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中國近代歷史中動亂事件的發生原因,人們習慣于對中國傳統文明進行批判。中國傳統文明的主干是儒家和道家,而入世的儒家更為主要,于是批判者在攻擊“封建主義”時一般都把矛頭指向孔子創立的儒家思想,認為儒家是專制主義的禍根。于是歷史中就出現了這樣的現象,專制主義的秦始皇批判儒家,五四以來的反專制主義者也批判儒家。秦始皇批判儒家是活埋與焚燒,高舉“科學”與“民主”旗幟的五四知識分子批判專制主義提出“打倒孔家店”,到了“文革”時代,有紅衛兵燒“萬世師表”招牌的自發行為,更有號召批孔的官方行為,抄家批儒而損失的文化典籍很多,不過問題已被知識分子的自殺、被殺事件襯托得不甚重要了。當年動亂年代批判“尊儒反法”,現在一些知識分子總結當年動亂時代還是批儒,比如有人對學校讀經(主要是儒家典籍)持否定態度。
任何學說都是要接受批評的,否則人類思想就不能進步,但從建設性立場批評儒家思想是一回事,從破壞性立場否定儒家思想是另一回事。在海外乃至港臺地區,上世紀中后期興起的新儒學和對新儒學的批評都是屬于建設性的,大都把儒學視作中國文明的根基,只是在儒學與現代化關系的問題上有不同意見。但在一個時期的中國大陸,卻普遍性地出現了仇恨知識、仇恨文明、仇恨禮義,當然最主要的——仇恨儒家文化的現象。作為有著五千年文明歷史的中國,為什么在近代會產生對文明的極端仇恨行為?批判儒家,不是用語言文字,而是用暴力、烈火,乃至調動國家機器使人身攻擊常規化,為什么把有教養、懂禮貌、為人寬厚、中庸之道等中國人優秀的品格(它們總是和儒家文明聯系在一起)看做萬惡?在浩劫過去整整三十年的今天,我以為這是太需要中國知識分子反思的問題了。
作為中國傳統文明的根基,儒家文明在兩千年中的積極作用在很大程度上被五四以來的中國知識分子忽視了,我以為近代中國歷史中的許多破壞文明、損害生命的行為與中國人對中國儒家思想的否定破壞是直接關聯的。人們習慣于感性思維,所以,本文不打算寫成思辨性太強的文章,我想把學理的爭論變成對歷史細節的分析,通過對幾個案例說明我的觀點,這樣也許更容易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
第一個案例是周瘦鵑。周瘦鵑是鴛鴦蝴蝶派的小說家,對這個派的小說家的作品,人們當然可以喜歡也可以不喜歡,但中國文化在近代產生這樣的小說,在中國文化中不是異質的。儒家學派是有很豐富的內容的,并不限于為統治者提供的治世理論。孔子喜歡音樂,喜歡美食,喜歡詩歌,在《論語》里的出處大家都知道,我就不引了。所以鴛鴦蝴蝶派的小說在中國能流行與儒家思想是一致的。儒家有硬性的倫理教條,還有很柔性的閑情逸致,所以中國歷代文人除了正襟危坐地讀道德文章,還喜歡輕松一點兒的讀物,文人在讀歷史、寫文章的閑暇喜歡山水鳥獸花草,于是提筆隨性畫幾抹遠山,幾株野菊、梅花,抑或寫段小品文,這在傳統文人是再自然不過了。但是,這些對任何人都無害而有益的愛好在新時代卻忽然成了罪惡之極,以致釀成周瘦鵑的殺身之禍。1949年后,周瘦鵑開始喜歡盆景和散文,周瘦鵑是有李漁那樣閑情的文人,這樣的文人按理裝點任何社會都是可以的,但他唯獨裝點不了他生存的現代中國社會了,他的花花草草成了與主流意識形態格格不入的東西。儒家講中庸,講與民同樂,它從來沒有反對“文”,孔子對周公時代的景仰表達了自己的治世理想“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儒家崇尚“文”是它學說的根本。但時代的風氣到了二十世紀的中后期似乎順理成章地使周瘦鵑輩的“文”被視為萬惡,必欲除之而后快。
