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四日深夜,詩人余地自殺于家中。他用的是一把菜刀。在失業將近一年、妻子身患絕癥的情況下,他用無數次切菜充饑的菜刀砍向了自己。余地自殺以后,菜刀上沒有菜,只有血。血和菜如同一對遙相呼應的等價物。
事實上,余地之死不僅是一個生活事件,更是一個詩歌事件。為詩歌而死,這幾乎是所有詩人的共同結局。八月底,余地在博客上貼了一組詩《三十歲》。在我看來,這組詩人自殺前寫的詩就是一把混合了菜和血的刀。和許多知識分子一樣,余地的生活主要由閱讀與寫作組成,書像菜一樣給他的生活提供著源源不斷的營養,隨后經過身體的儲存與吸收,轉化為寫作的資源。因此,詩歌是余地心血的結晶,也是他生活的最終表現形式。但是,面對悲欣交集的而立之年,這個滯留于詩歌深處的人分明看到了自身的宿命:
在這個年齡,詩來找他,像一個送葬的人。
面對敞開的墳墓,他醒悟,詩意像一道黑暗。
詩人,來自何方,去向何處?他寫著遺囑。
對于一個到了三十歲還沒有放棄寫作的人來說,詩無疑已經成了難以從體內驅除的邪魔。因此,余地說詩像個主動而熱情的送葬者,它最終會把詩人帶走,而詩人寫下的那些文字無非是遺囑罷了。所謂詩人其實就是通過詩歌提前觸摸到自身死亡的人,但是詩人并不因此而驚慌失措,因為他相信寫作可以對抗死亡。一旦詩人對自己的寫作失去了信心,這種與死亡對抗的勇氣就會隨之消散。這組詩反映了詩人的生活處境、情思以及寫作之路,可以說寫作是它的核心所在。在一首名為《寫作》的詩中,余地寫道:
寫作不是做愛,它的愉悅,來自哪里?
用手指敲打自己的每一根神經,讓它們在空氣中震顫。
這些文字,像精液,會發黃、變干,不堪入目。
這表明此時的詩人并不滿意自己用全身心擁抱生活換來的文字。余地早年極其自負,曾經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但是到了理應有所成就的年齡,他卻生活在各種矛盾的集結地:上有二老,下有二小,自己長期失業,年方二十多歲的妻子處于遺傳性肺癌晚期,甚至作為其生活核心的寫作也不能給他帶來慰藉。因此,他發表了《剩下的話》:
剩下的話,我會在地獄里訴說,那里會有結果。
更多思考,寫進一本歷史,讓人們咒罵。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創傷,魔鬼也一樣。
由此可見,余地的創傷既來自他曾經熱愛的生活,也來自他無比鐘情的詩歌。然而,當三十歲來臨的時候,前者給他帶來的是絕望,后者讓他感到的是失望,它們合成了一股讓詩人覺得難以痊愈的巨大創傷。在傷痛發作的日子里,冷漠無聲的生活卻始終不曾向他顯示一點挽留的跡象。最后,詩人并沒有像他對兒子夸口的那樣“穿過最深的黑暗”,而是倒在了鮮血染紅的沙發上。
一對父母最大的損失莫過于失去兒子,一個妻子最大的損失莫過于失去丈夫,兩個孩子最大的損失莫過于失去父親,當代中國失去了一個還很年輕的詩人,這就是余地之死造成的全部影響。詩人為什么在二老尚在、雙子繞膝的情況下不給自己留下一點生存的余地呢?難道余地不想給自己留下余地嗎?這個性格耿直的詩人長期與社會隔絕,也疏遠了爭名奪利的文學圈,背負著像他的藏書一樣沉重的絕望停止于而立之年。這一切多像生活在舊中國的詩人朱湘啊。但是,無論從所處的時代還是家庭狀況而言,余地都比朱湘幸運,因而,相對來說他并沒有達到生命所能承受的極限。誠如鄭均所言,菜刀溫暖。余地的菜刀也是溫暖的,至少是與人為善的。如果余地不把菜刀對準自己,菜刀決不會沾上他的血。
我與余地素不相識,但詩心相通。這篇文章無意于譴責死者,只想對詩人表示一點遲到的理解。余地之死令人痛惜。我覺得它揭示出來的問題至少表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是詩歌與詩人的關系,一個是詩歌在當代中國的境遇。勿庸質疑,每個詩人都和詩歌有過一段人與非人之間的激越戀情,讓他們心醉神迷的詩歌既是觀照世界的平臺,也是表達內心的器具。詩歌常常是詩人通過自我折磨的方式對內心生活的歡樂表達,它的完成意味著詩人實現了對生活與自身的雙重超越。但是,詩歌在讓詩人成為刀槍不入的阿基琉斯的同時,也給了他一雙極易受傷的腳踵。正是這雙腳踵給詩人預留了一次又一次絕望的瞬間。對于處在絕望瞬間的詩人來說,詩歌會完全失去它的吸引力和拯救力。如果借助自身的頑強和堅韌掙脫這些瞬間,既不被詩歌的重負壓倒,也不被生活的難關阻攔,他終將成為一個強力型詩人。頑強如歌德,堅韌如魯迅,豪邁如劉禹錫,超脫如蘇東坡,他們都是掌握了詩歌,而不是被詩歌掌握的強力型詩人。
詩歌在當代中國的境遇和朱湘時代并沒有多大差異。詩人拙劣的謀生能力常常使生活成為他們自身的障礙,而當代社會又不具備良好的藝術生態環境,像梅克夫人那樣具有眼光的藝術贊助商對中國詩人來說只不過是一個遙遠的神話。在神話變成事實之前,每一個還活著的詩人都應該堅定對詩與美的愛心,讓這份始終不渝的愛心不斷提升精神,并在必要的時刻實施自我拯救。總之,在死神與詩歌的爭奪中,決不要讓死神輕易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