安全套了。”
  翠花一下羞紅了臉。
  溥儀和鐵頭高聲笑著揚長而去。
  
  陷害溥儀是鐵頭實行他的鋤奸計劃的首要部分。其實很多人不知道,就連翠花也不知道,鐵頭是滿人。他的祖上是滿人里的貴族,是八旗中的黃旗。但其實鐵頭并不知道這八旗里的顏色有什么講究,但他小的時候經常聽大人們關著門喝酒的時候議論說是溥儀把滿族給害了。但究竟怎么個害法,他也不大清楚。反正害了就是害了。窩囊地害和利索地害都是害。害了滿族的人就是害人蟲。作為他的寵侍,他當然知道溥儀對自己的皇后和皇妃非但不喜愛,還煩得不得了。這也是他從小在宮里把他攛使壞了。而且要命的是那些女人都不知道溥儀要的是什么。只有他心里清楚,這個皇帝正兒八經地是個小孩,一個永遠長不大的脆弱的孩子。鐵頭在來東城賓館之前看了很多關于溥儀的電影和電視,包括那著名的《末代皇帝》,可是沒有一部作品能把這個孩子的溥儀寫出來。一個孩子,一個國家的命運就交在一個孩子身上,這簡直是荒唐。這就注定了一個朝代的滅亡。而這種廢物,你不把他殺了,留他下來做甚。
  因此當溥儀用他的不純正的普通話問他:“小明子,我們去哪玩呀”的時候,鐵頭心里簡直就樂開了花。他剛剛當著翠花的面說是要帶皇上去聽二人轉,這是為了騙騙翠花。翠花是鐵頭的心頭之愛,這他可沒跟任何人說過,就連天天和他泡在一起的小兄弟他也沒說。在電影廠的學員班里第一次見翠花,他就愛上翠花了。他愛翠花的那雙杏眼,沒有道理地愛,糊糊涂涂地愛。
  不能讓翠花知道他的計劃。其實一大早的時候翠花打電話給他,問他紙條的事情,他心里清楚得很吶。那張沾著雪花的紙條就是他半夜里塞進翠花家的門縫的。當時翠花家的大黃狗還汪汪地叫了兩聲。想想半夜下著雪,多冷呵。但鐵頭知道他的心上人做夢都想著當明星,所以在這么冷的半夜做出了這樣深情的舉動。當然,他還會有真正的驚天動地的壯舉的。一定會讓他的心上人大吃一驚。就像當年那個無名青年,為了討好朱迪·福斯特去刺殺里根總統一樣。他太理解那個無名青年了,為博紅顏一笑,就像當年的紂王烽火戲諸侯一樣。后來那些諸侯為此憤怒而反對紂王,那些真是些傻瓜。從來就沒有過浪漫的諸侯,這就像國際歌里唱的:“從來就沒有救世主。”鐵頭最喜歡國際歌了。別看他小,但第一次聽到國際歌時他就愛上了國際歌,就像第一次見翠花他就愛上了翠花一樣。
  當然今天早上在胡同口的雪地上他還是忍不住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了翠花,但幸虧翠花正滿腦子地在做著明星夢,一點也沒聽清楚他要說什么。要不然,憑翠花的那股子純潔勁,她肯定要把他的計劃搞砸。
  “小明子,我們走啊。”溥儀有些著急了。
  
