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橋坐落在湖南省平江縣城西北約45公里處。是個文風興盛的偏僻小鎮,那里不僅有以山雄、崖險、林奇、谷幽、水秀著稱于世的幕阜山脈,還是汩羅江的發源之地。幕阜山脈中有一個山坳,因背靠著五峰凸起的五角峰而得名為五角村。84歲高齡、從事私塾教學50多年的私塾先生朱執中和朱姓族人便在此聚居。
執先生的現代化設備手腕上那塊8元錢的電子表
6月6日中午,朱執中老先生的學生帶路,我們來到五角村老先生的居所前。不巧,老先生到不遠處的堂弟家吃中飯了。站在朱老先生自撰的“五峰私塾”門聯下,我在設想該如何與印象中言行正統、迂腐古板的老教書先生交流,甚至想關鍵時刻需要背上一兩句“女兒經”或“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來與老先生套套近乎。
10分鐘不到,學生騎著摩托車接來了老先生。老先生老遠就向我們揮著手,一句“怠慢了”,一個拱手相迎,立即驅散了我所有的擔憂。他面容較瘦,鼻梁上端長有一顆紅痣,目光和善且敏銳,一件青色的中山裝,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他文質彬彬地和我們寒暄著,或許是因為飽讀詩書的緣故,明顯露出與尋常的農家老漢不一樣的氣質。
朱先生是五鄉四鄰德高望重的老者,大家都尊稱他為“執先生”。執先生平時深居簡出, “并不是因為年紀大,深居簡出是一種修養。”坐在整潔的臥室里,執先生對我們說。我們注意到,在他身后的床前,掛著一幅巨大的孔子畫像。
執先生的生活簡單清貧,臥室內除一張雙人床和一個年代久遠的破立柜之外,連一臺黑白電視或收音機也沒有,可謂家徒四壁。唯一的現代化設備是戴在手腕上的一塊8元錢買來的電子表。
從“四書五經”里琢磨打油詩
因執先生年事已高,他苦心經營的“五峰私塾”在2003年底宣布閉館。執先生閉館在當時引起海內外輿論轟動,因為他的五峰私塾被稱為“中國最后一個原生態意義上的私塾”。
接踵而至的,除了各路記者,還有慕名前來學習的傳統文化愛好者們。 “其中有美國人,英國人,也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我不在時,他們就背著大背包站在門口等我。有個河南的小伙子則死磨硬纏、嬉皮笑臉地在我臥室里駐扎下來,半晚,他常隔著蚊帳問我問題,‘先生,你喜歡子路還是子夏?’那些美國人、英國人都是高鼻子。”執先生一邊說~邊用右手拇指、食指夾著自己的鼻子,夸張地向外一扯。
“那些外國人很有趣,常把我逗得發笑。2005年下半年,一位美國朋友來訪,他帶著翻譯,一進門就朝我作揖,那揖也不曉得跟誰學的,左手握著右手的手腕使勁晃動,還一臉嚴肅。臨走時,他問我最喜歡《論語》中的哪一句話,我回之以孔子弟子子夏的話‘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翻譯話音剛落,高鼻子就站起來抱著我左旋右轉,然后把巴掌都拍紅了。”講到這里,執先生默默笑著,仿佛在回味高鼻子熱情的擁抱。
“2004年,一個英國小伙子千里迢迢趕來,他會說點中文,東問西問,左拐右拐,最后求我把‘五峰私塾’幾個大字寫給他。經旁人提醒,我婉拒了。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我只好寫了副對聯贈給他補償:今夜我憐明月,幾時君寄梅花。小伙立馬來了精神,他搖頭晃腦地吟著并使勁鼓掌,普通話都走調到爪畦國里去了。他的掌聲很有特點,起先拍得飛快,之后就變成為吟對子打節拍了。”講完,執先生掩口而笑。
