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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子彈有多重

2007-12-29 00:00:00于懷岸
上海文學 2007年1期


  1
  
  在我們那里,那時候每隔不久就會有一個人自己弄死自己,方法多得很,上吊、跳崖、投河、撞墻、吞鴉片、咬舌頭、抹脖子等等,不一而足。每一種方法都簡便快捷,易于實施,而且沒有多少痛苦。
  外公認為,這些死法太平淡無奇,像阿貓阿狗,死得不壯烈。這樣的死法跟他身份不符。
  外公給自己設計的方式簡單,也難以實施:一粒子彈穿透胸膛。他要一種轟轟烈烈的死,像一個軍人。外公曾是軍人,他到死都認定自己是軍人。
  軍人有軍人的死亡方式。
  軍人最好的歸宿是戰場,戰場湮滅軍人的肉體,成就一個軍人的輝煌。沒有死在戰場上,是我外公此生最大的遺憾。
  子彈是現成的,外公隨時隨身地帶在身上,可那時找不到槍,找不到軍用手槍、步槍,他小時候打獵用的自制的土槍也找不到。新政權剛剛成立沒幾年,政府正在附近這一帶大力剿匪、鎮壓反革命,每家每戶的獵槍都自動上繳或者是被搜查上去了,以至于坡地的野豬、土獾、白面(果子貍)、狐貍成群結對,花生苞谷年年幾乎沒得過三成以上的收成,寨子中央的稻田里也常有野豬、土獾、狐貍出沒,拱得秧苗稀巴爛。那些野東西大搖大擺地走在田埂上,像放養的雞鴨一樣步履從容。新政府可能沒有辦法,那時我們這一帶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在做土匪,或曾經做過土匪,稍一不慎,這些人就拖槍集結,呼嘯山林,因此規定,鐵匠鋪里打造任何一件鐵器,都得向工作隊匯報。外公很后悔沒在來貓莊時,偷偷帶一把手槍過來,悄悄埋在木屋的奠基石下,或藏在屋梁縫里。
  我見過外公那粒子彈。一粒黃得耀眼,圓錐形的東西,差不多一寸長。確切說,它不是一粒真正意義的子彈,是一粒彈頭。作為子彈,它已在某一刻完成了使命,從槍膛里射出去了,外公還是叫它子彈。我不明白外公的真正用意,我才五六歲,分不清子彈和彈頭的區別。除了我,誰也沒有見過它,包括我外婆和我母親。人們不知道他身上帶有一粒子彈。常常只在沒人的時候,外公才把玩它,有時靜靜地放在掌心里欣賞,有時候緊緊攥著它,攥得滿手是汗。天氣晴好,有強烈的陽光時,外公把它拋向空中,再穩穩地接住。子彈升空后,在陽光里幻化出多道七彩光芒,格外耀眼。我和外公一起盯著子彈的運行軌跡,它上升到一定的高度,七彩光芒霎時散射出來,刺得我趕緊閉上眼睛。等我睜開眼,子彈已經靜靜地臥在了外公的手心里,像睡熟的嬰兒一樣的安靜。
  這讓我感到莫名的驚詫。
  更多的時候,外公把這粒子彈拿在手里反復不停地掂量,讓它在他的掌心里不停地顛簸和舞蹈。若是單手的話,那一定是右手,有時也用雙手顛簸,讓子彈從右掌心里跳到左掌心里,再從左掌心里跳回右掌心里,樂此不疲。他這么掂來掂去的當然為了好玩,他不是一個孩子,玩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我曾問過外公,一粒子彈有什么好老掂來掂去的?他說,是在稱子彈的重量。這時他空洞茫然的眼睛,閃爍出雪亮的光芒,臉卻像一副石磨,一派肅穆。
  外公自言自語:
  一粒子彈到底有多重?
  我以為是問我,搖頭說不知道。
  他把子彈在手心里顛簸起來,掂量了幾下,眼睛里的光漸漸黯淡下去。
  你用秤稱一下。我用手勢提醒他。
  沒那么大的秤,外公搖頭。
  我不解地打手勢,為什么呀?秤什么都能稱的。
  一粒子彈是一條人命,人命能稱嗎?
  我望著他。
  我覺得大人說話,有時高深莫測,有時莫名其妙。我想不明白。
  外公玩子彈,一玩就著迷,一個上午或整個下午,坐在土坪上,但四周稍微一有響動,他就把子彈迅速收起,相當麻利,看不到一點老年人的遲鈍。一次,駐貓莊工作隊的向隊長推開院門進來,外公正把子彈拋向空中,子彈在上升的過程中,向隊長已經走進土坪里來了,外公要是用手接,肯定就暴露了,他沒一點的慌亂,鎮定地一張嘴,仰頭間讓子彈準確落入他口里。
  向隊長覺得眼前一花,驚奇地問外公,那是什么東西呀,嘿嘿,有點花眼睛呀?
  外公平靜地說,是一粒蠶豆。
  說完還嚼得嚓嚓作響。
  是嗎?向隊長將信將疑的,不再追問了。
  我從那天起十分崇拜外公,佩服他鎮定機智和敏捷的身手。我明顯感到外公是有來歷的,他這些本能,仿佛與生俱來,我懷疑他不是貓莊大多數老頭兒一樣的老人。
  外公一家是解放前從二百里外的一座縣城里搬來貓莊的。貓莊人都知道這家人以前住在幾百里遠的一座縣城,既沒深宅大院,也沒有店鋪用人,只有下河街一棟破房子,外公給船老大當水手,外婆幫有錢人家縫縫補補,一家人聊以糊口度日。他們老了,沒力氣吃水上飯了。又沒得積蓄,惟一的女兒嫁到了貓莊,只好涎著臉皮投靠女兒女婿養老送終。貓莊人都深信不疑,外公粗膊長腰,身板結實,臉是古銅色,全身的皮膚也是古銅色,一看就知沒少日曬雨淋,外婆小巧美麗,穿著十分樸素,常年只有兩件細花滿襟衣替換,看不出她富裕的痕跡。那時,城里還是有錢人的天堂,貓莊人相信,如果外公是城里有產階級,不會把女兒嫁到鄉下來,世上老鼠都曉得,不肯從米桶往糠桶里跳,況且是人。外公和外婆,看起來不是一對傻子。
  其實這一切都是假象,我外婆和我母親不過按外公擬好的說辭背誦給別人聽罷了。
  