  溥儀和小明子站在賓館的光線昏暗的電梯間上。電梯間正好對著溥儀的房間。小明子突然用手指了指溥儀的房間:“皇上,你看門怎么打開了?”
  溥儀驚愕地看見自己的房間門打開了一條很大的門縫。從門縫里透出比別的房zY0rwcvQLsdU13dzglHqVx1oTzpTXXfN+AO63shV60I=間都亮的燈。溥儀臉色發白地奔向房間,小明子緊緊跟上。
  二人進房間,房間里整整齊齊的,套房的小客廳的茶幾上擺著一瓶百合,沙發上斜靠著一把吉他。小明子:“皇上,你房間的燈怎么比我們房間的燈亮啊?”
  溥儀四處察看,沒有丟失東西,放心地:“誰叫我是老差骨呢?”
  小明子:“什么叫做老差骨?”
  溥儀得意地:“這是廣州話,你不懂了吧?”
  小明子謙虛地:“不懂。”
  溥儀:“就是老是住在酒店的人。”
  小明子:“那又怎么樣?”
  溥儀:“你以后觀察一下,酒店房間的燈永遠是昏暗的。所以每次我住酒店,肯定是先把燈泡買好,一進房間就換上。”
  小明子佩服地:“皇上真聰明。”
  溥儀拍拍他的肩膀:“跟著我,好好學呀。我在這一行,都混了幾十年了。”
  小明子:“啊?那不悶呀?”
  溥儀笑笑:“你說做什么不悶?只要是溫食,什么都悶。”
  小明子:“什么叫溫食呀?”
  溥儀:“就是打工啰。”
  小明子點點頭:“這句話老師沒有說過。”
  溥儀:“那你就記下來。以后你就不再會有怨言了。”
  小明子高興地:“真的?那應該讓翠花記下來,她最多怨言了。”
  溥儀在沙發上站起來:“快走,我們去你說的那個好玩的地方。”
  小明子突然愁眉苦臉地:“不行,皇上,我們去不了了。”
  溥儀盯著鐵頭:“怎么又不行了?”
  小明子繼續愁眉苦臉:“導演不讓我帶你出去玩,說會影響你的創作。”
  溥儀哂笑:“怕你帶壞我?到底是誰帶壞誰呀。別啰嗦了,趕快走。你沒看見酒店都沒人了嗎?”
  小明子還是害怕地:“不行呀。”
  溥儀舉起手來:“我還是不是皇上?”
  小明子:“當然是。”
  溥儀:“那我說話算不算?”
  小明子害怕地看著溥儀揚起的手:“當然算。”
  溥儀把手放下來:“那好,我們走。”
  小明子:“我還是先到大堂看看導演在不在。他不在我們就走。”
  等小明子出去后,溥儀忍不住大笑起來:“這回真的當上皇帝了。哎呀呀,當皇帝的感覺真好。我還差點兒不來呢。差點就叫那個阿梅嚇著了,她說大陸的酒店很臟,還要我帶睡袋。哎呀呀,她真是錯了,在香港拍片,什么時候住過這樣的套房?”
  小明子臉色煞白地進來:“皇上,不好了,導演他就坐在大堂的沙發上。”
  溥儀:“你胡說,這種時候,只有機佬才會坐在大堂的沙發上,我見過導演,他一點也不像機佬。”
  小明子:“什么叫‘機佬’?”
  溥儀笑嘻嘻地:“‘機佬’就是同性戀者。”
  小明子做了個鬼臉:“那他當然不是。他對梅芳芳流口水呢。不過,他真的坐在沙發上,但不是一個人,而是和副導演。”
  溥儀泄氣地:“那我們今晚玩不成了?”
  鐵頭眼睛骨碌骨碌的,然后一指窗外:“有了,我們從窗口下去。”
  溥儀玩性大發地:“好主意。你先爬還是我先爬?”
  鐵頭:“那當然是我探路了。你是皇上呀。”
  溥儀越發高興:“有你的,小明子,晚上我請你吃宵夜。”
  鐵頭:“我要吃羊肉串。我知道前門有一家做得特別好。不止有烤肉,還有烤大蒜。好吃極了。”
  溥儀做了一個口臭的手勢:“大蒜?嘩,很臭的呀。”
  
  “天寶班”的布景是美術劉建國好不容易才在一家舊酒樓布上的。開始酒家老板死活不愿意把這座樓房租給他們搭臺子,因為只有一個原因,就是老板他討厭妓院。“什么?要把這里變成妓院?那我以后的生意做不做了,會壞風水的。”老板噴著唾沫對劉建國說。直到劉建國把價錢一次次地抬高,老板才勉強同意。但劉建國已經聽到制片在背地里說他亂花錢了。
  “我呸。”劉建國聽到這種不三不四的話憤怒得不提了。他差點想一走了之。他在家鄉已經置了三套房子,而且還有大把的錢放在股票里面。說老實話,這種時候,他出來拍電視劇已經不是單純為了賺錢了。怎么還要受那種鳥人的氣?
  因為生氣,劉建國就在酒家的門口把紅燈籠換成了白燈籠。他已經做好了準備。萬一制片或導演為此要責怪他時,他就大鬧一場,然后一走了之。他也對編劇存有憤怒。什么鳥編劇,寫皇上去逛妓院?
  因此劉建國和劇組的人包括導演站在門口等溥儀時,他的心情是很開心的。
  但居然所有人都沒有發現燈籠出了問題。站在門口的不只有導演,而且有副導演,還有制片,還有場記,還有服裝,還有編劇,他們都站在白燈籠下面,臉上罩著一層白光,但他們還是沒注意。劉建國看著他們,心里不知有多樂:“你看這群傻瓜。”
  
