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界人士都知道,吳冠中先生沒有握管揮毫的能力,這不能怪他。吳先生小時候沒有練過書法,后來出國留學又是學西洋畫,對西方繪畫的色彩、造型,尤其是“形式美”頗有感覺。得力于東方人的氣質與文化基因,吳先生畫出了水墨意境的油畫,令油畫本店的西洋人刮目相看。后來吳先生又照這種路子畫中國畫,弄出一種與眾不同的風格,取得了極大成功,但也暴露了弱點。有人批評吳先生這些畫沒有筆墨(意思就是用筆不過關),不耐看,吳先生大怒,聲稱“筆墨等于零”,于是引發一場筆墨是否等于零的大爭論。吳冠中將中國畫的“筆墨”等同于墨汁,視若雕塑前的“泥巴”,是供藝術家任意驅使的“奴才”,實際上是以西方“內容決定形式”的機械論解釋中國的藝術,難免錯位。
令人驚訝的是,不能握管揮毫的吳先生不久前在中國美術館隆重推出了自己的書法作品。據吳先生的代理人解釋:“吳冠中先生對中國書法造型、字體變化以及漢字與人間形象的親疏因緣予以了新的關注,并以自己的方式參與書法的創意組合……他用人人識得的簡體字營造其大美,書寫自己的藝術思想和人生感悟,以求人能共賞,畫家的畫思與文心用漢字表達,經營起一處情誼脈脈的漢字田園。”并斷定此展“將對美術和評論界產生深遠影響”〔1〕,然而內行看了卻大跌眼鏡,共同的反應是:這也叫書法?吳先生的膽量真大!
確實,略懂書法的人就可以看出吳先生書法的破綻。就拿他最得意的代表作“丹青負我”來講,釘頭鼠尾,軟不邋遢,氣脈不貫,讓人想起過去上海灘上的癟三,傳統書論里力戒的毛病,它幾乎都犯。
這無關宏旨,癩痢頭兒子自家好,吳先生有自我陶醉的權利,何況名氣已經大到這種程度,無論弄什么,都有人追捧,都有人喜歡(當然必須有吳先生的親筆簽名才行)。事情僅止于此倒也罷了,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展覽會期間接受記者采訪,吳先生吐露了真意:“現在書法很多,從兒童到退休將軍,都是臨摹古人。書法變抄襲,重復自己,抄襲又抄襲。”做這番鋪墊后,吳先生隆重推出自己:“我不看抄襲之作,更不看抄襲之抄襲,因此對書法疏遠了,難得遇到醒目之作。但對漢字,其構成,及其與人間形象的親疏因緣,卻總是情意脈脈。”“石濤說過,書法跟著生活變,我發展了他的觀點,就是,書法跟著時代變。所以我嘗試著表現漢字的造型美,首先是讓大家都認識。又美又認識。”〔2〕吳先生在中國當代書法史上的開天辟地的開創性地位一舉確立。
吳先生的做法,與多年前“筆墨等于零”有驚人的相似,那就是抬高自己,貶低他人,甚至不惜“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再一次顯露了他爭強好勝、老子天下第一的性格。然而,一個在筆墨上沒有下過功夫,一個對中國藝術精神缺乏真正理解的人,光憑從西方繪畫學得的架勢,就想另起爐灶,革書法的命,顯然是不現實的。從吳先生對書法的談論可以看出,他對這門藝術的理解極為膚淺狹窄,假如去掉那些含糊不清、不著邊際的玄論,什么“書法構成與人間形象的親疏因緣”、“文字內涵與字體樣式間的情脈與擁抱”之類,剩下就只有“造型美”,又回到了吳先生的看家本事——形式美。其實,漢字的造型美在中國傳統的書論中有精辟的論述,比吳先生的理解高明得多。眾所周知,書法的核心在筆法,唯其如此,歷代的書法大師無不強調用筆的重要性,留下無數精辟的法論。書法的“造型美”同樣受制于筆法,派生于筆法,因為疲軟浮滑的用筆無法構建結實有力、美的造型。正如一個體弱的病人不可能有健旺的氣色一樣,正是這種筆法之美,成為中國書法千古不變、萬古常新的原點與魅力所在,也是中國書法立足于世界藝術之林的獨特標志。吳先生孤立地追求書法的“造型美”,而對書法的核心——用筆之道視而不見,舍本求末,陷入了淺薄的形式主義。這與吳先生的知識背景有很大的關系。吳先生是在全盤西化的歷史氛圍中喝著洋奶成長的,學得了西方的皮毛,丟掉了中國的靈魂,走上了一味追求“形式美”的小道;如果說在吳先生的繪畫中,由于色彩與形象的存在,這種“造型美”有較多的依憑,柔弱浮滑、缺少風骨的線條尚可以遮羞的話,那么到了他的“漢字造型”,由于失去了色彩與形象的依托,吳先生連一點藏拙的余地都沒有,所有的弱點與缺點都暴露出來,奇怪的是他自己一點不察覺。
