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春,我有幸獲得荷蘭萊頓大學國際及亞洲研究所(IIAS)的資助,在萊頓大學的漢學圖書館通讀高羅佩氏的藏書。說起高羅佩(1910-1967),國內和國外的讀者當然都很不陌生,他的《中國古代房內考》和《秘戲圖考》是兩部最早研究中國古代性生活的專著,在國際上以及在中國本土都堪稱影響巨大。而在西方,他還尤其以寫作偵探小說《狄公案》著名,許多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出生的西方人都對這系列小說至今還耳熟能詳。近年國內也出版了中譯本,頗受歡迎。此外,高氏于中國傳統文化興趣甚廣,涉獵到古人生活的各個方面,尤其對中國和日本古代的音樂和樂器有相當的研究,他收藏了不少樂書和古代樂器,并曾經撰寫過一本專著《樂道》。高氏逝世后,他的藏書都被轉藏于萊頓大學的漢學圖書館。這個管理上井然有序的圖書館把這些書籍單獨編了書目,平時并不直接向讀者開放,查閱的話需要事先預約并有圖書館員全程陪同。
高羅佩在中國和日本都曾以外交官的身份住過較長的時間,他生前并非皓首窮經的職業學者,但對中國傳統文化有濃烈的興趣,精通中文,所寫的文言文顯露出他在語言文化方面的不凡的功力。他一生熱衷于收羅中國古籍,但趣味似乎與同時期的其他漢學家有異,更與同時期的中國的讀書人很不一樣。打開萊頓漢學圖書館里高氏的古籍收藏目錄,可以發現其收藏五花八門相當豐富,經史子集都有一些,但有一點似乎比較明顯,這些坐而論道的書籍顯然并不是高羅佩真正的興趣所在,他的經史子集的收藏相對來說比較普通也有些雜亂,似乎沒有什么過人之處。他的藏書中現在最能引起人們的興趣的也最有價值的是那些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知識分子很少注意到的或很不屑的中國古代艷情小說,其中還包括一些在日本找到的明代的春宮畫及其模版。可以說,這部分藏書也是高氏蜚聲海內外的原因之一。然而與人們一般理解的高氏可能當時在中國刻意搜羅秘本孤本不同的是,寫作過《秘戲圖考》并確實研究過中國古代版本印刷問題的高羅佩,在他的古代艷情小說的收藏中卻并沒有表現出對小說版本考辨方面有什么特殊的興趣,而是確實出于對中國古代色情小說以及性生活方式的興趣。雖然他搜集的一些艷情小說現在可能已經成為孤本,但他的收藏在最初似乎并沒有以尋求孤本善本為指向。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臺灣聯經出版公司曾經印行據說是高氏收藏(我現在無法求證這個傳聞是否屬實)的一部分與中國傳統性愛問題有關的古書,題為《古艷稀品叢刊》,藍皮精裝,共五輯二十二冊,其中絕大多數為明清色情小說。這套書讓文革后的中國小說研究者普遍有大開眼界之感。記得我們南開中文系資料室里訂購了一套,大家都爭相借閱,筆者也是由此開始而對中國艷情小說感興趣。但現在看來如果僅僅以此來推測高氏的收藏,難免有遺珠之憾。這套書若真是出自高氏的收藏,那應該屬于高氏藏書中精選出來的版本。高氏實際收藏的中國艷情小說數目比這套叢書收錄的要大得多,而版本之蕪雜也遠超過孤陋寡聞的筆者原來的預期。在他的收藏中,有相當一部分小說版本的年代既不久遠,印制更不精當,許多是民國初年印刷十分粗糙的經過縮寫的小開本色情小說。書上既找不到出版社或編者的名字和出版年月,甚至連定價也沒有,而這些在民初的普通書籍里通常都是印得規規矩矩的。從出版印刷的角度看,這些色情小說完全已失去了明清時期色情小說作為讀書人的“寶笈”“秘本”的精致風韻,而是一種面向下層大眾的色情消費品,按現在的話說,它們是一些“地攤貨”。然而正是這些蕪雜的版本,使我對他的藏書真正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從這些并不精當的甚至可以說是粗制濫造的版本里,我們可以看到一些中國傳統色情小說在民初流傳中的原始痕跡。