  這樣當溥儀和小明子來到片場時,兩人同時看到了門口的白燈籠。
  溥儀指著白燈籠:“小明子,有沒有搞錯哇,怎么掛起白燈籠來了?是不是有人死了?”
  單單是溥儀的這句話,就把鐵頭的心智全搞亂了。按照劇本,這時溥儀應該指著“天寶班”的大門對他說:“就是這里?”然后他說:“就是這里。”
  溥儀:“我可以進去嗎?”
  小明子:“怎么不可以?你是皇上呀,連乾隆爺都進去過的地方,皇上你怎么不可以進去。”
  然后溥儀就會打一下小明子的頭:“掌嘴,乾隆爺是你叫的嗎?”然后鐵頭就會打一下自己的嘴巴。
  可是溥儀突然指著白燈籠講出了這句話,這就使鐵頭的心思全亂了。劇本里,這場戲要溥儀負有兩個任務,一是要在這里遇到張作霖,二是要和妓女睡覺。關于和妓女睡覺這件事史書上是有的,史書上說溥儀在天津的時候染上了性病。于是才會有這場戲。于是使溥儀染上性病是鐵頭除奸的第一項計劃。但卻因為溥儀的這句不是臺詞里的話全部搞亂了。
  鐵頭張口結舌地望著白燈籠,心里閃過不祥的念頭。但他卻什么話也沒說出來。這時導演和副導演同時看到了自己頭頂上的白燈籠。于是導演大聲地對攝影吼道:“不要拍了。”
  一時片場亂了起來。導演跳著腳罵道:“我操,劉建國,你出來。”
  劉建國這時早已不知去向了。于是導演罵罵咧咧地叫人把白燈籠換下來。當工人好不容易把紅燈籠換上去,導演大手一揮:“今天不拍了,大家回去睡覺。”
  
  這樣的結果就是當翠花化好了妝趕到片場時,大隊人馬已經散去。只剩下鐵頭一人很茫然地站在雪地上。
  翠花問鐵頭:“人呢?”
  鐵頭看看她:“哎呀,怎么化成這樣?”
  翠花再問:“人呢?”
  鐵頭:“都走了。”
  翠花差點兒就哭了出來:“怎么不拍了?”
  鐵頭:“導演生氣了。”
  翠花:“他生什么氣呀?剛剛才來電話叫我演那個讓皇上染了病的妓女。等我化好了妝,他們說散就散了。這不是害我嗎?”
  鐵頭腦子一陣發暈:“什么?他們讓你演那個妓女?”
  翠花:“可不是?他們說那個演員臨時來不了了。”
  鐵頭大聲地:“我操,演什么不好?讓你演妓女?”
  
  激憤的鐵頭當場就在雪地上翻起了跟斗。他在原地上一個接一個地翻,一個翻得比一個快,快得就像閃電一樣,手掌腳掌接地時還發出拍拍的聲音,把翠花都看呆了。她平時從來不知鐵頭有這種本事。于是翠花拍起手掌叫起好來。不大一會兒,地上的雪就被鐵頭的手和腳刨出了一個不深不淺的坑來。這樣,即使是興高采烈的翠花也忍不住叫鐵頭停下來了。“好了,鐵頭。快停下來吧。”
  可是鐵頭還是沒有停下來。他反倒翻得越發起勁了。他翻著跟斗,漲紅著臉,斷斷續續地:“花兒,說愛我。”
  翠花一點也聽不清楚他在說什么。她感覺到這時的鐵頭像是被人捆在了一個正在不停地旋轉的腳手架上,怎么也停不下來。這樣下去,鐵頭肯定會沒命的。鐵頭漲紅著臉說的話她認為他是在喊救命了。她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她蹲下身子,努力想聽清楚鐵頭在說什么。
  鐵頭:“花兒,說,愛我。”
  翠花已經把臉貼到雪地上了,她看到的是無數張鐵頭的翻滾的臉。她努力想看清楚那張臉的表情,以確定他要說的是什么。但還是沒能聽清楚鐵頭在說什么。
  翠花大聲地:“你說什么?”
  鐵頭:“說,愛我。”
  翠花已經在使勁揪自己的耳朵了:“你說什么?”
  溥儀正好這時看到了他們的這幅情景。溥儀是忘了頭上的棉帽回來找的。他一到這個城市,就深深地為這座城市的各種各樣的棉帽而吸引。于是他昨天買了一頂灰色的棉帽。他喜歡灰色。
  溥儀一把把翠花拉起:“他叫你說,愛他。”
  翠花愣愣地:“什么,愛他?你怎么就聽見了。”
  鐵頭一下子就停住了翻跟斗:“胡說,我沒這么說。”
  溥儀拍著手:“哎呀,小明子,你怎么不翻了?你繼續翻呀,真是太好看了。如果你在香港,肯定會讓你去演武打片的。”
  鐵頭稍稍喘著氣:“演武打片又怎么了?”
  溥儀:“傻瓜,錢多呀。”
  鐵頭冷靜地:“我沒有叫翠花說愛我。”
  溥儀寬容地揮揮手:“哎呀,真是小孩子。找到人可以示愛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你知道嗎?好了,我要去找帽子了。對了,小明子,你看到了我的帽子了嗎?”
  鐵頭的長長的白臉上馬上現出了謅媚的笑容:“好了,皇上,我這就去幫您老人家找。”
  翠花不依不舍地:“鐵頭,你剛剛對我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鐵頭白了她一眼:“皇上,你看女人真是麻煩。”
  翠花生氣地:“你!”
  溥儀笑著:“對于女人的麻煩你就沒有我體會深了。你試過要和兩個女人住在一起嗎?今天給這個買了香水,明天你就得給另一個買。要不你就不得安生。”
  鐵頭點點頭:“皇上,我對你深表同情。”
  兩人手拉手大笑著揚長而去。
  