一身浸染著傳統文化因子的周瘦鵑輩就成了“時代的垃圾”,以至于他被否定了生活于社會中的權利。中國傳統文明有自然的自由主義,一個人有當隱士的自由,有入僧入道的自由,有埋首故紙堆的自由。在舊時代,周瘦鵑這樣的人完全可以把自己變成僧人、隱士、儒者,但我們知道,這些道路后來都被堵死了。而更為文人無法接受的,就是讓他們遭受眾人的任意侮辱,批斗會中毆打文人是革命的表現。周瘦鵑跳井而死,死亡的直接原因則更發人深思,他被斗之后回到家里,據說吃飯時要夾一塊紅燒肉,卻受到小輩人的呵斥。這個細節是要注意的,儒家講孝道,這個孝是合乎自然和人性的,父母養育之恩如海,兒孫輩的孝也將得到自己兒孫輩的孝,這就符合自然的傳承。為什么周瘦鵑家庭的小輩卻敢于對長輩如此無理呢?新時代的風氣已經轉換了,不是孝而是階級論的愛憎分明,即對新社會的愛表現在對敵人的刻骨仇恨——這種思維方式顯然與儒家格格不入。
周瘦鵑是階級敵人嗎?我想孩子們都是愛他們的長輩的,心理上肯定不愿意他是;可是時代的行為又是如此荒唐,孩子們不是法學家,還沒有分析是非的能力,當他們看見自己的長輩在批斗會上喪失尊嚴,被人家拳打腳踢,他們又不理解自己長輩的文章的內容,于是就自然地想到,既然長輩被批斗,那肯定是有罪的,沒有罪怎么會挨斗呢!于是想——他肯定是階級敵人。而且榮譽心在孩子心里是很早就存在了,而周瘦鵑的被批斗,被打,是多么傷其家庭成員的尊嚴,孩子們的尊嚴因長輩的遭侮辱而受到連累自然地感到委屈,發生在周瘦鵑家中的一幕也就很自然了。就是說,孩子們的這種——挨批斗就是有罪的證據——心理具有普遍性,比如在蘇聯、東歐國家,當狂暴意識形態風靡的時候,許多家庭悲劇也與中國人相似。周瘦鵑的死亡悲劇發生,起碼從個案分析,是儒家道德被否定的結果(在蘇聯東歐則是基督教道德觀被否定的結果)。
第二個案例是發生在北大的打人和自殺行為。儒家講仁者愛人,不提倡任何復仇主義。可是,為什么在狂暴時代一些人對另一些人會干出十分殘酷的事呢?回答是——儒家思想被否定的結果,殘酷的虐待行為與儒家的仁愛思想是完全對立的。有人說,儒家講忠君,既然忠,那么君要讓你干任何殘酷的事,你都必須執行。這是對儒家的誤解,儒家講忠君,但儒家哲學的最高理念不是忠,而是仁,如果國君不仁,也可誅之,所以儒家認為武王伐紂是正義行為;但在中國近代,儒家的仁學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中都遭受了破壞和否定。李貽貴先生的《著名史學家翦伯贊之死》描述了1968年北京大學斗爭的殘酷,其中一段敘及對女教師的虐待是這樣的:“每天晚上,北大十幾個審訊室就開始‘工作’,年輕的工人、軍人、造反派們將提審對象拉進去問了兩三句就開始打,主要刑具是用橡皮包著的二尺左右拇指般粗細的銅棍,據說這種東西遠比皮鞭打下去扎實,傷其筋骨而不傷其皮膚,打的時候常常是剝光衣服,不論男女。有一次打一個女教員,打手幾棍打下去,這個教員居然不叫一聲,這使打手極為惱怒,幾乎把她的衣服扯光,劈頭蓋臉地亂棍,女教員倒在地上還是不叫喊,并且兩只血眼直直地看著打手,打手被這雙眼睛嚇了一跳,于是抓起她的衣服包住她的臉再打。”〔1〕