  2
  
  外公十六歲之前,一直生活在距離貓莊二百多里遠的一個叫做塔沙的小山寨。屬鳳凰縣。跟我們貓莊不僅不同一個縣份,中間還隔了兩座縣城。塔沙也叫做他砂,是一種土語,意思是有山有水的地方。在一條長長的峽谷里,一邊是陡峭如同刀削的山崖,崖下有一條河流,河不大,當地人卻把它叫做沱江,河水清澈得能見到河底的水草和游魚,另一面也是大山,但山勢要舒緩一些,一座挨著一座,一座山下就是一個寨子,每個寨子都不大,也隔得不遠,房子一律是青瓦的吊腳木樓,被河流連起來,像是遺失在峽谷里的一串黑珍珠。近百戶人家,主要是靠種地和打獵為生。外公家是整個峽谷里少有的富戶,峽谷里兩三萬畝的田地,最少占了三分之一,家境殷實。
  外公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老太,六歲那年就把他送進私塾學堂。外公天資聰慧,過目不忘,但對念書一點興趣也沒有。最感興趣是跟著塔沙人上山打獵。常常逃學去打獵。他在十一歲那年裝了一桿獵槍,扛起它滿山滿嶺地尋找獵物,身后跟著他的先生,翹著一撮花白山羊胡子、穿灰色長袍細高干瘦的老頭兒。外公聽不得山上野物叫,聽到就溜出去。老先生只好一次次硬著頭皮到我外老太那里告狀。
  老先生最后一次去找我外老太時,外老太生氣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先生管不了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管不了,干脆結賬走人。那位老先生只好跟在外公的屁股后面不停勸說他回去念書。手里拿著教板,一塊大山竹片,卻不敢落到外公手心里。外公小名叫六一。我外老太一生中娶了不少于四房太太,生了不下十一個女兒,最后在六十一歲的高齡上得來外公這一根獨苗,可見其金貴。我外老太捧在手里怕飛含在嘴里怕化,豈是先生能打的。在山上轉了幾圈,回來時,往往是外公扛著槍,老先生成了他的仆人,提著一大串野雞、兔子、白面,老先生滿臉汗水,腰累得彎下去。
  跟著外公打獵,先生不得不承認,外公將來必為一個優秀的獵手,他直言不諱地對我外老太說,若是舍得讓六一去從軍,他將來肯定能成為將軍。
  我外老太狠狠盯了老先生一眼。老先生趕緊噤聲,他看出了我外老太的臉上寫滿了對他惟一的兒子前途的憂慮。
  外公三天打獵兩天念書,過得其樂融融,換了好幾個先生,書也不念了。改朝換代不久,鳳凰縣城里有了新式學堂,我外老太是個圖新鮮趕時髦的人,剪了辮子把兒子送去接受新式教育,想能謀個一官半職。但第三天外公就跑回了塔沙,縣城沒野物可打,他憋得發慌。
  外公十六歲時,已經是塔沙遠近聞名的優秀獵手。這同他大少爺的身份有點不符,但卻是事實。他練就一身百步穿楊、彈無虛發的好槍法,奔跑、跳躍無人能及,現在塔沙仍流傳我外公能夠活捉一只雄壯的公鹿。
  這年秋天,一伙土匪來塔沙搶劫。那年代,湘西到處都是土匪,鳳凰縣也不例外。塔沙家家戶戶都有獵槍,土匪一來就跑。外公一家比別人還要跑得快,土匪抓到他家的任何一個人,是釣上一條大魚,要被訛詐一大筆贖金。為此,家里請了兩個更夫,日夜呆在河崖的最高處望風,有土匪來犯就鳴鑼報信。每次大鑼一響,不管白天黑夜,外公拔腿就跑。
  但這一次外公不想跑了。也許是這些年來每一年都要跑幾次,這種“躲土匪”游戲他玩膩了,也許是哪根筋擰了,總之跑了一段路,還沒跑出寨子c5qPkcYfj0unvjexWBMJR8xT/BFLmKzvdlbmAQQCugk=,就在一戶人家坪場上一屁股坐下,抱著獵槍,一動不動。
  小半個時辰后,土匪們來了。
  土坪邊有一截低矮土墻,第一個被外公打死的土匪,如果不是大意的話,是應該看得到坐在土坪里的外公的,能夠看得到他手里有槍。但他就是大意了,很可能他曾多次來塔沙搶劫,從沒有遭遇抵抗。外公看到土墻外一顆陌生的人頭、一桿標直的槍管,想也沒想抬起槍,朝那顆頭顱放了一槍。這么近的距離,外公怎會失手,那一槍準確無誤,打中了土匪的太陽穴。
  外公沒聽到自己的槍聲,在一片升騰的藍色煙霧中,只看見那人的頭顱開出一朵艷麗的血花。開放的花瓣越過土墻,濺到土坪里來,外公臉上有星星點點的熱度。
  外公一下子愣住了。
  槍聲響起,其他土匪包圍過來,聽到土匪們呱呱叫喊和踏踏的腳步聲,外公一下子清醒過來,知道闖禍了,他往屋里躲,等他關門,用大木栓扛死,土匪們已經倚在土墻上放排槍了。幸虧都是自制土槍,打不爛薄薄的杉木門板。外公躲在窗戶下,一槍一個準,槍響,外面人頭上開出一朵艷麗的紅花,土匪們不敢貿然沖進去。其實外公放一槍,填藥、裝彈時間很長,差不多有一分鐘。土匪們有機會沖進屋去活捉他。外公也感到,這游戲不好玩,再玩下去必死無疑。等土匪們沖進屋,外公已跳出后窗,跑進一片樹林里。逃到山上,看見寨子里濃煙滾滾,房屋都被土匪點著了。他翻過幾座大山,沿著沱江到了鳳凰縣城。
  半年后,外公從一個塔沙鄉親那里知道,那天他打死了三個土匪,土匪們也燒光了塔沙房屋。我外老太為給他了結這樁三條人命的梁子,花光多年的積蓄,還賣掉三千多畝上好的水田。沒幾天,外老太吐血而亡。
  外公沒再回鄉。他已經從軍,隨部隊開拔去了外地。
  他這一走,走進了整個中華民國的血雨腥風里。
  
  3
  
  外公家住在貓莊,跟我們家是兩個寨子。他那寨子叫烏古湖,離我們家有二三里路,翻過一個全是墳地的大土包,進入一個小峽谷,兩邊也是山,山下有一條小河。外公家就在小河邊上。