  3
  
  文繡潛進翠花的房間已經是半夜時分。那時冬天清冷冷的月光透過酒店客房的窗簾慘白慘白地滲進房里,文繡坐在翠花對面的沙發上,月光在她的身后映出一圈貌似有毒的光環。沙發旁照例是一張圓茶幾。上面擺著兩包沒有開封的袋泡茶葉和兩只洗得并不十分干凈的茶杯,杯口上還留有隱隱的茶漬。
  “那么,你看了我在宮里的照片了?”她說話的語氣有點兒漫不經心,又好像帶著點蔑視。在照片里,文繡是一個小眼睛的女人,還有點兒腫眼泡。如果換了是一個中年男人有這樣的一雙腫泡眼,別人肯定會認為他是房事過度的了。但換在文繡的臉上,倒是像沒有睡醒的模樣。翠花打量著她,越發為自己叫屈。她怎么可以長得這樣?
  “看了。”翠花沒精打采地。
  文繡眼光閃爍地:“怎么樣?那時的攝影技術太差了吧,把我照成那樣。要想一想,我那時才十三歲呀。”
  翠花不解地:“十三歲又怎么了?”
  文繡驚奇地揚了揚眉毛:“十三歲又怎么了?十三歲就是沒長開呀,一個小丫頭片子,能有什么樣。女人嘛,就是要長開了才有女人樣。”
  翠花不同意了,你真是一派胡言。人家金·斯基就是十三歲的時候給波蘭斯基看中的,見過多少美女的波蘭斯基一見到十三歲的金·斯基就驚為天人,一直等她等了六年,等她到了十九歲,電影《苔絲》才開拍。翠花有點想把這個例子告訴她,可是一轉眼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畢竟眼前這個人在五十多年前已經死去了,她不可能知道什么大導演波蘭斯基和世界美人金·斯基了。于是她有點兒憐憫眼前這個人,畢竟是當過皇妃的人,只知道去歐羅公司做頭發和到美利百貨公司買衣服。
  翠花看看她:“你那時到美利百貨買胭脂嗎?”
  文繡愣了一下:“你問這個干什么?”
  翠花一五一十地:“劇本里有這么一段。說你要去美利百貨買胭脂,婉容不高興了。說你沒有必要用這么好的胭脂。”
  文繡顯得有些悲傷:“那個女人,現在想起來也可以說得上風華絕代的,天生就是一個皇后的樣子。可還是心眼小,那些胭脂水粉什么的,你說跟我爭什么爭。爭來爭去,還是躲不過紅顏薄命。還是先瘋后死,比我還慘。”
  翠花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文繡看看她:“你準備怎么樣去演我呢?”
  翠花低著頭:“現在還沒最后定下來是要我演你。你知道,我是一個新人,完完全全的新人,又沒有名氣。你這個角色,有很多人要爭的。”
  文繡笑了笑:“你說當時我那個角色不也是很多人要爭嗎?就差那么一點,我就當上皇后了,連阿瑪也沒想到。這就是命。我告訴你,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并不是按常規來定的。冥冥中自有定數,你要相信你自己。”
  翠花彷徨地:“可是我一點也不相信自己。”
  文繡在沙發上挪了一下,顯出著急的樣子:“我告訴你,你要吸取我的教訓。我就是太不相信自己了。不然我會有一個更好的命運。”
  