當年孔子聽見婦女的哭聲詢問原因,當得知一家為躲避捐稅,寧可被老虎吃了也不返回故鄉,孔子回頭對弟子們說“苛政猛于虎”。有人說,儒家是“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儒學是“吃人”哲學;凡是讀過《論語》這一段的人,如果懷疑孔子提倡仁義道德的感情的真摯性,我認為那恐怕是太缺乏對人類高尚情感的理解的靈敏心了。中國歷史存在虛偽者,但不能說那些否定仁義道德的人就實現了道德,中國社會的近代史說明,取消仁義道德,那人際關系的緊張就會更普遍、更加殘酷。我們從孔子的哲學中引不出法西斯來;讀儒家的書不能保證一個人道德,但從概率看,如果人們理解了孔子哲學,他們中違反道德的現象會減少,而那種不講仁義道德的不道德行為盡管比講仁義道德而實際上違反道德的行為顯得誠實,但誠實地違反道德則將最大可能地產生出法西斯來。中國漢以后歷代帝王,大多在和平時代都尊孔、提倡仁政。是否有帝王表面儒家,而陰使法家呢?肯定是有的,但儒家的仁政不主張嚴酷的刑法,更不主張無中生有地栽贓、陷害,儒家認定道德正義第一,不像法家某些論述,把攫取權力看做目的,因此可以采取任何手段。不僅儒家,而且在道家哲學中都有“天”的概念,即對最高正義的信仰。女教員為什么遭受嚴酷的打擊卻不說話,而且其直視的目光使對手害怕,那是女教員心中的“天”在給予她勇氣。“天”看見蒙冤的靈魂使六月飛雪,在中國傳統戲劇中是靈魂不死的基督教學理在中國的儒家版本,或者說是基督教哲學和儒學的相通處,打人者總要在某個孤獨的夜晚重新看見那直視他的眼睛而恐懼。所以中國人認為“天”是有“眼”的,如果人心里沒有最高的“天”照耀,人的世界將比狼的世界要殘酷得多。
中國儒家對“文”的崇尚使中國人普遍地敬重讀書人,在過去的鄉村,村里最有威望的除了鄉紳就是私塾的先生。可是,為什么一群工人、軍人卻可以對作為文化人的女教師隨意凌辱毆打呢?因為有人認為,優越地位的不是文人或知識分子,而是沒有財產的貧窮階級,也就是沒有文化的階級。沒有文化,所以天生高尚,所以具有隨意打人甚至剝奪人生命的權柄,我們大家看,這種崇拜蒙昧的世界觀絕對不是儒家的世界觀。歷史學家翦伯贊與他妻子被逼迫得走投無路,“給出路”的方式是讓他誣陷別人,但煎伯贊心靈中還有儒家的道德良知,他不像那些小青年一樣極容易被蒙昧主義蠱惑,耳聞自己的同事遭毒打之聲,眼見斯文掃地,作為有道德的知識分子的翦伯贊除了死之外,已經沒有任何解脫方式了,在死亡還是誣陷別人的兩難中,他選擇了死亡。他的死的確給予施暴者以震動,因為在施暴者眼里,“軟弱的小資產階級”是沒有脊梁骨的軟體動物,是可以任意擺布的,但儒家是有陽剛精神的,不僅翦伯贊的以死抗爭,而且梁漱溟、吳宓的抗爭,都體現了儒家的陽剛精神。
第三個案例是張志新(以下關于張志新的引文均來自陳少京《張志新冤案有新秘密》,載陳明洋編《當年事》,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年版)。中國傳統儒家盡力引導人性的善,而避免惡。常言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就是說,一個人快死了,他說的話就很少是虛偽的了。如果一個人臨死喊冤,可能就是真的冤枉了,行刑的法官就要呈報當局重新審理。這里有心理學的問題,一個殺人犯一般沒有臨死喊冤的勇氣,而只有真蒙冤者才有勇氣。張志新是因言被殺的,為了防止她死前呼喊,她被割斷了喉管。
我們知道,明代偉大藝術家徐渭因殺妻而入獄,他的牢獄生活盡管辛苦,但還有朋友們隨時可以去看望,而徐渭則可以每天畫畫寫字(當然這需要有錢的朋友的賄賂)。可是在監獄里的張志新卻無論如何討不回自己的鋼筆了,她只好用木棍寫下自己的抗議:“1. 你們為什么不把鋼筆退還給我……;2. 你們的哨兵可以無故辱罵女政治犯;3. 用帶煤渣沙子的黃饃虐待政治犯;4. 一所之長竟用拖壓的方法,不發給女政治犯特需的手紙,進行生活上的刁難。”〔2〕
