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紅樓”:“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這是魯迅談“紅樓”時的表述。豈止“紅樓”如此,世事無不皆然。
不久前,中國人民大學八個女生身穿學士服的兩張畢業照,在網上引起軒然大波。便把那兩張照片翻來覆去地瞧,實在瞧不出風波所以的緣由。充其量,就是女孩子伸出自己的腿“秀”了而已,怎么就惹來網易上幾百條的道德咒罵?
其實,經常上網的人估計有不少見過世界各地畢業照大比拼的圖片,美國的、日本的、中國的,讓人大開眼界。和那些幾乎是炫耀青春的照片相比,中國大學生的畢業照慣例是清一色的中規中矩?,F在,不過是兩張非正式的畢業照,不過打破了我們以往的視覺格局,不過是女孩子以腿顯示了自己的青春靚麗——這本是女孩子天性中的調皮。真的只能是“不過”,不過卻真的引起了我們的恐慌,居然是在腿的面前!
當年,老舍從美國回來,寫到美國女子的姣好身形,有一句:“胳膊是胳膊,腿是腿。”這是一種贊美。然而,在胳膊和腿的面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應。上世紀30年代時,茅盾《子夜》中的吳老太爺,從鄉下避難來到上海灘,看到身邊女性露在外面的“雪白的半只臂膊”,心里便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以致讓“萬惡淫為首”的句子像鼓槌一樣打得他全身發抖。這位老太爺已經死了幾十年,我們似乎并沒什么長進,從半只臂膊到半只腿,視正常為不正常。那鵲起般的攻訐,好像我們個個都成了吳老太爺似的道學家。然而,如同上述面對“紅樓”一樣,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反過來,所以見仁者是因為他仁,所以見智者是因為他智。同理,見淫者無他,是因為他淫?!叭f惡淫為首”,乃是在淫者眼中,一切都是萬惡的,包括腿。
這是罵人者自己未曾想到的吧。用那么刻毒的口水罵人、罵腿,恰恰暴露了自己。罵人的嘴巴一張開,就連那個冥頑不化的吳老太爺也不如。至少他是個“虔誠”的道學家,你可以嘲笑他的道學,但你得承認在他那里,是身心一致的。可是,看看那些罵人者,卻在用極為下流的動作性語言侮辱女性。
就這次網絡罵人而言,分明可以看出一種可怕的社會吊詭??雌饋硎浅鲇谀撤N道德,但卻出以最下流的語言。追究這極大的反差,倒是下流的口水泄露了自己的心理真相,而那種道德責伐不過是掩護罵人的幌子而已。這是一種道德虛偽,虛偽到自己都不自知并成為習慣。無怪有接觸中國人的西方人說:中國人習慣于在公開場合贊揚自己私下反對的東西,也習慣公開反對自己私下認可的東西,而他們卻并不以此為忤。也許長期以來,我們就是一個表態型群體,人們習慣了表態,包括道德表態。但,這種表態又往往是非真實的,我們竟連簡單的表里如一都做不到?
退一步,即使你真的認為照片淫,這是你的權利;甚至你認為你還可以指責,這也是你的權利;但采用侮辱人格的方式尤其是破口大罵,卻是你在侵犯別人的權利。在這個世界上,不是你的道德動機決定你是誰,而是你的行為和行為方式決定你在道德上是什么樣的人。
(付兵摘自《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