  翠花搖搖頭:“你會有什么更好的命運?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你不嫁溥儀,按照劇本里說的,你少年時候有個相好,是一個在宮里的電工。你不嫁溥儀,嫁給那個電工,那你就過著平凡的日子。這并不是你要的吧。在這點上我和你一樣,都不想過平凡的日子。這是第一。第二,你后來提出離婚擺脫了溥儀,自以為得到了自由,還拿到了十萬大洋。這一點我日后還要和你探討,那十萬大洋究竟等于我們現在的多少錢?這樣,你有了錢,又有了自由,理應是會得到了幸福。可是你得到了嗎?你最后窮愁潦倒,家徒四壁,作為一個洗衣婦而終結一生。你還有什么更好的命運?”
  文繡坐在沙發上沉默不語。她身后的月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隨著文繡的一聲嘆息,她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在翠花的注視下消失在慘白的月光中。
  
  導演208的房間燈火通明。制片、導演、副導演、編劇都坐在小廳的沙發上。小廳的茶幾上放著一大盆水果,劇務小王忍不住拿起蘋果放到嘴里。
  導演對副導演:“怎么了,王麗還來不來了?”
  副導演搖頭:“看來有點夠嗆。”
  導演眉頭收緊:“那怎么辦?都到這種時候了,再找一個吧,連劇本都沒看,說是配角,但也是女配角中一號的,還要跟芳芳有這么多的對手戲,馬虎不得。”
  副導演苦著臉:“這我知道。”
  導演不滿地:“這件事情責任在你。當初早就叫你盯得緊一點,你說沒關系沒關系。現在看看成這種局面。”
  副導演黑著臉罵起來:“我操,不就是在臺灣拿了一個破獎嗎?這種鳥人。剛開始的時候死纏爛打的要演,什么條件都答應。我不就放心了。沒想到剛拿了獎,就翻臉了。”
  制片說:“我們有合同在手,她再磨蹭,我們告她。”
  導演:“告告告,那都是以后的事情,問題是現在火燒眉毛,要有人頂得上呀。”
  副導演一拍大腿:“我看翠花行。”
  導演眼睛都大了:“翠花?她她她,她連臺詞都說不準吧。她演文繡?笑話。你不是跟她有一腿吧。”
  副導演急得都不知說什么好了:“哎呀李哥,我再次也不會跟她一個小丫頭片子有一腿吧。我是看這孩子的眼神有路子,也許能出戲。再說你看都急成這樣了。王麗那操蛋,即使她現在拿著一百萬美金來我也不會讓她上了。不就是急嗎?歷史上多少名角就是這樣急出來的。”
  導演還是猶豫:“急也不能亂急呀。這個翠花,連名字都這么土。”
  副導演一拍手:“那就給她安個藝名,什么雪華珊珊之類的。她日后紅了才會記您的大恩呢。”
  導演一擺手:“我要她記我做什么?你說,你看上她什么了?”
  副導演:“那天我在大堂見著芳芳和李忠在逗她念詩和走路,還是有點兒譜的,不信你問問芳芳。”
  導演不耐煩地:“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趕快找個人選。是吧?如果我不試試這個丫頭,擔不倒這責任就在我身上了。行了行了,你現在就把她叫過來,讓在這里的所有人都看一看。就別說我一人定的。”
  副導演打電話:“喂,翠花嗎?還沒睡吧。過來導演這屋。好吧?快一點。”
  副導演放下電話。導演指著他:“瞧他這樣,還說沒一腿,說話的聲音都變了。”
  翠花在她正要進導演的房間的那一剎那感覺到背后的衣服抖了一抖。她聽到文繡細細的聲音:“別怕,我在呢。”
  于是翠花馬上就像打了一針嗎啡一樣精神抖擻起來。她小聲地:“好姐們,幫我撐著。”
  于是翠花進導演的門那一剎那就像導演后來向別人形容的臉上是桃花盛開的模樣。臉上桃花盛開的翠花一進門就作了一個滿族的屈禮,做得溫柔體貼,做得絲絲入扣,做得含羞待放,使在場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像見到了妖精一樣。
  翠花行完了屈禮就眼波流轉地看著導演。她只看導演,其他的都不看,連副導演也不看。
  導演太驚訝了:“你就是那個翠花?”
  翠花慢吞吞地:“不,我是文繡。”
  
