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進琥珀里

誰說人世飄搖情感無著？當握著一雙摯愛你、拿你當成傳說中豌豆公主的手掌，世界立時變得簡單、安寧，如同史前一塊永生的透明琥珀……

認識他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們甚少聯(lián)系，誰也沒想過今后會成一家子。我以一個學(xué)藝術(shù)出身姑娘的虛榮嫌棄他瘦，不帥，缺乏才藝，拿起話筒除了童安格的《把根留住》就是羅大佑《戀曲1990》，整一個白堊紀時代的恐龍??！且居然還跑調(diào)！而他也沒想過要找我做女友，有次路過我家上來借書，借完就匆忙走了，他被朋友介紹去參加一個“大齡青年聯(lián)誼會”，本來，他想在“聯(lián)誼會”上為自己的終身大事尋找一些有用線索的。

認識一年多后，有次他偶然約我去郊外釣魚，魚還沒釣?zāi)?，他褲腿先鉤住了，沒法，我只能蹲下身替他解我怎么這么倒霉?。∵@么好的日頭蹲這給一個男人解魚鉤！然而，就是這個姿態(tài)打動了他，他覺得陽光里一個女孩耐心地替一個男人解魚鉤的場景中有種平凡深遠的溫暖。

他請一個認識我的人喝茶，可能因為那茶不便宜，那人為對得住這壺茶，支吾地說，你想找她？跟你說實話吧，她這個女孩多愁善感，整個一個林黛玉，今后挺麻煩的。他看著那人說，這樣？然后自語道：那我只有做寶哥哥了。

不久，他在去廣州出差的路上寫了封信給我，信尾有句很文藝的話，“多想牽著你的手，一起曬曬冬天的暖陽”，于是，我們在冬天牽手了。

他是那種一愛上就特專注的人，跟張愛玲說的，喜歡吃某樣?xùn)|西就想一直吃下去。為看我一眼，他會站在我家附近的立交橋上等我下班下班。人流如過江之鯽，他那么一個四百多度的近視眼要從里面捕捉到我的身影，和大海撈針也差不多。

他跟我說他的童年，說到烤知了的美味，我說沒吃過，不知啥味。結(jié)果當晚，下著雨，他奔到湖邊樹林捉知了（其狀應(yīng)當相當詭異，路過的人肯定以為這個穿雨衣打電筒的男人要么是瘋子，要么在找雞毛信），知了沒捉到幾只，人感冒了。我笑他笨，他憨憨地咳著嗽，在煤氣爐上烤那點填不滿牙縫的肉，然后滿臉期待地問，好吃吧？

戀愛五年，他寬厚的愛終于使我這樣一個極無安全感的女孩卸下武裝，把手擱進他的手掌。

因為家里的反對，等我們走到婚姻門口，他內(nèi)心也被磕得青一塊紫一塊，可他從不喊痛，永遠把笑臉給我。在幽暗的影院（那時電影票五六元一張，是最省錢的約會方式），我們把結(jié)婚的錢盤算來盤算去按照一個極普通的婚禮預(yù)算，我們的積蓄也已所剩無幾。而婚后我才從別的朋友那知道，那是他經(jīng)濟最拮據(jù)的一段日子，有幾次靠透支信用卡才對付過來的。

婚前，我意外查出一個疾患，醫(yī)生說需要手術(shù)。我問，要不等手術(shù)完了再結(jié)？他干脆地答，當然先結(jié)！那樣我好照顧你！

婚禮在相戀第五年的冬天舉行了。他在向來賓致詞中激動得有些結(jié)巴，沒喝酒呢，臉兒漲得通紅，但有句話他說得很順暢，他說：對這段婚姻，我今生心滿意足！

婚后，我病了，他半夜出去掛急診給我買藥，其實我就是貪嘴吃壞了東西，典型腸胃炎癥狀，家里亦有藥，他就是不放心，非要掛號問醫(yī)生。我躺在席上，想著，有這樣一個愛人，即便再重的病也不是什么太可怕的事吧。婚前我那位朋友和他說的應(yīng)驗了，我的身體給他頻繁增添著麻煩。他去北京辦事，寒冬早上五點多起來去掛專家號為我的病咨詢，不巧，醫(yī)生臨時有個安排，不看病。別的病人都走了，他執(zhí)著地去跟醫(yī)生磨，那位女大夫聽說他從外地來，拿著妻子的病歷等了兩個多小時，被感動了，讓他加錢掛了個“特需號”破例看了。

2004年春天，我住院做個小手術(shù)，同病房的女病友都對他的“感人事跡”留下印象，一致推選他為“三個代表”——代表愛，代表責任，代表成熟，并把他樹為全病房老公們的學(xué)習(xí)楷模。早上八點多他才來送飯，我發(fā)脾氣，以為他起遲了，他揭開保溫蓋，天！熱氣騰騰的餛飩！原來他知道我愛吃，又怕外頭賣的不干凈，老早去買肉剁餡給我現(xiàn)包的；每頓飯后，他把提子一顆顆剝皮送到我嘴邊，這時病友們老公若在的，都被她們用胳膊肘使勁暗捅，示意現(xiàn)場參觀學(xué)習(xí)。病床褥子側(cè)邊有一小塊硬的突起，他怕我硌著（其實根本硌不著），非把褥子換一面，我朋友說，他以為你傳說中的豌豆公主呢！對床大姐連聲嘖嘖，要是年輕十歲，我非得追個這樣的老公不可！