不夸張地說,高羅佩上世紀四十年代在中國搜羅艷情小說的態度基本上是漫天撒網,妍媸不計。這些書現在可能成了孤本之類,但在四十年代,除了高羅佩,幾乎沒有知識分子會注意到它們,除了排斥色情小說的道德上的原因之外,人們也十分不屑于其收藏價值,這類書在中國可以說是被知識分子棄若敝屣。
在我翻閱高氏的藏書目錄時,一個陌生的書名《富貴奇緣》引起我的注意。在目前可見的幾種主要的明清小說書目里,幾乎都看不到這個書名的著錄。出于好奇我把這本書提出來仔細瀏覽了一遍。這是一本比現在的小三十二開本略小的、紙張和印刷都比較粗糙的小書,很簡單的西式裝幀,而排版卻沿襲了傳統線裝書的格式。因書很薄,書脊上也沒有任何字。封面上除了書名沒有任何其他的字或圖案,封底則一無所有。正文前有兩幅構思死板而印制又十分粗糙的插圖,如果不是插圖中的人物都標上小說人物的名字,幾乎看不出它們與正文有什么特別的聯系。這是一本以最節約的方式印的書,頁面上幾乎找不到什么空間,小號字排得密密麻麻,行距極小,也沒有任何標點,對于不熟悉中國傳統書籍格式的讀者,讀起來會非常困難。這種種特點表明,雖然在書上找不到任何出版社或出版年代的記錄,但它應該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左右的出版物。
讀過第一回之后可以明白這其實只是清初小說《桃花影》的一個稀見著錄的重印本。《桃花影》在清代是一部不斷被翻印的流行色情小說,也曾被叫做《濃情快史》、《牡丹緣》或《牡丹奇緣》,但極少有人提到它也被稱之為《富貴奇緣》。其作者通常被認為是清初的煙水散人徐震(號秋濤子,生年不詳)。書敘明成化年間松江才子魏玉卿“面白唇紅,神清骨秀”,年方十七,而生性風流,甚得女人,也包括男人的愛慕,連番征服所遇的眾多美人,本人亦深得富商邱慕男的愛寵。魏玉卿科場得意,后累官至工部侍郎,終經高僧點化,辭官歸里,攜一妻五妾入太湖成仙,永享美色與富貴。據作者自跋,此書肇始于友人以傳聞請他作傳,“予亦在貧苦無聊之極,遂坐洙水釣磯,雨窗十日而草創編就”(《〈桃花影〉跋》)。而在《題〈春燈鬧〉序》(亦題《桃花影二編》)里,東海幻庵居士提到,本書乃“秋濤子方沾沾焉,閉戶摛思,以應書林氏之請”。也許由于寫作匆促而又是應書商的要求的原因,本書的寫作顯然考慮到了市場的要求,情節結構幾乎綜合了當時社會所流行的各種趣味,涉及科舉和婚姻的滿足和對縱情盡欲的房室生活的渲染,主人公魏玉卿男色女色兼容并蓄,享盡榮華富貴,最后率眾美人一起成仙。其基本結構承襲了“私訂終身后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的才子佳人小說的老套頭,而具體內容又與晚明色情小說如《浪史》等對性與性能力的崇拜和夸張一脈相承,當時社會上人們所最為艷羨的一切在這部小說里都可以看見。但如果說本書有什么不同尋常之處,那應該說是其濃厚的市井味和對男風的與眾不同的寫法,而這兩者本身在小說里又互相關聯。在言情或艷情小說中插入一些關于男風的描寫,本是明清小說中司空見慣的現象,但本書的關于男風的情節構思與以往的很不一樣。在中國傳統的關于男風的故事里,性愛中的主動與被動方的界限通常都是涇渭分明的。士人永遠都是主動方,而被動方通常總是地位低賤的年輕男子。但《桃花影》的第六回“后庭花強捉醉魚”說的卻是作為士人的魏玉卿成了商人邱慕男的性對象。邱極慕魏之美色,他也考慮到“若是別的,還可圖謀。我看那魏生,行李奢華,必然富足;少年科試,必有才學;怎肯做那件勾當?”但邱為情欲所驅不能自抑,因而想到,“那生年少風流,必然酷慕美色,不若以美人局誘之,事必諧妥。設或僥幸事成,那魏秀才十分發怒,不肯恕饒,便捐軀也可,傾家也可,何足懼哉!”