  當初,我父母不同意外公一家定居烏古湖,雖同屬一個行政村,但畢竟遠,外公外婆年紀一大,照顧起來不方便。可外公心意已決,誰都勸不動。他的理由聽起來很充分,認為親戚住近反而不好,容易產生矛盾,如果兩口子吵架,也都不方便,怕傷這邊怕傷那邊的。母親一聽外公說跟她是親戚,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其實,我父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三天屙不出兩個屁,能娶到我母親這么一個漂亮如天仙的城里老婆,就是活五輩子也滿足了,在我們家里,從來是我母親說了算,父親只有無條件堅決執行母親的吩咐,又何來吵架呢?
  這不過是外公的托詞罷了。真正的原因,遠比這托詞復雜得多,譬如烏古湖像塔沙,勾起了外公的鄉愁;譬如烏古湖比貓莊更偏僻,有利于避世。等等等等。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外公不敢面對我母親,怕天天看到她一雙哀怨的大眼睛。
  在強迫我母親嫁給我父親這件事上,外公自知理虧。
  無論從哪一方面考察,我父親絕對配不上我母親。如果沒有外公的專制和壓迫,我母親絕不會下嫁給我父親,兩人相差得太遠,像一個是天上的織女,一個是地下的牛郎。我母親年輕時眼光高得很,在師范上學時,就有很多人追她,但沒一個她能看上。那時她畫油畫,傍晚坐在鳳凰城的城墻上,畫天空中的晚霞、夕陽下著火似的瓦屋和塔樓、沱江中一排灰暗的高高低低的跳巖,色彩波濤洶涌。母親最大的夢想是去巴黎,在塞納河邊寫生作畫,在香榭麗舍和愛人手挽手散步,從沒有想到,她會和我父親這樣一個窩囊男人生活一輩子,做一輩子的農村婦女。
  1948年冬至那天,下了大雪。雪在我母親的心里下了整整半個多世紀,她骨頭到現在還生疼生疼。她陪同外公到貓莊來掃墓。她不想來,要準備期末考試,被外公一句話否決。外公說兵荒馬亂,書就不要念了。母親心驚肉跳,外公向來說一不二,讓兩個哥哥在他手下當兵,兩個哥哥就棄筆從戎,扛起了漢陽造。他們都是文弱書生,并不見得熱愛行軍打仗,軍裝沒穿上兩個月,兄弟倆先后只隔一天,死在一百多里外的沅州城,他們躺在兩副黑棺材里被運回家里,大哥那年十九,二哥還沒滿十八歲。我外婆哭得昏死三天三夜才蘇醒,外公沒掉一滴眼淚。埋葬完兩個兒子,又護送另一個人的靈柩走了。
  那個人,是他的副官。
  1948年冬至這天,外公一家三口就是給這位宋副官掃墓。他們到達貓莊已近黃昏,天空中飄起雪花,小北風撲在臉上刀削一般疼痛。安葬宋副官后,外公第一次重返這里,一時找不到宋副官墓地,多次問人,一個二十來歲小伙子主動帶他們去。
  來到一個土包前,外公記起了宋副官墓地的方位,把小伙子支開。宋副官的墓碑被雜草覆蓋,外公拿出鐮刀砍草。我母親在外公分開雜草時,看到那塊墓碑上清晰的字跡:民族英雄宋連生之墓。是外公顏體手書,蒼遒有力。
  除去雜草,外公拿出香紙,擺上祭品,恭恭敬敬地對墓碑作三個揖,我外婆、我母親也作了揖,然后焚香燒紙。香紙一點著,外公撫碑說:
  兄弟呵!你不該給哥哥擋那粒子彈。
  兄弟呵,哥哥生不如死!……哥哥不打仗了,他們撤了哥哥的職,哥哥進了軍法處……
  哥哥不怕,哥哥是光桿司令……
  哥哥對不住弟兄們呀,你走早三天,曉不曉得?剩下四千一百六十七個弟兄,哥哥最后只帶出十七個,一百四十六個小伙子都陣亡了……
  你還記得鴉片鬼石老二嗎?你把他在炮筒上吊三天三夜的那個老兵油子,他的紅燒肉多地道!是哥哥抱著他落氣的,被捅了五刺刀,腸子里屎尿、血嘩嘩往外流……
  沅州城保住了,哥哥不后悔……
  哥哥難呀,老蔣點名要哥哥出山,土匪要拉哥哥入伙掌舵。
  哥哥在城里不安生,來給你做伴……
  外公斷斷續續說,哭。
  說完了哭夠了,收起眼淚。
  他站起來,我外婆也是一臉淚水,她想起了我兩個舅舅。
  那天晚上,我外公一家住在那個給他們帶路的小伙子家里。
  他有一棟低矮的人字屋,兩間房,我母親、外婆睡在東頭的房里,外公他們睡西頭火炕房。他們烤了大半夜的火,小伙子不斷往火炕里塞雜木蔸子,把火炕的三角支架燒得通紅。第二天我母親和我外婆起床后,有一炕的大火炭,三角支架上的火屑,紅紅地閃爍。
  我母親和外婆,特別是我母親萬萬沒有想到,那個一言不發,一夜里只是不停地往火炕里塞雜木蔸子的小伙子,他的本分和木訥,打動了我外公的心,一樁婚事,就這樣敲定下來了。
  第二年正月,外公一家在城里過完年,元宵節的第二天他就把家搬來了貓莊。舉家搬遷這么重大的舉措,我母親一點也沒覺察到,直到有一天早上,看到家里堆滿了大小箱籠,才驚訝地問我外婆,這是怎么了,要搬家?我母親的聲音有些興奮。她一直渴望著搬家,搬到更大的一些城市里去,縣城太閉塞,壓抑她藝術想像的翅膀。我外婆告訴她,這次不是去省城,是搬到鄉下去住。頓時,我母親花容失色,她一疊聲說了幾個不去!不去!不去!我要上學!
  從未對母親發過火的外公第一次咆哮起來,不去?!不去由你。共產黨快要打過長江了,南京已經朝不保夕,還能上幾天課!
  我母親一下子愣了。
  她不是被快打過長江的共產黨嚇著,是被外公的咆哮震懾住了。
  直至來到貓莊,安定下來,我母親還以為他們只是暫時躲避戰亂,不會長住,總有一天,他們會搬回鳳凰城里去。但一個月后,外公徹底地粉碎了她回城的夢想,決定把她嫁給那個鄉下小伙子,外公的決絕,像是迫不及待要扔掉她這個包袱一樣。
  成婚那天,我母親只差哭瞎雙眼,死活不進洞房,外公一個耳巴子打得她臉上起了五道血印。
  圓房后的第三天,外公從烏古湖一戶人家買下一棟低矮的人字屋,搬去那邊住。那是一棟多年沒有住人破破爛爛搖搖欲墜的房子,只花了不到一塊光洋。稍事整修后,外公和外婆住了差不多六年,直到他去世,我母親把外婆接到我們家,才賣掉它。
  奇怪的是,外公當初在宋連生的墓碑前曾說過,是來給他做伴的,但自從定居烏古湖,他天天路過那片墳地,卻一次也未走近他的墳前。
  
