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歲的時候,她很喜歡恒生叔。恒生叔一頭怒張的鬈發(fā),牛仔褲永遠是破的,他經(jīng)常一提褲子便說:“這是我上次去西藏的時候,青藏公路的車太顛簸了……”口吐蓮花,滔滔不絕地給她講雪崩遇險、藏女奇緣和在無人區(qū)逃生的種種故事……她如饑似渴地聽他那豐富感傷的傳奇生涯,像海洋全無防范地迎接怒吼的大江。
然而她母親不過淡淡一笑:“恒生呀……”很快她知道了恒生叔的落魄。他在周末若無其事,仿佛偶然地來蹭一頓飯,一邊吃一邊指著電視屏幕說:“這地方我去過。”“這不就是那個誰誰誰嗎?我和他吃過飯。”他的聲音那么大,越發(fā)襯出飯桌上的寂靜。她沒法不替他尷尬,心里暗暗生氣:“你干嗎這樣?不‘吹牛’你會死嗎?”
二十歲出頭時,她在網(wǎng)上愛上了一個人。大吵小鬧之后,父母勉強同意她去北京看他,又緊急動員了一位在北京的親戚接應照料。
男子很英俊,看到她,十分驚喜,帶著她和親戚到處轉(zhuǎn),開口閉口總是說:“正白旗、貝勒爺、我們家的……”親戚久居北京,大概聽慣了,也不言語。東三環(huán)上堵得水泄不通,出租車司機停了車,打個哈欠,索性開始看報紙。英俊男子一指窗外對她說:“看到那幢樓沒有?是我的幾個哥們兒弄的,都說他們弄不成,結(jié)果,嘿,弄成了……”她忍無可忍,大叫一聲:“師傅,我下車。”五月的北京,風沙裹挾柳絮而來,她怔怔地睜不開眼。
快三十歲時,她沒想到還是嫁到了北京。丈夫是個誠篤的男子,不愛打誑語。一次丈夫和朋友聚會,帶著她,坐在人家豪華的私家花園里,她聽見男人們在熱烈地聊天,其中也有丈夫的聲音:“Title(職位)……50萬……小寶馬……”抬頭看見窗外的廣告牌:“CBD外圈,距國貿(mào)十分鐘車程。”當年英俊男子指的大廈正是國貿(mào)。她對著星空微微一笑。
到了這個年紀,她略微了解了一點人生,知道“完全沒有虛榮心的生活是不存在的”。男人們口舌上的一點兒輕狂,像孔雀翎梢上的閃光、香檳開瓶時“撲”的一聲、新車微微熏人的皮革味道,都是絕無需要而又絕對必要的。人,不過是人,有人的軟弱、匱乏和無能為力。吹吹牛,其實是對生活的投誠;嘴上的云山霧罩,一半是自嘲,另一半才是自欺。
她想她的確是海,吞下一切,凈化一切,然后,讓所有的江河從海洋重新出發(fā),而大海,永不滿溢也永遠不會被弄臟。
(焦弘東摘自《女性周刊》草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