他設宴招待魏生,乘其醉而奸之,事后讓其年輕貌美的妻子花氏自獻來安撫魏生收拾殘局。出乎意料的是,事后魏生雖然“萬分著惱”,卻禁不起花氏的一番“低聲俏語,態度風流”,不但沒有動怒,反而與邱慕男成了至交。邱從此不但將妻子交與魏生,最后更將自己的所有家私連同丫環仆婦統統送與魏生;魏生也救邱慕男于危難之中,絲毫不記前嫌,并把自己的男寵作為禮物送給他。這樣的男風故事,在明清時期是很少見的,當時士人所最為看重的所謂的士人的“氣節”,在煙水散人的筆下似乎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性愛的關系在這部小說里主要成為了一種赤裸裸的利益交換的關系。邱慕男以其商人的精于算計的頭腦設計了這樣以女色換男色的交易,而魏生顯然也認為因此而得到一個美女十分合算。而值得注意的是魏與邱都是小說里的正面人物,作者也把這樣的情節視為理所當然。這就是這部小說的很不一般的市俗味。這種將性愛商品化而棄“風化”于不顧的情節以后在同一作者的另一部小說《春燈鬧》里再次出現。幻庵居士在《題〈春燈鬧〉序》里更明確點明了這樣不辨雄雌的觀念:“情而艷,易弁為笄”,簡單地說,也就是如果出于情欲的需要,那又何妨做一次被動的角色呢。這在明清時期的大多數讀書人的頭腦里,應該還是個很難被接受的觀念。敢于公然寫這樣“無恥”的情節并處之泰然,在當時也不能不說是一種勇氣,或者說,也可能是一種直面真相的態度,其實我們誰又能斷言明清士人的性生活都是像他們自己表白的那么冠冕堂皇。更何況這種嚴格區分性愛關系中的主動與被動的角色的觀念,本來就是一種不值得同情的性愛等級論。
而更值得注意的是,仔細審讀高氏所收藏的版本,可以發現,它所改動的遠不止是書名。這是一個縮寫本,而且是一個文字水平極其低劣的縮寫本。仍以第六回為例,原文開頭引用了據說是沈周(字石田,1428-1509)的一首詩,然后說:“右詩是借意詠那老少年之作。昔有做龍陽的,求畫于沈石田先生,先生遂畫了一本老少年,并戲題此絕。嘗想世上,只有男女之間大欲存焉,乃有僻愛的,偏自愛男而棄女。自昔余桃專寵,以至鄧通、董賢,雖帝王之尊,尤有此好。怪不得今世紛紛此風彌盛也”〔1〕。而在高氏的版本里,這段百余字的開篇被縮短為以下三十九個字:“右詩是有意味的那老少年所作也甘做龍陽的求書于方石白先生遂書了一本那少年并戲題此”(我在這里不加標點以保持原貌)。很顯然,改寫者的文化水平很低,他幾乎不理解原文在談什么,也顯然不知道沈石田這位明初的大畫家,因此詩的作者由沈周變成了“老少年”,“沈石田”被誤寫作“方石白”,“求畫”被誤作“求書”,整段文字文理不通,不堪卒讀。這類舛誤在《富貴奇緣》里可以說是比比皆是,如接下來的“賣瓜的小童”竟然被寫成“真爪的小童”〔2〕,估計改寫者本人也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寫些什么。這些跡象說明,改寫者根據的是一個很不清晰的底本,而他也并不在這上面多花一點功夫,隨隨便便改寫了以后就算是定稿了。但有意思的是,在涉及關鍵的情節發展,尤其是與性愛有關的描寫,原文基本上原封不動地保持著。可以想見,印行者為了節省版面,隨意縮短那些不直接與小說情節相關的文字,他們顯然推測讀者對于這部分文字沒有興趣。而色情描寫,本來就是這類書籍的賣點,當然不能太馬虎。
這個版本的這些現象其實都涉及一個讀者對象的問題。《富貴奇緣》的印行者的種種努力都說明其讀者對象是下層而不是受過教育的上層。他們利用縮寫、小號字和滿滿的版面來節省用紙,是因為要降低書價以滿足下層讀者要求。而改寫者本人不但文化水平很低,并且工作態度十分粗糙,一方面說明印行者為了節省成本,不愿意在這方面多花錢去請水平較高的讀書人來干這項工作,而更重要的是,印行者認為文字水平對這樣的書來說無關緊要,他們給這種書的定位不是文化產物而是色情消費品,并且斷定其讀者并不會計較文字問題。把書名由相對較雅的《桃花影》或《牡丹緣》而改名為俗得多的《富貴奇緣》,對于這樣一部不涉及版權問題的古代作品的重印來說,一方面當然是印行者明白需要一個新的書名去迎合讀者對色情小說求新的期望,另一方面應該也是出于擔心原題中的色情含義對下層讀者來說可能過于含蓄,而徑直以“富貴”去釣窮人的胃口。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民國初年的出版商專門為下層讀者設計而推出的色情讀品。