  4
  
  我父母成親的當年,就生下了我,在最初這一年,母親還沒從女學生破滅的夢想中恢復過來,對自己一點不愛惜,怎能一把屎一把尿摳理(照顧)一個剛出生的孩子?況且,我那么難養,生下來只有二斤三兩重,像一只大老鼠,從出生到三歲之前,不是頭痛發熱,就是拉稀抽筋,幾乎沒消停,母親對我很感厭惡,除了給我喂奶水,幾乎不抱我,都由外婆來抱。母親本來奶水不多,三個月后奶水突然干了,喝出來的是膿血。血水有毒,我就不跟母親睡了,半夜里餓了要拱她奶頭。于是外婆把我抱去了烏古湖。我母親本來心情不好,加上生產的折騰,已經瘦骨如柴。外婆抱走我,其實是出于心疼女兒。那時候我們那里沒有牛奶之類的東西,有錢也買不到,外婆磨米粉,用網眼極細的羅篩過濾后調成糊糊,也推豆漿、豆腐腦,喂我。后來豆漿和豆腐腦我喝上了癮,能吃干飯還離不開這兩樣東西。只要我一哭,外婆立即放下手里雜事,趕忙推石磨。以后我大病一場,雙耳失聰,外婆知道有一種茈兒根的野草,能復聰,每天去挖來讓我當零食咀嚼。這種草長在峽谷背陽的地方,很難挖到,外婆每次回來都一身汗水和泥土,有時衣服被石棱蹭破,露出一道道的血印。
  晚上外婆跟我一起睡。她總是緊緊地摟著我,生怕一松手,我會像兩個舅舅那樣飛走。我在她的懷里,一睡就睡了十年。
  沒有我外婆,我肯定活不下來。
  在我的記憶里,外公同外婆說話總是輕言細語,眼睛里無限的溫情。有時我外婆看外公也是一看就入神,有一次還打落了一只碗,這是我親眼所見的。無論在誰眼里,他們是一對恩愛的老夫老妻,外婆像外公的一名勤務兵,一直在執行他的命令。外公的任何決定,外婆都不過問,更不反對。用現在的話說,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執行。
  我的兩個舅舅,當年都是用功的學生,好好的就當了兵——他們當的可是明知要送死的兵;之后,一家人在縣城里日子過得不錯,為什么突然搬去鄉下?我母親那么好的姑娘為什么嫁給一個鄉下窮小子?
  如果她不是這樣,或許我們家將是另一種生活。
  在一座叫鳳凰的小城,外公是年輕軍官,部隊駐防在城內。
  外公和外婆相識在城內惟一的書店。
  那天,也許他們同時看上了一本書或一本雜志。如是書,應該是一本小說,若是雜志的話,那就是《小說月報》。外公不看書和雜志,從不去書店里逛。之所以這天去書店,是他聽到軍官宋連生說,早幾年跟他一個鋪睡的,那個叫小不點的文件收發員沈岳煥,跑去北平找不到活路,改名從文,靠賣文為生,他寫的那些文字,刊登在《小說月報》上。因此外公去找他寫的書和雜志,看看小家伙都寫了些什么。
  書店不大,就是兩個書架而已,外婆先到那里,外公進書店時,她正拿著書店里惟一的一本《小說月報》,外公眼巴巴地望著她手里的雜志,等著她放下,但是外婆看得入神,直到她感覺有一雙火辣辣的眼睛在盯著她,才抬起頭來,一位英俊的青年軍官凝視著她,她的臉一下子紅了,芳心大亂,有如鹿撞。
  也可能,外公、外婆同時看上那本雜志,同時伸手去取,一只粗糙的大手和一只細嫩白皙的小手觸碰到一起,兩人愣怔了。作為一個女子,外婆肯定要敏感些,她抬起頭,看到面前是一個長得高高大大,臉上棱角分明的青年軍官,臉一下子紅了。外公抬起頭,看到一個女學生模樣,端莊漂亮的女孩,看到她圓圓臉上布滿了紅暈,他自己臉上也是一熱。
  之后,他們又書店里碰見過幾次,這些碰面好像是雙方刻意制造出來的,兩人漸漸熟絡。
  不久,這位軍官作為剿匪英雄,去外婆那所女子學校作報告,她故意提了許多幼稚的問題。軍官覺得好笑,還是耐心給她解答,之所以有耐心,是軍官在這樣的場面看到這個女學生一雙眼睛如家鄉那段沱江,里面有河底的水草和游魚。那時,他的眼睛已被沾滿了鮮血的雙手污染得渾濁不堪,心被堆積的死尸磨得堅硬如鐵,從她清澈的眼底,軍官看到十六歲前的自己,他的心,一霎那間柔軟了起來……
  再之后,他們手拉手走進那所學校林陰中,走在黃昏里的小巷里、城墻上。
  想像當然不可避免地要帶有一些浪漫的成分,更不可能跟事實完全相吻合?,F在惟一可以推算得出來的是,外公外婆相戀應該在1926年前,因為大舅是1926年秋天出生的。事實上,我外公從不是一個浪漫的人,理性永遠大于感性。我跟他一起生活了將近六年的時間,從來只看到他的冷靜,沒看到他激動,對誰發一次小脾氣也沒有。這種冷靜,是他幾十年軍旅生涯磨煉出來的。同樣,也看不出我外婆曾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學生,也許是生活,是歲月,讓她失去少女時那些本真的東西,也許,她本來就是一個平凡至極的女人。
  外婆的身世是真正的不解之謎。我母親也不知道。外公回憶時,沒有提到過外婆,也許提到,但我沒能記住。我外婆從來不提及她身世,我母親很小的時候,曾問過我外婆,別人家過年過節都走親戚,我們家怎么不走親戚呢?我外婆回答,她家沒有親戚。我母親問,那你是從哪里來的?外婆說,她是外公從大路上撿來的。
  外婆真的是外公撿來的嗎?那個兵荒馬亂的年月,什么都有可能發生。但這顯然又不能讓人信服。我母親說,外婆一輩子根本就是一個家庭婦女,沒有正式上班、工作過一天,年輕時她看上去就是一個農村女人,結結實實的,什么家務活都會做,手腳利索,不像是出身于大戶人家的閨秀。但我外婆卻識文斷字,在鳳凰生活的那些年里,每晚外婆會躺在床上看一小時書刊雜志,外公行軍打仗回來,帶給外婆的禮物也只有一種——小縣城里買不到的最新的書刊雜志。母親說外婆房里的書櫥里,藏有沈從文出版的幾乎全部的集子,有的是沈先生寄給外公的,有的是外公特意給外婆找來的,《從文自傳》、《龍朱集》、《邊城》、《湘行散記》這幾本,外婆沒多久就翻得稀爛,因為作家是鳳凰城里人,寫的是本地發生的事吧?因為這個人和外公在一個鍋里攪過食,一個鋪上睡過覺,讓她倍感親切?
  外婆為什么對她的身世那么諱莫如深?外公為什么從未向我母親透露只言片語?我外公也不知外婆的身世,就像我父親幾十年里,都不知我母親的身世嗎?我原以為,外婆在她臨死時要揭開這個謎的,但沒有。可能她有過這個想法,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1996年4月初的一天,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外婆,獨自一人坐在縣城我家客廳的竹椅上,當時母親上街買東西去了,因為清明節快到了,她要準備香紙之類的回貓莊,給外公和我父親掛清,我們還準備在三天后的清明節,給外公立碑。本來外婆是要跟著我母親一起出門的,東西她要親自選定,但母親擔心她年紀大了,街上車多,難以照應,沒有同意。中午的時候,我突然聽到客廳里傳來啪嗒一聲椅子倒地的響聲。一般來說,這種不太響亮的聲音我是聽不到的,但那天不知是為什么,響聲一傳到我的耳膜上,就像是被電擊了一下,全身抖動起來,心里一涼,趕緊沖進客廳。看到外婆已經倒在地上了,我抱起她,發現她的雙眼已經定了,嘴巴卻在蠕動,似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一直努力在動,直到落氣,她的嘴還是張得圓圓的,像一條渴水的大鯉魚的嘴巴,雙眼不閉。我把她的雙眼抹閉了,嘴巴卻怎么也抹不攏。
  到外婆入棺的時候,母親給她凈身、換壽衣,發現她身上有兩處傷疤,一處是在左大腿上,一處是在后背的肩胛骨上,兩個傷疤都是圓的,有現在一元硬幣那么大。母親說,從沒見過外婆身上的這兩處傷疤,也沒聽她說起過,估計不是槍傷,就是刺刀戳的。
  我外婆的身世,更加撲朔迷離起來。我一個朋友分析說,我外公外婆合謀隱瞞了事實。結合特殊的時代背景,外婆種種反常之處,譬如文化程度,守口如瓶的個性,外婆的身世不外乎兩種:她曾是一個女匪,或是一個脫離組織的地下黨員。
  她的身世成了永遠的不解之謎。
  三天后,我們把外婆送回了貓莊,葬在外公的身邊。
  
