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文學》2006年第八期《感謝與告白》中,陳思和先生以給讀者陳撫生回信的方式宣告:“我應邀來主持《上海文學》的編輯工作已經三年,最近根據新聞出版署有關報刊社社長、總編輯(主編)必須是主管、主辦單位的在編人員的規定,我從下一期起將不再擔任主編之職。”果然,第九期的雜志上就不再有“主編陳思和”的標識,《上海文學》暫時成為“沒有”主編的雜志。這樣,陳思和主編《上海文學》一事終于塵埃落定,肯定或否定的人都有了一個可以將此事作為完整過程來加以審視的機會了。
陳思和先生之參與主編《上海文學》,究竟對這個雜志有什么具體的影響?與此前以及此后的主編相比,陳思和的主編是成功還是失敗?這些都是非常專業的話題,我既不是對雜志編輯學很有研究的專家,甚至也不算是《上海文學》的忠實讀者,實在是沒有什么發言權的,因此也就不敢妄論得失。
完全是鑒于它的知名度,最近幾年我對每期的《上海文學》都要盡量翻翻,但是,其中刊發的作品,我確實很少細讀,這不只是對《上海文學》如此,其他雜志也大多這樣。現在回想起來,印象最深的恐怕還是丁東先生的那個人物印象專欄:丁東先生的文章寫得很好,《上海文學》能夠連續刊出則尤為難得。對我來說,這就夠了。
這樣回頭再看當初對陳思和主編的批評,我就覺得陳主編可以理解與原諒的地方還是有很多的。
批評者對陳思和主編的指責,最嚴重的恐怕是說《上海文學》在他主編之后水平下降,“文學性”削弱了,小說質量不如以前,而理論和學術所占比例太大。至于原因,當然因為陳主編是學院里的教授,是“專家辦刊”,雜志的主編助理和編委都是他的弟子和朋友,是他使雜志變成了一本小圈子刊物,一本復旦大學的個人實驗刊物,而《上海文學》是公共媒體,不是同仁刊物,因此有人指責這是陳主編為自己謀名利的“陳家店”、“陳記文學作坊”。于是,所有的問題其實就是陳主編一個人的問題,一切都是陳主編的錯。
這使我不由想到在思想文化界影響更大的那份《讀書》雜志,其主編汪暉先生受到的批評指責也許更多,當然也是因為他個人對雜志的影響非常明顯,曾經大大改變了前任的辦刊思路。《讀書》是一份“以書為中心的思想評論刊物”,汪暉主編之后也是被人指責理論和學術的色彩過于嚴重,可讀性嚴重下降,而其原因,據說也是因為主編系社會科學院出身的學者專家,而且是清華大學的教授,也是一位“教授主編”在“專家辦刊”。一份“思想評論刊物”尚且會因為“專家辦刊”而受指責,何況本是文學期刊的《上海文學》呢?順便說一句,就像我要感謝《上海文學》刊發丁東先生的那些人物印象記一樣,《讀書》雜志當年連續刊發陳平原先生之“老北大的故事”,近年又連續刊發高爾泰先生的那些回憶文章,也都同樣值得向編者致敬。
關于《上海文學》的質量問題,我不好作出判斷,因此愿意相信批評者的判斷是準確的,也就是說雜志確實在陳主編之后質量嚴重下降,或者說可讀性嚴重下降,這當然是陳主編的責任,因此他不是一個好主編。然而,批評也只能到此為止,那些對于陳主編的誅心之論就是大可不必的了。
假如《上海文學》是復旦大學中文系的內部刊物,作為系領導的陳思和自任主編當然有開自家“文學作坊”為自己謀名利的嫌疑。然而,《上海文學》是公共媒體,陳思和受命主編其實是被聘任的(“應邀”),因此,如果說他不具備主編的資格而被聘任,那責任其實主要還是在雜志及其主管方面,是他們不能知人善任。而且可以相信,在接任主編之前,陳思和一定已經與雜志的主管方面表明過自己的編輯設想,而他是在得到認可之后才開始工作的;而假如雜志的主管者認為陳主編偏離了當初協議的編輯方針的話,應該也是可以解除他的主編之職的。當然,這也可以說是陳主編自己沒有自知之明,硬是接受了這一任命。但是,既然擔任了主編,陳思和就必然只能以自己的編輯理念與編輯方針來主持刊物,他不可能有其他的選擇;如果是按別人的編輯方式來主編,那還要他陳思和來干什么?所以,對于陳思和主編的使雜志變得像是“陳家店”、“陳記文學作坊”,人們可以批評的只是他的編輯方式,指出“陳記”“貨色”的缺陷與不足,而不是他的要以這種方式來編輯。在我看來,既然是陳思和來主編雜志,就必然有他的個人傾向體現于其中,必然使雜志顯出“陳記”特征。雖然《上海文學》不是同仁刊物,但主編是人,怎么可能不使雜志向“同仁”方向傾斜:他不愿意刊發他所不欣賞的作品,而他的欣賞必然會帶上他的個人色彩;而這又必然導致此后的來稿多是符合主編選擇傾向的,與主編選擇傾向不合的作者自然不再來稿。其實,即便不是專家的那些編者,難道就沒有他們的個人傾向嗎?現代中國歷史上的那些名編、名刊,當然有很多同仁刊物,但也有并非屬于同仁刊物的,比如沈雁冰主編的《小說月報》、吳宓主編的《大公報·文學副刊》、沈從文主編的《大公報·文藝副刊》、蕭乾主編的《大公報·小公園》、黎烈文主編的《申報·自由談》等等,哪一個不是因主編者鮮明的個人特色而取得成功的?就是當代的那些公認為辦得成功的雜志,包括汪暉之前的《讀書》和陳思和之前的《上海文學》,不也同樣可以明顯地看出其主編的個人影響、個人色彩么?可見主編之個人影響并非只有負面作用。只是與現代史上的那些編者相比,陳思和(以及汪暉)這樣的教授所好更“專”,個人色彩更明顯一些罷了。因此,可以說專家一般不是好的編輯,但專家卻并非不能充任編輯。
再回到《上海文學》。假如確實如批評者所說,陳思和主編之后水平嚴重下降,那么,這必然導致雜志的訂閱者直接減少,讀者完全可以以其取舍來對雜志主編的成敗進行評價。如此,則雜志的主管者就必然會意識到現任主編所存在的問題,從而將調整編輯方針,或者編輯人員。如此,即便陳思和主編想開“陳家店”和“陳記文學作坊”,也將無計可施了。當然,訂戶的多少不是評價雜志編輯成敗的唯一標準,但其為雜志主管者評價雜志主編的一個主要標準則是必然的。因此,批評者如果不滿意陳主編的編輯方式,盡可以從理論或技術方面指出他的錯誤所在,從而引起大眾讀者對《上海文學》的遺棄即不讀不訂,或者引起主管者對陳主編的重新審視,那么,批評者的責任也就盡到了。至于對主編個人的攻擊和指責,我認為是不必要,也是不應該的。因此,寫下這篇文章,就教于讀者公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