相對于之前的清代的許多《桃花影》版本,如果光從文字、印刷甚至紙張上看,這樣水平的出版物好像是“人心不古”的一大倒退,至少從現存的古籍看,我們在歷史上幾乎看不到這么低劣的印刷品。但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也就是文化史的角度來觀察,那么結論可能剛好相反。色情小說由上層社會的“寶笈”“秘玩”而轉向普遍的下層讀者,轉為一種大眾色情消費品,這應該是歷史的進步,是中國社會走向現代化的標志之一。現代化其實是一個不能僅僅從政治、經濟、科技和教育等堂而皇之的角度來觀察的現象,它同時幾乎也總是“道德的墮落”,也就是說,現代化意味著人們,不僅是那些上層社會的男性,而是普通的大眾,都獲得了更多的性愛上的自由,更容易獲得色情讀品,也更可以接受把性愛看作一種消費。現在西方的學界越來越注重探討色情讀品(pornography)與現代化的密切關系,有人認為色情讀品是促進一個社會現代化的最有力的因素〔3〕,我們從目前的電腦和互聯網的難以置信的普及速度和程度上至少可以說這個論點不屬于無稽之談。
在遙遠的荷蘭,在最早鐘情于研究中國性史的高羅佩的書庫里,看到這本現在早已被人們遺棄的《富貴奇緣》,我不能不為親眼目睹這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中國早期的大眾色情讀品而竊喜。萊頓是一座幽幽的古城,萊頓大學始建于十六世紀后期,現在校園里十七、十八世紀的那些古老而輝煌的建筑還比比皆是,高羅佩就是在這所大學里獲得博士學位。在我快要離開萊頓的時候,偶然讀到一本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出版的高羅佩傳記,書名大致可譯為《一個具有三重人格的男人》(A Man of Three Lives, by Barkman & Hoeven, Amsterdam: Forum, 1993),講述高氏作為作家、學者和外交家的一生。但書里吸引我的不是他的這些體面的頭銜,而是他桀驁不馴的個性和他個人生活的放蕩不羈,他早期生活里充滿了丑聞,這讓我有些意外,但仔細想來,覺得理所當然,并進而對他的人生生出一些敬意。
注釋:
〔1〕〔2〕煙水散人《桃花影》,見《思無邪匯寶》第十八冊,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臺灣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合作出版1996年版,第113、114頁。
〔3〕近年來西方學界這類著作越來越多,一本較早也最有影響力的著作是Lynn Hunt ed., The Invention of Pornography, 1500-1800: Obscenity and the Origins of Modernity(萊恩漢特編,《色情讀品的創作,1500-1800:淫穢與現代化的起源》), New York: Zone Books, 1993. 此書主要探討歐洲在現代化的早期的色情讀物的流行的問題,其中某些文章具有不同凡響的史識和思想性,值得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