  5
  
  一次,外公告訴我說,他那粒子彈,是從日本人身上摳下來的,是他殺死最后一個鬼子的子彈……
  那一仗打得過癮呀!
  這是著名的湘西會戰中的沅州保衛戰。
  時間:1945年5月1日到5月5日。
  他帶著一個整編師,六千多弟兄走進了十年前的那座孤城。
  4月30日下午接到上峰開拔命令,突擊行軍了一整夜,拂曉前趕到一百多里外的沅州城。這是一座小城,因為西南一百多里外有一座芷江機場,否則根本毫無戰略意義可言。外公帶著部隊進城時,整座沅州城死一般地寂靜,居民們聞訊日軍即將攻城,都逃離了,惟有縣政府前亮著光,那不是燈,是三十多只火把,肖縣長和三十多個黑制服警察正等在那里。部隊入城,肖縣長帶著這些人小跑過來,緊握外公的雙手,沅州城就交給將軍了!
  面對這個年近六旬的干瘦老頭,外公覺得有點面熟——此人酷似童年時的私塾先生,同樣有一撮花白的山羊胡須。外公大手一揮,對肖縣長和警察們說,你們放心去吧。
  肖縣長帶著警察們走了。
  外公布署警戒哨,指示官兵們瞇一小覺,他爬上城墻轉了一圈,整座沅州城沒一座碉堡之類的象樣的工事,好在城墻是清嘉慶年朝廷為防備湘西苗民暴亂修的,用堅固的紅巖砌成,一百多年來完好無損。
  他心里大舒一口氣。
  來到南門,外公看到肖縣長和警察們還沒出城,正聚在一處商議著什么,走過去說,你們趕緊走,晚了就出不去了。
  肖縣長說,老夫不走了,我讓這些警察誰愿意走誰走,沒一個人肯走,三十二個人,一個也不少,你點點數,都是你的人了。
  外公說,老肖,別胡鬧,趕緊走,趕緊走!
  肖縣長說,真不走了,老夫給你搬彈藥當伙夫都行。
  警察們嚷嚷說,跟狗日的小日本拼了,打死一個夠本,多的就賺。
  外公突然大吼,老肖,這是給我交了三十三條人命啊!
  肖縣長呵呵地大笑,有將軍這句話,老朽放心了。老朽能向沅州十二萬父老鄉親交代了。
  外公轉過身去,問宋副官,向陳長官報告部隊到達沅州了嗎?
  宋副官答,剛剛報告完畢。
  外公說,傳我命令,把城里所有的電話線全部切斷,所有的發報機全部砸爛。
  宋副官啪地一個立正,是!師座。
  肖縣長搖頭說,將軍,萬萬使不得!這樣一來,沅州真成一座孤城了。
  宋副官小聲提醒,師座,這不妥吧?
  外公揮手,沒什么不妥!上軍法處我去。
  他拍拍宋副官肩膀,老弟,咱哥倆等這一仗,等了多少年,不他娘的痛痛快快打一仗,算軍人嗎?
  宋副官說,打了多年狗咬狗的仗呵。上軍法處,一起去。
  宋副官走后,肖縣長忽然捶胸跺足,使不得,將軍,萬萬使不得!
  外公說,老肖,給黨國效力多年了吧,你相信會有援軍?老蔣要是真心抗日,小日本能打到我們這地方來?看在你我都沒幾天活頭的份上,實話給你說,上峰交代,放幾槍就跑,打贏打輸是小事,人不能打沒了,部隊不能打散。
  肖縣長的嘴巴張大得像娃娃魚一樣合不攏,一雙小眼瞪得比牛卵子還大。
  第一次戰斗,兩小時后,天剛放亮時打響了。
  日軍兩個聯隊三四千人,向沅州城開進,他們也是4月30日下午從寶慶開拔沅州。日軍已探明從鳳凰到沅州,正好比寶慶到沅州多出二十公里,以為外公的部隊至少要在第二天中午才能趕到,沒想一接近城外,遭遇了中國部隊的伏擊和頑強抵抗。日軍迫擊炮炮彈像冰雹一樣往城內傾瀉,輕重機槍的子彈打到紅石墻上,比雨點更密集。外公手下六千多人只有六千多條漢陽造,不到二十挺輕機槍,重型武器沒得一門,被日軍強大的火力壓得抬不起頭。
  一天過去,沅州城巍然不動。
  兩天過去,沅州的城墻被撕開幾道口子,又都被及時堵上了。
  慘烈的戰斗是從第三天下午開始。原定于一天拿下沅州城后直插芷江的計劃被延誤,日本軍部大發雷霆,下死命令3日傍晚前拿下沅州城,否則,指揮官就地“玉碎”。
  十點之前,剛剛打退了一次日軍的沖鋒,空氣里硝煙味、焦糊味還沒有散去,外公獨自一人坐在一個被炮彈炸開的缺口上抽煙。從不抽煙的外公被著實地嗆了一口,發出了一長串咳嗽。他安靜地看著城外平壩上的田疇,稍遠處波光粼粼的沅水河,春天的陽光結結實實地照耀著,這樣的季節,本是農人們犁田插秧最忙碌的時候,但外公目光所及,只有日本人留下來的橫七豎八的尸體,一片燒焦了的、正冒著濃煙的土地。外公盡量壓抑內心的悲痛。煙是宋副官留下來的。一小時前,就在就個缺口上,外公失去了兩個親近的人,宋副官和我二舅。前后不到一刻鐘,兩個人一下子就沒了。當時他們三個人都在一起,外公和宋副官在城墻上督戰,看到附近被日軍撕開了一條口子,馬上抓起一支步槍趕去。外公槍法很準,槍一響,一個鬼子跳起來栽倒下去,這一打就打上了癮,任憑宋副官怎么拉也拉不開他,宋副官趴下身來與外公一起射擊,他們在缺口右邊,二舅在缺口左邊的墻垛后射擊,中間只隔一挺輕機槍的位置。之后,一發炮彈落在了缺口中,二舅和機槍手,以及裝彈匣的新兵一同被掀上了天。機槍一下子啞了,外公知道我二舅挨炸了,來不及多想,馬上躥過去端起機槍掃射。一會兒,宋副官來了,說你看看二佬去吧,快不行了。外公頭也沒偏一下,大聲說,狗日的又上來了,趕快給我裝彈匣。宋副官一看缺口外成群的鬼子正貓著腰蜂擁而來,二話沒說飛快地裝彈匣。
  可能殺紅了眼,也可能是覺得這仗打得太過癮,更有可能是射擊角度的需要,外公端起機槍站起來掃射。一梭子就撂倒一大片,宋副官起勁地叫喊,給我外公加油,哎呀呀,又倒了幾個!話音未落朝我外公撲過去,他看到一個日軍狙擊手在瞄準外公。外公正打得過癮時,突然一下子被宋副官撲倒下去,只趴了不到幾秒鐘,就感到臉上有股熱流在蠕動,他知道宋副官中彈了。拱開了壓在他身上的宋副官,宋副官身子無力地倒向一邊,外公再一次站身起來,直到把那個彈匣掃射完后才把機槍交給另一個老兵。等他抱起宋副官,宋副官早就落氣了,那一槍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太陽穴上。外公轉過身去,看到我大舅站在他身后,大舅滿臉淚水,外公這才想起我二舅,問二佬怎么樣了?大舅說他死了,爹你回指揮部去吧,這里太危險。外公說不去!大舅說副師長等著你呢。外公兇我大舅,等打退狗日的再講,莫啰唆。說完又抓過一支步槍射擊。
  兩個最親近的人就死在眼前,一個是親生兒子,一個是二十多年來出生入死的兄弟和朋友,外公卻沒同他倆講得最后一句話。
  一仗下來,外公和副師長清點了一下人數。連傷殘在內只有四千一百多人。
  兩天半,陣亡了兩千多弟兄。
  平均一天陣亡一千多弟兄!
  這些弟兄在城內守城的多半是被炮炸死的,放出城外機動作戰的幾乎整營整連沒得一個人回來。后來打掃戰場,清點尸體,竟然一個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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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公是從什么時候有了讓一粒子彈穿過胸膛這種想法的,我不太清楚。也許從解放軍打進湘西來那天就有了,也許是在1952年大規模鎮反時才有的,這就不好說了。據我母親回憶,自從1949年冬天解放軍一來,外公就明顯地衰老起來,衰老的速度幾乎是驚人的,半個月不到,一頭烏黑發亮的頭發就灰白了,硬朗的腰板也佝僂下去,彎成一張弓。等我稍稍長大一些,對外公有了記憶,他在我的記憶里完全是一個蒼老的老頭兒。
  我常常猜想外公那些年一定是在惶惶不安中度過的,雖然他在外表上裝得若無其事,讓貓莊人看不到哪怕一點點內心里的畏懼、耽心和焦躁,但他加速度的衰老已經把他內心的煎熬暴露無遺。這也很好理解,外公打了大半輩子仗,除了他認為他打得最過癮,也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最后一仗,大部分的仗都是跟共產黨打的,也就是跟解放軍的前身紅軍打。外公能在軍隊中一步步迅速地晉升為少將,就是因為我們湘西有一支賀胡子帶領的紅軍,沒有這支紅軍,外公的將軍夢很可能是一場空夢,他最多能混到一個中校頂尖了,可能連老婆都沒得機會娶,娶也養不活全家人。
  當然,我的猜想僅僅只是捕風捉影,沒有事實根據。事實上,外公在貓莊的生活一直是平靜的,內心里的波瀾壯闊也許會有那么一點點,也許根本就沒有。他的衰老僅僅只是緣于身體原因,是他的體質垮了,營養跟不上來,在貓莊,一年四季除了臘月里殺年豬,其他的時候莫想看到豬肉,只有那幾樣時令蔬菜。對于大魚大肉吃慣了的外公,體質不垮才是怪事。外公的心境之所以能如此平靜,這當然與我們貓莊,特別是烏古湖的與世隔絕有關。這里不通公路,也沒有水路可走,最近的一條水路也有二十里遠,幾乎沒有外人來過,烏古湖就更鮮有生人的足跡。連貓莊的人都很少涉足,除非是來這幾戶人家下達開會通知,或者是工作隊的例行檢查。而工作隊的例行檢查,到1954年新政權已經堅不可破的時候,他們來的次數就很少了。