更令人困惑的是,為了給自己尋找理論根據,吳先生甚至求助自己也未必信服的庸俗社會進化論,用老百姓是否“看得懂”作為衡量書法藝術的唯一標準。他對記者說:“中國書法歷史很長,書法最早的功能是實用,古人結繩記事。書法的目的在于我寫字你認識。書法要寫出心情。我寫的信你看不懂就無法交流。大篆不便交流了,李斯就改了小篆,后來又有了隸書、楷書。每一次改變就是為了方便。書法要讓人看懂,在報紙上看到一個消息,宋楚瑜到清華大學訪問,清華大學向他贈送一幅字,寫的內容校長不認識,作為科學院院士,他是一個好的科學家,他不認識不稀奇,但書法是讓人看的,看不懂不是讀者的錯,而是作者的錯。”〔3〕按照這種邏輯,現代的書法只能用“人人識得的簡體字”來表現,簡體字以前的漢字,如隸書、草書、篆書,因為老百姓不認識,只有排除在書法之外。這番談論有意混淆漢字的實用性與藝術性,看上去是在提倡藝術創新,與時俱進,實質上是在消解中國書法藝術的內在精神,因為這樣發展下去,書法勢必變成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最后只有走向消亡。孰不知,簡體字并非從天上掉下來,而是從源遠流長的古漢字發展而來,簡體字之前的漢字書法作為藝術永遠不會過時。正如郭沫若說的那樣:“篆書隸書隨著時代的進展,相繼而走下舞臺,不為一般所用,但如果作為藝術品和裝飾品,他們依然具有生命力。今天的書家照舊可以寫篆書隸書,或者臨摹甲骨文、金文、石鼓文、章草、狂草、歷代碑帖,只要具有藝術性,便可以受到欣賞,發揮使人從疲勞中恢復的作用。這是中國文字所具有的特殊性。”〔4〕書法藝術是一個整體,從藝術創作的角度看,有了篆書隸書的功底,寫起簡體字來更有把握;反過來說,連一點功底也沒有,很難寫好簡體字。吳先生并不高明的“漢字田園”已經證明這一點。
去年夏天臺灣親民黨主席宋楚瑜到清華大學訪問,校方請本校老畫家、前中央工藝美院院長張仃先生書寫篆書一幅,作為禮品贈送客人。張仃錄寫晚清志士、詩壇巨擘黃遵憲寫給梁啟超的一首《七絕》:“寸寸河山寸寸金,瓜離分裂力誰任。杜鵑再拜憂天淚,精衛無窮填海心。”老先生以篆書這種具有文化象征意義的古老文字錄寫這首謳歌祖國統一的古詩,用意非常之好。可惜的是,在贈送過程中出了點紕漏,清華大學的校長當著海內外幾十億人注視的電視鏡頭,讀不出其中的字,引起嘩然。平心而論,清華大學校長作為一位科學家,看不懂篆書不算什么大錯,但也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身為全中國最高學府、堂堂清華大學的一校之長,理應具備淵博的文科知識和通儒的風范,就像當年的嚴復、梁啟超那樣,而不僅僅是一名優秀的專業工作者。這個道理,作為大藝術家的吳先生應當明白,卻語出驚人,把錯歸于書寫者,就有點令人匪夷所思。吳先生難道忘了,當年有人以“看不懂”向他掄棍子時,他是怎么為自己辯解的?
吳先生這樣做當然不是空穴來風。五年前吳先生提出“筆墨等于零”的聳論,張仃不同意這種觀點,撰文《守住中國畫的底線》與之商榷,在美術界引起強烈反響。張仃此舉純出于學術公心和對中國畫藝術本質的維護,就像當年在吳先生最孤立無援的時候站出來支持他探索繪畫的“形式美”一樣,因為當時庸俗社會學橫行,藝術生機受到窒息;張仃后來對吳先生油畫藝術的推薦,也是出于同樣的目的。相比之下,吳先生顯得太小家子氣。吳先生貌似激進反叛的姿態,種種匪夷所思的聳論,總是不脫一個私字當頭,因此而消解了問題的嚴肅性。確實,比起五四老一輩對傳統文化的叛逆,吳先生的精神境界實在低了許多。
行文至此,我對吳先生的藝術已經失去繼續分析的興趣,面對一個欲望無邊的藝術家,這種分析未免顯得書生氣。江山好移,本性難改,吳先生的藝術觀念很大程度上是由他的人格派生的,與其分析他的藝術,不如分析他的人格。吳先生的人格,一言以蔽之,就是極端的自大與極端的自戀的混合,無限的野心,有限的教養,加上骨子里的小氣,使他每每失態,略受冒犯,睚眥必報,什么“筆墨等于零”,什么“一百個齊白石頂不上一個魯迅”,什么“徐悲鴻是美盲”,都有一個共同的出處,就是自封的“第一”受到了挑戰。吳先生想要的東西太多太多,承受得了嗎?
注釋:
〔1〕參見中國美術館《展訊》2006年1月號。
〔2〕〔3〕見《北京晚報》2006年1月23日。
〔4〕《古代文字之辯證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