我們都知道女人在絕經前每月都來一次月經,可是張志新卻不能得到必要的手紙,現代人的問題是——監獄所長內心難道就沒有一點人性嗎?實際上,這樣發問可能漠視那個時代的普遍意識,扭曲的意識形態不僅是把監獄所長,而是把所有中國人自幼獲得的一點倫理道德要全部消滅的,那種對——如果我不對反革命分子表示殘酷我就可能也被投進監獄——的恐懼,使所長不能有對階級敵人的絲毫憐憫心。“仁”是中國的人道主義,仁的道德要求是普世性的,而當時主流意識形態則認為,沒有普遍的仁和道德,一切都有鮮明的階級性。隨著階級論對人類道德普遍性的批判,階級感情的愛憎分明一旦成為新的時尚,就使得一些人——在我們現代人看來——極端地不道德。張志新為什么受到非人的迫害?只因為她對于個人崇拜有自己的看法,她說“再過幾十年的人看我們現在的黨和領袖的關系,就像我們現在看從前的人信神信鬼一樣不可理解”,“無論誰都不能例外,不能把個人凌駕于黨之上”。一手遮天的毛遠心聽到張志新“對毛主席的惡毒攻擊”說:“在服刑期間,這么囂張,繼續進行反革命活動,多活一天多搞一天反革命,殺了算了。”
張志新的話語在當時有很了不起的意義。現代法律體系都是根據行為判定是否犯罪,為什么那時根據言論可置人死罪呢?而我們如果思考張志新在監獄里的情景,不得不反思,人類的惡為什么會達到這樣的程度。張志新在臨刑前被關進“小號”,已經被逼瘋了,她用窩頭沾著月經血吃。當獄警上報張志新的精神失常,上級的批示是:“她是假象,本質不變,仍按省委指示執行。”1975年4月4日,張志新在沈陽被殺。
“用窩頭沾著月經血吃”,什么力量使中國產生這樣的景象;以割喉的方式剝奪人死亡前呼喊的權力,也是極為殘忍的。中國近代史發生這樣的現象是太需要反思了。而更令人無言的是,張志新的兩個女兒與母親堅決地劃清了界限,她們拒絕認領母親的尸體,因為這兩個姐妹在“死囚家屬學習班”后提高了思想認識,張志新的大女兒、已經十八歲的曾林林說:“經過學習提高了認識,母女關系是有階級性的,她雖然生了我,是我的母親,可她是反革命,就不是我的母親,已經是我的敵人了。”當學習班的“政治思想工作者”問林林和彤彤(張志新的小女兒):“張志新實屬死心塌地,罪大惡極,你們有什么想法、看法?”她們倆回答說:“堅決鎮壓,把她處死刑,為人民除害。我們連尸體也不要,政府愿意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
我們知道古希臘人有一個悲劇叫《安提戈涅》,安提戈涅為了安葬她的哥哥呂涅克斯不惜自己被殺。時間到了二十世紀,女兒在“高尚情感”的激勵下不僅對母親沒有了愛,竟然厭棄認領她的尸體,這里驚人的寓意似乎也只有用戲劇表達才更合適。“階級覺悟”之把人變得極為冷血而殘酷還有更深的內涵:如果孩子們不是以虛擬天真的階級感情掩蓋世故的避禍心理,而是直率地表達自己對母親的愛和內心的悲憤,她們可能被另行處理,甚至可被視作同案犯,“非人”的內涵實在令人不寒而栗,以任何語言來分析這種現象都顯得蒼白,不過我還是無奈地設想,如果林林和彤彤有讀經書的先生做她們的老師,她們大概不會這樣,這種“覺悟”只有在喪失了儒家文明的現代才會出現,這不禁使人油生感慨,內心中若沒有根基于“天”的道德,人就比禽獸還顯得更惡些。
當我們逐漸治愈了中國人遭受的精神創傷,我們應該大聲疾呼恢復“仁義道德”,仁義道德是我們中國人之為人的根基,否定這個根基就容易產生法西斯,我們要讓孩子們讀孔子的書,讀孟子的書,讀李密的《陳情表》,讀韓愈的《祭十二郎文》,告訴孩子們,母親要像母親,女兒要像女兒,只有低等的動物不認自己的母親,人之為人應孝順。而且,假如魯迅先生健在,我必定要和他辯論一番的。
注釋:
〔1〕〔2〕陳明洋編:《當年事》,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年版,第147?2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