  也許正因為烏古湖的偏僻,外公一家才得以平安度日,他們的身份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要是換了別的地方,我想外公不可能躲得過1952年鎮反運動的。我后來常常設想,要是能夠把外公揪出來也許并非是一件壞事,說不準還能因禍得福。其結果有兩種,最壞的把他作為一個雙手沾滿了人民鮮血的國民黨反動派高級將領拉出去槍斃,另一種,以他的資歷和身份,去縣或者省里做一個參事。兩種可能并行存在,各占百分之五十幾率。若是后一種可能,那么外公他會不會仍然想用一粒子彈穿透胸膛呢?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可以肯定的是,我的外婆、母親以及父親,甚至包括我的命運,將會徹底改變,也就是說,以后的歲月,我們都不可能在貓莊平平靜靜地生活下來。
  我一直不清楚外公一家是怎樣躲過1952年鎮反時的大清查。奇怪的是,我母親也不清楚,她說,那時候根本沒人找她調查過什么,至于找沒找外公外婆,她就更不清楚了。她分析說,也許那時外公看起來已經是一個真正的農民了,工作隊盤查他時,就不那么仔細,再加之外公一家跟貓莊的村民們,個個都相處得很好,大家也不認為他是一個壞人呀。對于他的真實身份,淳樸的貓莊人想也沒有想過吧。
  這倒是實情。
  我的記憶里,外公一直就是一個慈祥、和藹的小老頭兒,如果他在做與那粒子彈無關的事時,臉上的肌肉總是松弛的,眼神也不顯得專注,跟一般農村里的老頭兒沒多大區別,神情有些散漫,表情也是任何一個鄉下老頭兒的臉上都能見到的木訥和遲鈍,也不顯得郁悶,他小日子過得隨心所欲,種田、種地,有時夜里去貓莊和一些年紀差不多大的老人打打“上大人”,一打就是大半夜才回來。跟烏古湖幾戶人家相處得更加融洽,平時推豆腐、做粑粑也是送來送去,親熱得跟一家人似的。
  許多年來,我一直想不透,那時候我外公和外婆的小日子其實過得蠻不錯的,雖然清貧一些,生活上很艱苦,也其樂融融啊,有兒(郎是半邊子嘛)有女,還有一個可愛的小孫子整天在膝前繞來繞去,人一老,不就圖個兒孫滿堂,享受天倫之樂嗎?他在貓莊已經扎下了根,經過剿匪、鎮反之后,他的身份和來路幾乎沒人懷疑,他和我外婆早就被我們貓莊人認可,成了貓莊的一員。
  恰恰這個時候,外公卻迫不及待地要讓一粒子彈穿透他的胸膛。
  他開始行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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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公沒有死在沅州城里,無論怎么只是一種僥幸。仗一打起來,他在指揮部里呆不住,哪里槍聲最密集他就往哪里跑,因此外公在沅州城陣亡的幾率,跟六千多弟兄是一樣多的,甚至還要大一些。但有時候偏偏造化弄人,一心想當民族英雄,光榮在戰場上的外公,偏偏沒有死成。
  他被身邊爆炸的手雷震昏過去,醒來時,他一生的仗就打完了。
  5月3日下午三點,日軍再一次發動兇猛的攻勢。他們分三路攻城,每一路火力猛烈無比??磥砟贸鋈考耶斄恕_@樣打下去,沅州城很可能當夜就得失守。外公把團級以上軍官召集攏來,決定堅守到天黑,主動把一路一路敵人放進城,進來一路,吃掉一路。這是所謂關門打狗法。短兵相接才是我方優勢,日軍進了城,火炮優勢就沒有了。
  軍官們一致贊成,大家都知道除了巷戰、肉搏,這仗根本沒法再打下去。天一黑,外公讓攻勢最弱的南門佯退,把日軍引進五里牌,不到兩個小時,三四百日軍被消滅得干干凈凈。再把西門七八百日軍、摩托隊放入,令外公和軍官們沒想到的是,日軍識破了他們的企圖,進城后不往五里牌救援,直撲小北門,攔都攔不住,守在那里的二團腹背受敵,不到半小時傷亡過半,等另外兩個團從五里牌趕來增援時,小北門已經失守,大量的日軍蜂擁而入。
  之后就是整夜廝殺。
  整座沅州城到處都是槍聲、殺喊聲、手榴彈和手雷的爆炸聲。激戰一夜,日軍傷亡大半,無心戀戰,不得不撤出城去,城內的大街小巷里尸體如山,血流成河,無論走到哪里,都有尸體絆腳,一攤攤的血漿沒過腳踝。這一夜,外公的四千多人消耗掉了一多半,包括傷員在內,所剩只有八百人,指揮部也成了肉搏戰場,戰死一個副師長,兩個旅長,團以下軍官,活著的不到原來五分之一。這夜,我大舅被捅死在一條巷子里,死時咬住一個日本兵的脖子。肖縣長仰面倒在一家店鋪的門面外,手里捂著一布袋撿來的子彈。
  外公被鬼子扎了兩刺刀,一刀在小腿,一刀在右肩。衛生兵給他包扎完,喝了一碗石老二端來的小米稀飯,忍痛來到肖縣長遺體前,脫下軍帽,敬了一個軍禮。
  他讓士兵們把部下的尸體集中到一所中學的操坪里,等戰后統一掩埋。一個軍官報告說,日軍在沅州城內丟下了一千五百多具尸體。他寬慰地說,戰績不小,加上城外的日軍死尸,估計得上兩千具,狗日的也沒多少人了,這仗他贏定了。又一軍官過來報告,抓到幾個日軍俘虜,請師長指示。
  外公:用刺刀捅死,他娘的,一個不留!
  外公:警衛營在紫金嶺阻敵,有消息嗎?
  軍官:全營四百八十九名弟兄全部陣亡,尸體拉回城里,一個不少。
  都是好弟兄啊!外公仰天長嘯。
  因與外面切斷了聯系,外公不知道此時,湘西會戰的主戰場雪峰山下,已經打成一鍋粥,日本人在任何一處戰場上都沒撈到便宜,投下大量的兵力像撒入河里的魚餌,轉眼間已經一股一股消失,不見了,以至日軍在各戰場都抽不出兵力增援。國軍的部隊卻在源源不斷地集結,芷江機場上日夜燈火通明,幾分鐘就有一架飛機起飛趕往戰場轟炸,或者是降落補充燃料和炸彈。但不管是國軍戰區司令部,還是陳納德飛虎隊,都把沅州城遺忘得干干凈凈了,也許對距芷江一百多里的沅州,跟只隔幾座山頭的雪峰山脈下各個正處于膠著狀態的戰場相比,沅州已經不重要了,日軍占不占領沅州,對芷江構不成什么威脅。
  他沒有必要曉得外面戰場上打得怎么樣了。
  其實,外公在開拔去沅州城之前,就知道無論陷入如何艱難的地步,他都不會有援軍,沅州保衛戰不過是老蔣要借日本人之手消滅湘西王陳渠珍的實力而已,外公心里清楚,打贏打輸,他都得上軍法處,外公把所有士兵集合起來最后一次訓話,他脫了上衣,露出一身腱子肉:弟兄們!仗打到這個份上,大家都必死無疑!哪個要是不想再打,槍和子彈留下,到籮筐里抓一把光洋回鄉!不愿走的,以后哪個活下來,就給死去弟兄家報個信,讓家里別再等了!
  兩大籮筐光洋就擺在士兵們的面前,沒有一個人去拿,包括傷兵。也沒有一個人交頭接耳議論。
  士兵們靜靜地望著外公。
  外公看著他的士兵,咳嗽了一聲:弟兄們!只要我沒死,我就給每個戰死的弟兄,刻一塊民族英雄墓碑!我死了,活著的弟兄們,別忘了老哥哥!
  士兵們一片哽咽:老師長!
  外公說:從現在起我不是師長了,和弟兄們一樣,我是一個兵,與沅州城共存亡的老兵!
  5月4日一整天都相當的平靜,外公估計這一晚日軍不會有什么行動,剛在前一晚吃過大虧,不會上第二次當了。他讓士兵們抓緊時間趕快困一覺,養足精神準備明日最后一仗。他猜想日軍天亮后肯定會迫不及待地發起攻擊,狗日的武器裝備比他們要好一百倍以上,城墻到處都是口子,天一亮鬼子輕而易舉就能攻進城來,這一仗不可避免還是巷戰和肉搏。
  外公預料得果然不錯,5月5日這天天剛亮,日軍對沅州城發起了最后一次攻城。但攻勢明顯沒有前幾日那么凌厲了,他們兩個聯隊也已剩下沒多少人,一開始就成拉鋸戰。攻進來了幾次,又不得不退出,直到中午,日本兵才完全進入城內。
  外公是在鬼子進城后肉搏時失去知覺的,當時他正跟一個鬼子軍曹拼刺刀,身邊一個部下和一個鬼子抱在一起打滾,拉響了鬼子腰帶上的一串手雷,這時候正好滾在外公和軍曹的腳邊,巨大的氣浪把外公和那個軍曹都掀翻了。
  太陽落山時,外公被勤務兵小趙抖醒過來。小趙在這場戰斗中失去了一只胳膊。外公睜開眼只看到一條空蕩蕩的袖子,一下子覺得小趙好像很陌生似的。小趙大叫起來,醒了呀!師長你沒死!
  外公搓著麻木了的雙腳問,仗打完了?
  小趙:打完了,狗日的被我們全部干掉了。
  外公:干光了?
  干光了,他娘的一個活的都沒有!
  仿佛故意要跟小趙作對,同外公一起震昏了的軍曹醒過來,舉起軍刀咿咿呀呀地朝他們沖來。
  外公大吼一聲,他娘的你還沒死呀!
  吼完他呵呵地大笑,笑得震天動地,像見了老朋友似的興奮。軍曹怔住,軍刀“哐”的掉下地。他轉身就跑,跑出去老遠,外公從小趙手里抓過一支漢陽造,槍聲一響,軍曹一個狗啃屎撲倒在地。
  外公吹吹槍口上藍煙,對小趙說:給我把那粒子彈挖出來。
  小趙不解地望著師長。
  外公看著小趙:打完這仗,我再沒仗打了,留粒子彈做紀念。
  小趙跑過去,用刺刀從軍曹的心臟里挖出那粒子彈,交給外公。他擦掉上面隱約的血跡,裝進上衣兜里。
  日本兵完了,他的部隊也完了,他和小趙在死尸堆里一個個翻找,看看還有沒有活著的弟兄。最先找到的是石老二,已經明顯地不行了,肚子被捅得稀爛,在黃昏的微風里發出糞便的惡臭。按理說他早該落氣了,到底是怎么撐下來的,外公一直認為是個奇跡,也許是信念,一定得撐到親口告訴師長,他干掉了五個鬼子。果然,他話一說完,外公的手臂一沉,石老二歪過腦殼,死了。
  外公和小趙打著火把,找了整整一夜,找到了十六個重傷沒死的弟兄……
  
