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希夷因佳句而與其舅父宋之問的“著作權”糾紛,為剽竊詩文竟釀出人命,在為這一駭人聽聞的文壇奇觀感嘆不已的同時,也會為劉希夷不畏強勢維護“著作權”的精神而心生欽佩。因出于小說家言,事或在有無之間。此類駭人聽聞的文壇奇觀,歷史上卻確有其事。宋人俞琰《周易參同契發揮》卷下:“譚景升以《化書》授宋齊丘。齊丘殺景升,并竊其書自名之,尋亦不得善終。”同一位俞琰在《席上腐談》卷下又寫道:“《化書》,乃譚峭所作。峭字景升,攜其書來求齊丘序,齊丘殺景升,遂竊其書自名之。”至于謀其書而害命的情節,實在是學術史上令人驚愕的異聞。
今人驚詫于當今文壇學界或巧取或豪奪,或明抄或暗襲,或粘貼或復制的不端行為,名之曰“學術腐敗”,古人則斥之曰“剽竊”。剽剝他人思想為己有,竅取他人言詞為己創,此類不光彩的作為,并非今人才有之手段,而是古已有之。
《禮記·曲禮》:“毋剿說,毋盂同”,注:“剿,猶掣也,取人之說以為己說。”這里的“剿說”作為一種不良現象而提出。上古之人如何“剿說”,資料闕如,詳情不得而知。“剽竊”一詞最早見于唐人柳宗元的《辨文子》一文,并由此牽出一件文壇“剽竊案”。《文子》一書著錄于《漢書·藝文志》道家類,據班固原注,其作者是老子弟子辛妍,字文子,實為漢人雜取名家匯聚而成。柳子厚對《文子》一書做了深入的研究考證,指出實際上是一部“駁書”:“其渾而類者少,竊取它書以合之者多。凡《孟子》輩數家皆見剽竊”,并推測了其“剽竊”手段:“其意緒文辭,叉牙相抵而不合,不知人增益之歟?或者從為聚斂以成其書歟?”近人高步瀛對柳宗元的說法做了進一步考證,在《唐宋文舉要》一書指出,《文子》中“精誠”、“上德”、“自然”諸篇皆出于《孟子》和《管子》,“其余襲其意而異其文者,不可枚舉”,因而得出結論:“要之,《文子》一書襲用《淮南子》者最多,而管、孟以及莊、荀、呂、韓等次之。其為剽竊諸子而成無疑也。”
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文的自覺”,文人們的“著作權”意識也開始“自覺”,“著作權”糾紛漸多,其手段也“與時俱進”,“漢人好以自作之書而托為古人”,而“晉以下人則有以他人之書而竊為己作”(顧炎武《日知錄》卷一八)。據《南史》卷三十三《徐廣傳附郗紹傳》,徐廣著有《晉紀》,“時有高平郗紹亦作《晉中興書》,數以示何法盛。法盛有意圖之,謂紹曰:‘卿名位貴達,不復俟此延譽。我寒士,無聞于時,如袁宏、干寶之徒,賴有著述,流聲于后。宜以為惠。’紹不與。至書成,在齋內廚中,法盛詣紹,紹不在,直入竊書。紹還失之,無復兼本,于是遂行何書。”這位不能著述卻想以著述“流聲于后”的何法盛,雖擁有了該書的“著作權”或“署名權”,但史書卻記下了他“竊書”的丑事。何氏流傳于后世的是“竊書”之名。
這種“盜竊所成之書”,將原著者“隱沒名氏,將為己說”的情形,在明代似乎相當盛行。顧炎武在《鈔書自序》中還曾經這樣說:“至于今代而著書之人幾滿天下,則有盜前人之書而為自作者矣。故得明人書百卷,不若得宋人書一卷也”。他對于“有明一代”,特別是“有明弘治以后”盛起的剽竊風氣,即“盜前人之書而為自作者”,“其所著書無非竊盜而已”的情形予以指斥。
這類“文抄公”的不光彩行為,歷來為人所不齒。“剽竊”之風起,貶斥之聲就隨之而起。劉勰《文心雕龍·指瑕》以鄙視的口氣指出:“制同他文,理宜刪革,若掠人美辭,以為己力,寶玉大弓,終非其有。全寫則揭篋,傍采則探囊,然世遠者太輕,時同者為尤矣。”劉勰認為,剽竊他人尤其是同時代人的著作是極大的罪過。韓愈更予以憤激的斥責:“惟古于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南陽樊紹述墓志銘》)錢大昕在《〈廿二史考異〉序》自述著述體會說:“間與前人暗合者,削而去之;或得于同學啟示,亦必標其姓名。郭象、何法盛之事,蓋深恥之也。”梁啟超盛贊清代考據學者“科學的研究法”、“科學的研究精神”,曾有三“大不德”之說:一是“隱匿證據或曲解證據,皆認為不德”;二是“凡采用舊說,必明引之,剿說認為大不德”;三是“凡采用舊說,必明引之,剿說認為大不德”。其中尤以“剿說”為最“大不德”(《清代學術概論》)。梁氏還指出了其嚴重危害性:“將現在學風與前輩學風相比照,令吾曹可以發現自己種種缺點。知現代學問上籠統影響凌亂膚淺等等惡現象,實我輩所造成。此等現象,非徹底改造,則學問永無獨立之望,且生心害政,其流且及于學問社會以外。吾輩欲為將來之學術界造福耶?抑造罪耶?不可不取鑒前代得失以自策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