  文繡再次潛進翠花的房間還是半夜時分。但這時的月光已經沒有那么慘白了,還帶了點檸檬黃。文繡站在茶幾旁,拿起那只杯口還留有茶漬的茶杯看了看,不屑地說:“他們就讓你住這種地方?”
  翠花老實地:“這是我至今住過的最好的地方。”
  文繡呸了一口:“你知道我以前住的那個暖春閣嗎?多文雅的一個地方,多富貴的一個地方。我用的家具,都是紫檀的。是從云南運過來的。”
  翠花淡淡地:“什么紫檀,最多就是酸枝。”
  文繡愣了一下:“你去過了?”
  翠花看她一眼:“你以為我沒去過故宮?”
  文繡得意地:“怎么樣?我住的地方好吧。”
  翠花老實地:“看上去不怎么舒服。光線也不好,家具都是木頭的,那么硬。我喜歡婉容住的東暖閣,前面還有一個戲臺,多氣派呀。”
  文繡氣餒地:“你又提她了。你我都不是她的命。”
  翠花:“這我知道。所以是梅芳芳演的婉容。”
  文繡抬起頭:“那其他的幾個女人呢?”
  翠花茫然地:“其他的哪些女人?”
  文繡扳著手指:“還有譚貴人,還有長春娶的那個女孩,還有解放后在北京娶的一個護士。”
  翠花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看來你還是很關心他的嘛。”
  文繡苦著臉:“怎么說也是夫妻一場。不是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嗎?”
  翠花笑了一下:“那幾個女人好像都不會在戲里出現。導演說重要的是你和婉容,你們倆在一起,有戲。”
  文繡:“這就是說,你是女二號了?”
  翠花驚訝地:“怎么連這個你也知道?”
  文繡不滿地:“你以為現在才有戲子呀?只不過從前演的是京劇,現在你們演的是電視劇。不都是一樣嗎?”
  文繡幽幽地:“想當年我和皇上在宮里聽楊小樓譚鑫培唱戲的時光。現在卻要跟一個什么也不懂的丫頭上課。要是在當年,你連跟我做丫環也不配。”
  翠花激憤地從床上直起身子:“瞧你一腦子的什么思想,總是在懷念皇宮里的腐敗日子。什么紫檀木什么聽戲呀。你這么留戀皇宮,你又要和溥儀離婚?還鬧得滿城風雨。導演說了,最不好排的就是你上法庭鬧離婚的那場對。”
  文繡精神起來:“這有什么不好演,我那天穿了一件青花的旗袍,把溥儀給說的,連一句話也接不上。”
  翠花斜著眼看她:“你這種人,就應該到延安好好鍛煉。”
  文繡彷徨地:“我不去延安,我不去延安。”
  翠花笑了起來:“去延安有什么不好?說不準你還能嫁一個中央首長,總比你嫁那個倒霉的國民黨小官好。”
  文繡沉思著:“他倒是真心待我。就是時運不好。我們是正兒八經地在酒樓擺的婚宴。”
  翠花不屑地:“這有什么用?你還不是潦倒至死。”
  文繡看著她:“你什么也不懂。”
  翠花“哼”了一聲。她現在直想眼前這個人趕快消失。瞧她嚕里八嗦地說個不停,她明天還要有一場戲呢。而且她現在是那么的困。
  文繡看出了她的心思:“怎么,想我走了不成?那好,我先走了。我明天晚上再來找你。”
  文繡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在哈欠之間,她就消失了。
  
  安雅酒店是一個老牌的酒店。酒店的門面半圓形地對著熱鬧的街道,酒店的大門是老式的旋轉門,還有點兒小。酒店的外墻已經舊了,顏色也沒有翻新,再加上小小的旋轉門,使得酒店不大起眼。但其實這是一間很有歷史的酒店,而且來頭也不小。從旋轉門進去,滿眼是質地優良的老木頭:地板、墻壁、天花。一個小小的大堂。大堂旁邊過道的墻壁上掛滿了顯示酒店歷史的照片:三十年代的哪一屆選美在這里舉行,哪個要人在這里住過,還和酒店經理合照,酒店經理的模樣都是肥嘟嘟的,滿臉堆著笑容。
  今天要在這里拍一場戲,很簡單的戲,婉容從旋轉門的這邊出來,文繡從旋轉門的這邊進去。導演已經想好了,今天這場戲的文繡就讓翠花來演。因為這場戲太簡單了,而且文繡從旋轉門出來的時候,因為看見了婉容,她出來的時候臉一直是朝著婉容的,也就是在畫面上基本看不到文繡的臉。那就是說,只要把翠花打扮得跟以后的文繡一模一樣,頭發挽在后面,穿一身旗袍,就沒問題了。
  