  8
  
  1955年春天,外公著手準備,讓一粒子彈穿透他的胸膛。
  他找不到一把軍用手槍、步槍,自制了一把很像德國瓦爾特的土槍。沅州保衛戰時,他佩的就是外觀漂亮、輕巧的瓦爾特,但據說這種槍射程不遠,除了用來自殺,幾乎沒有實戰價值。他說希特勒就是用瓦爾特PPK型手槍自殺的。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外公在我面前提到自殺這個詞。什么是自殺,我依然懵懂,不知其意。至于希特勒是誰,更是不曉得,從沒見過這人,這古里古怪的名字,我也是第一次聽說。
  外公自制的瓦爾特是用堅硬的楓楊樹板做的槍身,相當精美,跟真槍幾乎差不多。它在一兩個月的時間里,曾經是我的玩具,我握在手里,對著豬牛馬羊叭叭地空放一氣。
  我很是喜歡這把手槍,拿著它四處跑動,向人炫耀。
  有一次,向隊長來外公家發通知,我對準他叭叭亂射,搞得向隊長呵呵大笑。
  外公也呵呵大笑。
  向隊長被這把槍的逼真和精美吸引住了。誰做的呀?他撫摸著我的頭問道,挺像真槍。
  我對準外公,咿咿呀呀嚷了幾聲,告訴向隊長,槍是那個人做的。
  外公說,瞎做的,瞎做的。小孩子要耍嘛。
  向隊長沒去深想。如果好好想一下,一定會想出問題來,一個農村的糟老頭怎造得出來那么逼真的“瓦爾特”?哪怕他曾當過水手,這種槍就是當一輩子下級軍官也未必看到過幾眼,在國民黨高級將領中才有很少幾位上將佩戴瓦爾特。
  也許向隊長根本就不認得這種手槍,才沒去深想。
  就在那天下午,向隊長一出門,外公就把他的“瓦爾特”從我手里收繳了上去。作為補償,也是為了止住我的哭聲,他給我另做了一把駁殼槍。明顯是粗制濫造,笨重丑陋,手感很別扭,沒有靈性,我只玩了一個時辰,第二天就扔進門前的小河里。
  一個月后,我看到外公在那把“瓦爾特”手槍上推出一道溝槽,裝上了槍管和槍機。秀氣的“瓦爾特”一下子顯得粗笨起來,再沒有原來那么漂亮了,那只槍管太長了一些(外公怕射出的子彈穿不透他的胸膛),槍機貼在槍身上好像很生硬,還凸出來一塊安裝火泡的噴嘴,像一匹翹起的公雞尾巴上的黑羽毛。好在后來外公又給它上了一層貓莊人只用來刷棺材的黑土漆,看上去烏黑锃亮,對它的粗笨算是一個彌補。
  上漆時,外公一直在不斷地搖頭,看來他自己也不是很滿意,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
  將就著用吧,外公自言自語地說。
  我以為外公是讓我來用,興奮得咿咿呀呀地叫起來。
  外公是什么時候打好槍管和槍機的,我不知道。我想可能是在前一年冬天的夜里趁我和外婆都睡著后悄悄完成的。以外公的穩重,他不可能找鐵匠去打。那時候要找到一些鐵是很容易的,就是上好的鐵塊也不難找到,外公只要筑個小泥爐,得到一把小鐵錘,打造出一根槍管和一個并不復雜的槍機不是什么難事。在他家后面山上就有那種黏性極強用來做火爐的白泥巴,炭也是現成的,一入冬,貓莊人家家戶戶烤炭火,外公即使半夜里弄出火光來,人家看到也不會起疑心。
  接下來就是焙制火藥。
  我們那里焙制火藥有一硝二磺三炭的講究,硝是硝土,磺是硫磺,炭是木炭,這是制造火藥的三種原材料,它們的比例是1:2:3。一般來說,只要嚴格按照這個比例去配制就能制出可以燃燒的火藥,至于質量好差就得看原材料的好壞。硝土和木炭到處都是,在選用的時候有講究,硝土以百年老屋基腳下或是山洞深處的為佳,屋越老洞越深越好,總之刨出來看上去要像面粉一樣白花花的,炭要用木質疏松的桑樹,因為它易著火。而且還得冬天的桑樹燒成的炭,其他季節水分太重,影響火藥的易燃度。
  這些,我外公也在先一年的冬天早準備好了。
  只是硫磺一下子不好找,貓莊本身不出產這種東西,它的用途也不廣,一般人家都不會放有備用的。為此,外公出了一次貓莊。這是他在貓莊定居的六年中惟一一次離開貓莊。他沒有去二十里外的鎮上商店里買,怕遭到售貨員的盤問,因為硫磺這個東西除了能制造火藥,能驅邪,在貓莊一帶再沒有別的用途,新政府已經破除了迷信,更沒有理由買這種東西。那天外公去了十五里外青石寨一個道士家里。我們貓莊的習俗是死人后棺木下井前要撒硫磺避邪,所以道士家都必備硫磺。為遮人耳目,外公帶上我一道去青石寨。那也是我有記憶以來的第一次出門,我至今記得那天是一個春光明媚、鳥語花香的好日子。
  到了青石寨,外公打聽趙武林家住在哪里,別人問他哪個趙武林,外公說是你們青石寨做道士的那個人。
  哦,哦,你是說他呀,他早就不做道士了,那人說,他當過國民黨的兵,現在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督勞動呢。你們是哪個寨子的,還敢請人做道場?
  沒,沒有呀,外公慌張地說,我是他家親戚,多年沒走動,來看看他。
  那人一臉狐疑,指著半山腰上一棟孤零零的茅屋說,就是那里,他剛才回去,在家呢。
  到了那棟茅屋前,一個中年漢子正在屋檐下打水洗臉,我和外公站在外面的坪場上,沒有動。外公也沒叫他,呆呆地看著他。中年漢子轉過身來,我才看到他右邊衣袖里面空蕩蕩的,原來是個獨臂漢子。
  中年漢子看到我們爺孫倆一下子呆住了。他和外公就那樣呆呆在對視著。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他們兩人都好像被施法了,定定地站著,一動也不動,我還看到那個中年漢子的表情首先是驚愕,接著眼圈就紅了,紅得亮亮的,那是眼眶里有淚水在轉動。
  外公的臉上沉穩一些,很快他的眼眶也紅了。
  良久,中年漢子撲嗵一聲跪倒下去,輕聲地哽咽著說,師長,您還活著呀!
  外公雙膝一軟,也跪倒下地,活著呢,活得憋屈死了。
  師長,使不得,使不得!中年漢子趕緊爬過來去攙扶外公。
  外公不起來,老淚縱橫,我這不是給你一個人跪的,我是在給全師六千多弟兄謝罪,死去的和活下來的我都對不住呀!我說過要給兄弟們刻碑的,我沒做到,老宋躺在我家門口,那塊碑倒幾年了我沒去扶一下,有幾次看到你在貓莊給人做道場,我老遠繞開了。我對不住兄弟們啊!
  中年漢子跪在外公身邊,流著淚說,師長,這不怪你!
  就是弟兄們不怪我,我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啊!外公說,我對不住弟兄們,他們都是被我送掉性命的,死后連塊碑也沒得。
  有師長這份心我們值了,中年漢子說,師長,這頁書不能翻了。
  我內心不安!外公說。
  中年漢子問,我嬸子還好嗎?
  外公說,好,好。
  秀英呢?中年漢子又問。
  也好,也好。外公拍了拍我的頭說,這就是秀英的孩子,叫太平。
  我早看出來了,嘿嘿。小趙使勁地掐了一下我臉上的肉,疼得我呀呀地叫喊起來。
  兩個人起身后,外公才說明來意。問中年漢子做道士時剩不剩有硫磺?中年漢子也不問外公要它做什么,就帶著我們進屋,在床腳下翻找。最后在一個旮旯里找出了雞蛋大一坨黃黃的硬邦邦的東西。
  中年漢子問外公,夠了不?要是不夠我去原來一起做道士的幾家問問。
  外公欣喜地說,夠了,夠了。
  回來的路上外公一直似乎很興奮,一路都在自言自語,嘰嘰咕咕的,直到走出了青石寨,來到一條寂靜無人的峽谷里,外公把一路憋癢了的嗓子放開來。他吼出聲了:
  一團長!
  到!
  給我帶弟兄們守住西門。
  二團長!
  到!
  給我帶弟兄們堵住小北門。
  三團長!
  到!
  給我帶弟兄們堵住南門。
  警衛營長。
  到!
  帶你的弟兄們從東門出城搶占紫金嶺,務必堅守三天。
  ……
  師……師長,你記……記得給……給我立塊碑,記得刻上我干……干了五個狗……狗日的……日……本……兵……
  石老二呀——
  我對不住你,對不住弟兄們,我答應你們的沒辦到——
  外公撕心裂肺,對著山谷喊一嗓子,突然蹲下噢噢噢地放聲大哭起來。
  群峰震蕩。山谷里一片嗡嗡的哭聲。
  收住眼淚后,外公神色黯然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雙眼茫然盯著高遠、深邃的天空。良久,他從懷里摸出那粒隨身攜帶的黃亮的子彈,在他的手心里顛簸起來。這粒子彈從他的右掌心跳到左掌心,又從左掌心跳到右掌心,外公的臉色越來越凝重,但他渾濁的眼睛卻愈來愈明亮了,熠熠閃光。
  外公在手心里掂著那粒子彈,再一次問我,太平,你說一粒子彈到底有多重?
  我已經記不清這是外公第幾次問我了。
  曉得我不會回答他的,外公輕輕地搖了搖頭,收起這粒子彈。
  之后,我們一路上就走得異常的沉悶。
  到了貓莊,天色尚早,外公帶著我去了一趟我家,我父母正好剛剛從地里收工回家,他們讓外公進屋去坐,外公不坐,卻突然對我母親說,今晚就把太平放這里,不帶回烏古湖了。我父母也沒多想,說好呵,就讓他跟我們睡吧。看到我父親把我帶進了屋,外公對我母親說,秀英,我要是走了的話,你把你娘接過來跟你們一起住吧。記住,她胃不好,炒菜時不要放那么多辣椒。
  我母親楞住了,鼻子一酸,爹,你身體好好的,講這些做什么呀!
  外公平靜地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嘛!
  
