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報》曾刊登過舒蕪先生的《“國學”質疑》,此作名為質疑,實為否棄。讀過該文,我很難認同它對國學的態度以及潛伏在文本之后的二元對立思維。
舒蕪先生反國學,這是他的權利,但他對國學的論衡卻問題大在。“‘國學’則完全是頑固保守、抗拒進步、抗拒科學民主、抗拒文化變革這么一個東西”,這是典型的扣帽子手法,而且一大把。國學本身有什么頑固保守,更談不上抗拒科學民主。即使說主張國學的人如此如此,也無須把責任推到古老的國學上。國學何辜?至于說國學“實際上是清朝末年、一直到五四以來,有些保守的人抵制西方‘科學’與‘民主’文化的一種借口”,也很難說完全與事實相符。保守,未必就是價值貶義,那些主張國學的人,也未必就抗拒民主科學;這正如聲稱民主科學未必就真的科學民主一樣。五四時期的梅光迪、胡先、吳宓等都是著名的文化保守主義者,他們什么時候抵制過民主科學?甚或說,在民主(包括科學)方面的感知和識見,他們其實勝過新文化陣營的陳獨秀和魯迅,至少他們沒有反民主的作為。而大張民主旗幟的陳獨秀,在《新青年》上連別人批評白話都懸為厲禁,又何曾見出一絲民主氣息?
為了貶損國學,舒蕪先生舉出了胡適。國學,亦可稱國故學。新文化運動后,胡適主張“整理國故”,可是舒蕪先生卻這樣斷論:“胡適當年不是說過嘛,整理國故的真正價值,就是要把它整理得沒有多少價值。”不知道舒蕪先生論從何出?殊不知,這樣未加引號的表述恰恰是反胡適的。整理國故的意義,胡適在《新思潮的意義》中說得很清楚,那就是“各家都還他一個本來真面目,各家都還他一個真價值”。在整理國故上,胡適不作價值預設,而是本著“為真理而真理”的態度去面對它。這,才是一種科學的態度,而這樣的態度陳獨秀和魯迅不曾具備。新文化運動中的胡適,力主白話取代文言,對于傳統文化,他當然也批判其中的蠻陋觀念及風俗,比如婦女纏小腳、女子講貞操。但對國學這個傳統文化中的精華部分,胡適的態度至少是慎重的,也有所分殊。如果國故學有“國粹”也有“國渣”,那么,于國渣,胡適可以把整理國故視為“打鬼”。至于對國粹,胡適雖不用這樣的詞,但一旦有人說“國故整理的運動總算有功勞,因為國故學者判斷舊文化無用的結論可以使少年人一心一意地去尋求新知識與新道德”,胡適的態度則是“你這個結論,我也不敢承認”。可見胡適并不一味臧否國故學,當然也不排除他在表述上的某些偏頗。至于胡適晚年,除了把大量精力花在古代典籍的考據上,就是論及自由民主,也是有意識地從國學傳統中尋求本土資源。
舒蕪先生表示:“我從小就養成一個觀念,就是我多次表白過的那句話:反儒學尤反理學,尊五四尤尊魯迅。”后學膽小,不敢施效。筆者既不敢一味反儒,也不敢一味尊五四,更不敢效“尤”。儒學和五四,都是極為復雜的對象,豈可視為單質的“一”,然后,一棒殺,一捧殺。當年五四新銳傅斯年跟在胡適后面搞新文化運動,先辦《新潮》,后留學英倫,似乎很西化,可是,二十年代的他卻對胡適說:我的思想新,信仰新,思想方面完全西洋化,但在安身立命之處仍是傳統的。這正是傳統儒學在傅斯年身上的流傳。胡適認為“此論甚中肯”,其實他自己何嘗不是。如果說國學有精華有糟粕,但看你如何取棄,那么,今天看五四,誰能說一點問題都沒有,就剩下一個“尊”。在我看來,五四問題之大,就在于直到今天舒蕪先生的思維方式還是五四式的,那是一種簡單的“二元對立”。它的特征,不但非此即彼,而且非是即非,非黑即白,非好即壞。由這種思維所導致的文化態度表現在舒蕪先生“尤尊”的魯迅身上,尤為明顯。這里有一個對比:1925年,《京報·副刊》請京華名流開一個“青年必讀書目”。胡適很認真地開了,一共推薦十本書,中西合璧,各自五本,其中既有密爾的《論自由》,也有孔子的《論語》,這就是胡適的文化態度。魯迅呢,魯迅一本也不開,在“附注”中他聲稱:“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這種決絕,也是一種文化態度。不僅如此,三十年代,魯迅看到施蟄存推薦青年讀《莊子》和《文選》,便認定是“復古”“倒退”,一批再批,寸分不饒,竟至于罵,這至少就是二元對立所帶來的思維上的偏執。
在思維方式上,二元對立往往走向一元獨斷。舒蕪先生把國學大傳統和五四小傳統截然對立,這本身就是五四遺風。當年五四中的某些知識領袖就是這么做的,他們以獨斷的方式把自己不認同的傳統價值打成“頑固保守、抗拒進步”,反過來,自己包括自己所認同的價值不就是進步和民主了么。二元對立很容易導致文化上的獨斷主義,迷戀五四的舒蕪先生直到今天還如此排斥國學就是一例。今天,如果我們認同多元主義的文化立場,那么,國學和有關國學的主張不妨視為文化多元中的一元,最低限度,也不必像開頭那樣以扣帽子的方式危言聳聽。
另外,舒蕪先生在解釋國學、國故時,也提到國粹。在舒蕪先生眼中,國粹是另外一個意思,那是清朝末年一部分搞革命的人拿來對付滿清的武器。稱為‘國粹’,是針對滿清來說的”。恕筆者識陋,這樣的解釋,我聞所未聞。我寧可相信這是舒蕪先生的口誤,否則,連五四時關于國粹的通行說法都未搞清,還怎么談論國學呢?!假如這種說法是我個人短見而有所不知,那么,我愿意在此向舒蕪先生道歉并候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