  當然是攝像燈光美術的先到,然后副導演到,然后導演到,然后是梅芳芳開著自己的小車到。翠花打扮好后,和鐵頭一起坐著劇組的大巴到。
  大巴里開著暖氣,但比起酒店來,還是有點兒冷。翠花坐在座位上,情緒有點兒不高。鐵頭看看她:“哎,我說,你今天第一天上戲,怎么就苦著張臉?”
  翠花沒有搭理他。
  車開到酒店門口,翠花先下的車。雖然鐵頭很勤快地想給她開門,但她還是搶先一步拉開了車門,跳了下車。
  跟下去的時間,翠花就在旋轉門里來回地走著,給她自己和梅芳芳走位。
  梅芳芳在一旁拿著咖啡壺,把熱呼呼的咖啡倒在紙杯里喝著,看著翠花在走位。她身邊依然站著李忠。
  梅芳芳喝一口咖啡,對李忠說:“這小妞怎么苦著一張臉。你看她走來走去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李忠笑了笑:“她可能想著自己不過是個替身不痛快吧。”
  梅芳芳揚揚眉毛:“那她還想當什么?不會想著自己真的能當文繡吧。別說制片人,我這兒都通不過。”
  翠花還在旋轉門來來回回地走著。這期間,她聞到了那天早晨在她母親身上散發出來的油煙味。這時候聞到了母親身上的味道使她的情緒突然有了波動。剛剛還是很平靜的她突然為自己難過起來。她從旋轉門里走出來,大聲地:“好了沒有?”
  導演和副導演正在看著機位,翠花的喊叫使他們都嚇了一跳。副導演連忙說:“好了好了,你休息一會兒。”
  很多人都聽出了副導演的關切之意。但翠花還是不滿:“好了怎么不叫我停下來,當我傻冒呀。”
  副導演一下子漲紅了臉。但生性懦弱的他首先是看了看周圍的人的反應,看看有多少人聽到了翠花的喊叫,這可以決定事態的嚴重與否。他身邊站著小明子,他決定從小明子這里試探反應。他看看小明子,小明子正低著頭聚精會神地看著劇本。他小聲地:“鐵頭。”說老實話,鐵頭能來到劇組,還是托了他的福。要不是那天他在好幾十個正在跟著老師演《雷雨》的學生中一眼看上了他,鐵頭現在還是上百萬天天在社會上游蕩的小爛仔呢。而要不是鐵頭,這個翠花更談不上來劇組了。為了能讓翠花來劇組,鐵頭不知跟他磨了多少嘴皮。他都好笑了:“還真看不出來,你這么小,還這么有耐性。就那么中意那個孩子?”就這樣他收下了翠花,還為翠花爭下了文繡的這個角色。這對于一個新人來說是多么不容易呀。可你現在看看她,不就是在轉門里多轉了一會兒,就開始發神經了。按照副導演對人生的看法,女演員大部分都是神經病的,剛出道的時候還好一點,越出名的毛病越大。這個翠花,真不是個省油的燈,她才一只腳趾碰上了道,就開始發神經了。
  鐵頭放下劇本。他不僅聽到了副導演喊他,而且還看出了寫在副導演臉上的憤怒。對于這種憤怒他有兩種看法,首先他確實認為翠花有點兒反常。平時的翠花是一個乖巧的孩子,任勞任怨的孩子,不要說在轉門里多轉了一會兒,就是讓她在轉門里跑幾圈都沒意見。她應該知道自己的底線在哪里,她還沒到發脾氣的時候;其次,他也認為副導演的憤怒是過分了,不就是因為一個剛出道的女孩子發了一句牢騷嗎?要是梅芳芳,他敢讓她這樣地在轉門里轉圈嗎?這兩種想法摻合起來,就使得鐵頭的表情有點兒不卑不亢了。
  他抬起頭,對著副導演微微笑了一笑。正在氣頭上的副導演看到他的微笑就猶如看到了一把帶著血投向自己的匕首。他用手擋了一下,感覺到鐵頭的微笑穿過他的手掌心,他的手剎那間就發熱發痛。他吼了一聲:“你笑什么?”
  同一時間,鐵頭已經走到翠花身邊。他壓根兒沒有聽到副導演的吼叫。他關心地問翠花:“今天你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翠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我碰上鬼了。”
  鐵頭心里一松:“瞧,能開玩笑了。這就是沒病了。”
  翠花厭煩地:“誰開玩笑了,我真碰上鬼了。”
  鐵頭做了個鬼臉:“鬼是不是這樣的?”
  翠花正經地:“是文繡。”
  鐵頭愣了一愣:“怎么是文繡?”
  翠花疲憊地:“她天天晚上到我房間里。”