  9
  
  第二天,也就是1955年5月6日這天凌晨,我外公用那把自制的看上去十分粗笨別扭的“瓦爾特”手槍完成了夙愿,讓那粒他捂了整整十年帶著他溫熱的體溫的黃亮的子彈穿透了他那干癟了的胸膛。
  從青石寨回來的當天晚上,外公把自己關進房間里,他像一個科學工作者進入試驗室一樣,開始研磨、烘焙那些硝土、硫磺和桑木炭,然后按比例地配制出火藥和火炮。只要原料齊全,配制火藥、火炮就太簡單,外公幾乎一試即成。他抓起面前那些像藥粉樣的黑色的東西投到一塊紅紅的炭火上時,立即聽到“嘭”的一聲,炭火上冒出了一股濃烈的青煙,同時整個房間里也彌漫起一股濃烈的硝煙味。
  外公使勁嗅了一陣這種多年沒有聞到的熟悉氣味,臉上浮出陶醉的滿意的笑容。
  一切都準備就緒后,他去了一趟我外婆睡的房間,看到她已經睡著了,正打著輕微的鼾聲。外婆早就習慣了他一個人半夜里搗鼓東西,或是獨自沉默,坐著想事情。外公在我外婆的床前默默地坐了一小會兒,決絕地起身,回到他那間“工作室”。
  幾分鐘后,在一片嘹亮的雞啼聲遮掩下,外公的房里傳來一聲一點也不張揚的沉悶的槍聲。
  那一槍頂在胸膛上打的。由于槍膛里填了太多的火藥,不僅那粒子彈順利地穿透他的胸膛,巨大的爆炸力把那支槍的槍膛也炸裂了。
  事隔多年后,我才知道外公在那天晚上給我外婆留下了一張“閱后付炬”的遺囑,大意是:他死后立即處理好他自制的手槍,清洗掉他身上及屋內的血跡,換上他準備好的壽衣;對外只稱他是心臟病發作死的,包括女兒和女婿也必須隱瞞;喪事從簡,不得超過三日下葬;以上墳方便為由,在宋副官的墓旁買兩塊墳地,把他葬在他的旁邊。我外婆看完之后,沒有絲毫耽擱,以最快的速度和最麻利的手腳不折不扣地完成了外公最后一次的囑托。
  忙完后,我外婆這才點燃長明燈,把一掛鞭炮在堂屋里放了,伏在外公的尸身上哥哥長哥哥短鉚足了嗓子哭嚎起來。
  那天晚上我和父母睡在貓莊,烏古湖人沒有聽到我外公自殺的那一聲沉悶的槍響,我在睡夢中聽到了,而且聽得異常真切,一個激靈就醒了過來,坐在床上對著父母大叫一聲:外公死了!
  父母一下子也驚醒起來。最先是我母親的驚叫聲,她沒聽清楚我說的是什么,挺起身來對我父親喊,我們兒子講話了!
  父親也說,我也聽到了!
  母親摟著我,異常興奮地問我,兒子,你剛才講什么?
  我又大聲地說了一句:外公死了!
  我的臉上立即就挨了母親火辣辣的一耳巴。
  亂講!母親低聲地訓斥我,你外公好好的,怎么會死!
  父親也幫母親說話,罵我白眼狼,外公天天帶你,你一開口就咒他。
  父親和母親又睡了下去,但我母親的心里終究不安寧,她想到啞巴開口說話一般很靈驗,想到了傍晚時外公說的那種斷頭話,就蒙在被子里嚶嚶地哭泣起來??蘖艘魂?,叫起了我父親,帶上我,打著火把往烏古湖趕去。當我們走到那片墳地時,聽到從外公家里傳來了鞭炮聲。再走近一些,我外婆的哭嚎聲也清晰起來。
  我母親一下子就癱軟下去。
  三日后,我外公下葬,我也披麻戴孝地去了,我看到,在他墓穴幾尺遠地方,三天前我和外公去青石寨路過時還倒塌著的一塊墓碑,不知什么時候被人扶正,碑前有燃燒過的香紙,墓碑上灰暗的“抗日英雄宋連生之墓”幾個大字也用紅漆重新描過,在一片熾熱陽光的照耀下血紅血紅的。
  我外公的墓只是一個墳堆,沒有碑,更沒有字。
  我外公死的那年五十八歲,離我們貓莊人認為的滿六十歲才真正算是一個老人還差兩年,因此他還沒有資格立碑……
  2006年8月25日寫于廣州石井
  10月25日修改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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