去香港旅游，除了給家人買禮物，他就惦著給我買東西。他并不是個體力很好的男人，加之旅途一路辛苦，我說隨便逛逛得了，他不肯，路上買了個帶滾輪的大提箱，像要把全香港塞里面的架勢，爾后拖著這只提箱陪我一家家店試衣。同志們，想想那是什么場景吧！繁華的香港，一個男人拖著大皮箱陪一個女人逛街，別人要不以為這男人剛搶了銀行，要不以為這女人像鐘鎮(zhèn)濤的可怕太太，有著極為亢奮的購物欲。而其實，他口袋里當時的錢實在非常有限，塞滿二分之一那么大的皮箱其實就夠他心虛了。能塞滿這口箱子的，其實更多是他的愛！

每年我的生日他都會買花，婚后第二年我的生日，那時我們還沒買車，他騎著那輛轟鳴聲響徹全街的“大路易”去了郊區(qū)。他知道我愛荷，而在城市尋找一朵荷花多難??！所有的花店只賣玫瑰百合之類。早上出門后他就騎著摩托去了郊區(qū)，正是炎夏，烈日似火，他頂著驕陽來回幾十里，終于在郊區(qū)荷塘向農(nóng)民買了一把荷花，農(nóng)民們非常奇怪地看著這個戴眼鏡的男人來到塘邊，淌著一臉汗水，懷抱一束荷花絕塵而去。

中午十二點半，一開門，臉和手臂曬得藜黑的他手藏在后頭，像揣著神秘寶貝。那把已有點蔫了的荷花其實早從他身后探了出來。我的心一剎疼痛，我曾經(jīng)以為，我過得很不愉快的童年與青春期會永遠得不到補償了，沒想到，老天爺，有一天他突然派了個男人來彌補我所有受過的傷！

2004年12月，我去鄰市山區(qū)參加一個活動，住在一個大水庫邊，手機沒信號，我兩天沒和家里聯(lián)系，回來后有個女友告訴我，天！你老公差點到電視臺發(fā)布尋人啟示！原來他打我手機一直沒通，遂急，擔心我有意外，于是翻出我的名片薄開始尋人。其實是本老早的名片簿，里面多半的人要么沒聯(lián)系，要么就改號了，他就這么撥著一個個打不通的電話，滿世界找老婆。女友嘟噥說，我就沒看出你有哪里好的！飯不會做衣不會洗出門認個路都不會！明明是根草還被他當個寶！

我大笑，是啊，同一個女人，也許在其他人眼里是根草，而在愛她的人眼里卻是獨一無二的寶！我愛吃香腸，大冬天，他用生滿凍瘡的手給我灌香腸，手紅腫得壓根分不清哪是香腸哪是他的手；我愛唱歌，他主動要求陪唱，一開口卻被我罵，“老大！拜托！你能不能唱首近十年出的歌？”，他一聽就蔫了，很委屈地坐在一旁猛啖奶油爆米花。不知道愛吃甜食的男人是否都性情溫良？

我無意說句哪里蛋撻挺好吃的，下班他端一盒熱騰騰的蛋撻湊到我跟前，“快吃！”他給我取了個無數(shù)昵稱，叫順了嘴，有次竟在朋友聚會時脫口而出，我對他怒目而視，他喊的是“肥寶！”，丟人?。?/p>

他寬容著我的喜怒無?；嫉没际?，不計較我父母婚前對他的不滿甚至不好聽的言辭，比我更用心地待他們。父親感嘆“如今的甘蔗吃不到甜的了”，我們在婺源旅游，當?shù)剞r(nóng)民種的甘蔗清甜無比，他買了一大袋子，老沉，抱著，帶回給父親嘗。母親患類風濕，去很遠做蜂療，他每天抽空接送母親，人家都以為他是母親的親兒子。從他，我知道真的愛一個人，就是愿意對所有與她有關(guān)的事物親善。

常常，我跟女友抱怨他不夠文藝。要知道，我少女時期多么想找個文藝的男人??！有高的海撥，有動人的削瘦面龐和嗓子，抽起煙來瀟灑而玩世，讓女人沉醉。而他，一米七一的身高，喝點葡萄酒臉紅得跟姑娘似的，煙自打婚后就沖著那個未來臨的孩子給戒了，體重雖一百二十多斤，但面頰與腰圍長勢喜人，嗓音渾厚卻經(jīng)常找不著調(diào)，電視上明星只要換身衣服他就不認得了，再換個發(fā)型又不認識了，有次竟然把人家楊童舒叫成了“楊桃酥”！更令人暈的是，他老愛用成語表達感受，但又老卡殼，一急就說“那成語怎么說來著？就是那……那四個字的！”，我問，你還知道三個字的成語？

就是這么個普通男人，然而，我想我已找到世上的一份好姻緣了吧，他懂得我，包容我，心疼我不是用語言，而是用生命細節(jié)里的每個微小的付出。

不覺，戀愛五年結(jié)婚五年，拉著他的手，我從20歲走過30歲，套用馮小剛的話說是“我把青春獻給你”，然而，真的不悔，一路風雨被他擋在了身后，留給我的是個溫暖的世界。30歲生日，晚上我們在客廳席地而坐，我抱著小狗四喜，他抱著我，說，現(xiàn)在有一顆大松脂落下來就好了！我們就能變成琥珀，永生永世在一起！他眼內(nèi)滿是孩子般的憧憬與溫柔。在他不算寬厚但堅定的懷抱中變成“活人琥珀”，聽來還真是件挺美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