  鐵頭看看翠花,臉上還是紅紅潤潤的,并沒有顯示出遇到鬼之后的模樣。他正要說一些安慰的話,副導演走了過來,臉色難看地一把拉著他:“小明子,你聽不到我問你的話嗎?”
  鐵頭看著他難看的臉色,心里有些害怕:“你問我什么了?”
  副導演大聲地:“我問你笑什么?”
  這時大堂響起了一片響亮的笑聲。在笑聲中,梅芳芳和溥儀推著轉門走了進來。兩個人都戴著墨鏡,墨鏡下的笑容都是一樣的。溥儀先說:“有什么這么好笑啊?”看起來他今天心情不錯。梅芳芳也跟著說:“你們在笑什么?”
  鐵頭突然沖到他們的面前,瞪著發紅的眼睛:“漢奸!”
  大堂一下安靜了下來,就好像剛剛在發笑的所有人都在瞬間消失了一樣。
  溥儀和梅芳芳不約而同地拿下墨鏡。溥儀驚愕地問梅芳芳:“皇后,他說我們什么?”
  梅芳芳好笑地:“他說我們是漢奸。我想這是說你吧。”
  溥儀看看憤怒不已的鐵頭:“小明子,你說什么?”
  鐵頭大聲地:“漢奸。”
  溥儀鐵青著臉:“你說誰是漢奸?”
  鐵頭指著他:“你就是漢奸。你幫助日本人建立偽滿洲國,建立傀儡政權。你為了自己的皇帝夢,賣國求榮……”
  全部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鐵頭,只有導演興奮地不得了。他指揮著攝像:“快,快拍下來。”
  攝像不知所以地:“拍他們?這是哪一場呀?”
  導演:“哎呀,哪一場都沒有這一場來得痛快。我們可以安它一場,就叫做小明子痛斥溥儀。太真實了,快,快。”
  溥儀怒喝小明子:“小明子,如果不是我收留你,你這個小太監早就沒命了,早就給人扔進護城河里了。你這條命是我給你的。你說我是漢奸,是的,我投靠日本人,但我為的是恢復大清,你懂不懂?你一介平民,腦子里面哪有國家二字,只有自己的利益。如果我為自己,當時蔣介石就答應我恢復我的皇室待遇,如果我合作,我的地位就會像今天的日本天皇,像英國皇室,這有什么不好?我當然想的是國家,想恢復我的大清江山。你懂什么?我投靠日本人是為了恢復大清王朝。”
  梅芳芳在一旁拉了拉香港演員:“哎呀,我說你跟他著的哪門子急呀,你又不是溥儀,你只是個演員。”
  香港演員打了一下自己的頭:“我呸,真是昏了頭,我背臺詞都背糊涂了。剛剛一著急,還以為在戲里呢,真是中了邪了。今晚回去好好用柚子葉洗個澡。”
  翠花天真地:“為什么要用柚子葉洗澡?”
  溥儀愛惜地看了她一眼:“柚子葉劈斜呀,你不知道?”說完他轉身要走。
  鐵頭一把拉住他:“你不能走,你是漢奸,今天我要拿你的命。”
  溥儀惱怒地甩開他的手:“真是中了邪了。導演,他是不是背臺詞太用功了?”
  導演搖搖頭:“劇本里沒有這樣的臺詞。”
  鐵頭又把他拉住:“你是漢奸,汪精衛是漢奸,陳璧君是漢奸,川島芳子是漢奸,你們都是漢奸。”
  溥儀可憐地看著他:“那你是什么?”
  鐵頭一挺胸:“我是鐵血鋤奸團的成員。”
  
  當所有的人都認為鐵頭不是中了邪就是瘋了的時候,翠花卻悄悄地愛上了他。這種愛是不知不覺地,猶如情竇初開那樣燦爛和天真。翠花看著此時憤怒得滿臉通紅的鐵頭,覺得他簡直是英俊極了。他的光頭在飯店老舊的木板的深顏色襯托下顯得生機勃勃。她想著這個可愛的光頭在自己的懷里時的感覺,就頓時羞得滿臉通紅。她突然領會到這次來到東城賓館的真正意義了。
  梅芳芳和李忠此時正站在她的對面,梅芳芳目不轉睛地看著又羞又喜的翠花,眼光很復雜。
  梅芳芳對李忠:“你看看她。”
  李忠看看翠花,小聲地:“主子,我看她好像是長大了。”
  梅芳芳看他一眼:“你這小子,還能看出點東西來。”
  李忠收起嘴唇不動聲色地笑了一笑。
  導演在那邊大聲地:“燈光,燈光,不要太亮。婉容和文繡走到旋轉門的時候,燈光再打在文繡的臉上。”
  
  婉容和文繡一起向旋轉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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