執先生其實一點也不古板,他可以從一本正經的四書五經里琢磨出民間的打油詩來。一次南京來的張教授要他講個笑話,他便琢磨了一首詩,要張教授猜出自四書五經的哪些句子:一棟茅屋狹窄窄,赤腳東君做陪客,麻衣孝子笑嘻嘻,旁觀看家看不得。張教授猜不著,執先生透露謎底說:“子曰:‘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張教授聽罷,笑聲與掌聲幾乎同時響起。
幾乎所有來拜訪執先生的人都會纏著他講老書,他就給他們講“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的”的故事,講“重陽登高”、“寒食節”的來歷,講詩詞對聯、平仄押韻,也講“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有時講得口干舌燥,但他非常樂意,他說,“只有在這些講解中,我才覺得有所寄托,才覺得自己沒有老朽。”
相濡以沫的妻子去世 前來吊唁必須對下聯
1984年秋,執先生相濡以沫的妻子去世。南江人對紅白喜事很講究,整個葬禮期間吊唁者川流不息,哀樂聲、鞭炮聲連成一片。盡管執先生弟子中的“應酬先生”無論是書法、對聯還是禮儀在當地都是數一數二的,但悲痛之中的執先生決定以自己的獨特方式送妻子最后一程:他出上聯,吊唁者,特別是他的弟子來吊唁時須對下聯。這讓弟子們誠惶誠恐,他們曉得,以執先生的嚴謹和脾氣,弟子們不對出好的下聯是混不過去的。
于是乎,一時間,整個經堂孝堂貼滿了執先生帶淚的上聯。目睹情真意切的上聯,回憶師娘的音容笑貌,許多弟子哀思從心底涌出來,文采也從心底涌出來。很快,下聯差不多都對好了,且得到執先生首肯,只有一副以子輩身份寫的大門對子上聯還孤零零地掛在那里:“菊含孝意”。整天下來,弟子們對的下聯都被執先生無情地擋回,面對低頭而過不敢與他對視的弟子,他的臉色越來越嚴肅。當弟子鐘爽泉以遒勁的書法把“蓮渡慈航”四個大字送到他眼前時,執先生的臉色才緩和下來,弟子們也才暗自松了口氣。背地里不少弟子對滿褲腿泥花花、在地里干活抽身前來對下聯的鐘爽泉說:你可算把我們給拯救了。
送走亡妻,執先生許多優秀的對聯也因此流傳下來。隨便問當地一個年紀較大的人,都能記起一兩副其中的佳作來。
粗嗓門堂弟的一聲嘆息
朱荷堯老先生是執先生的堂弟,他比執先生小8歲,小時候就是執先生身后流著鼻涕的跟屁蟲,也是執先生從小到大的崇拜者。他小時候和執先生一起念私塾,對從未挨過戒尺、深得教書先生喜愛的執先生羨慕不已,他找不到自己比執先生成績差的理由時,就以“執先生的父親是遠近聞名的‘望案子’、幾千字的狀紙看一遍就能背下來、有其父必有其子”為由來安慰自己。他見到我們還在強調他兒時的觀點:有其父必有其子沒鍇哦,你看我家堂兄,他的子孫輩都是大學生呢。
執先生也很喜歡這個靈泛善辯、情深義重、古文功底很好的堂弟,下雨天,他們兩兄弟可以在陰暗的房子里關上一整天,啥都不聊,就聊對聯。有時為推敲一個字,堂弟嗓門粗,往往先聲奪人,而執先生不溫不火、不緊不慢,最后總是得理者。
朱荷堯老先生直爽,關于堂兄的話題也源源不斷,他笑著對我們說:“記者同志,你相信嗎?我這老兄84歲了,從未和人吵過架,更沒罵過人。百字銘里的‘少杯不亂性,忍氣免傷懷’對他來說,不光是爛熟于記憶,而且是修養于內心。他以自己的言行影響著鄉親們,我們村方圓好多里,沒有偷盜,更沒有搶劫,連家庭成員的吵架都很少。講個笑話你聽,有一年,執先生家的禾苗被鄰居的牛吃掉了大半,老先生氣得找鄰家論理,快到鄰家的牛欄時,老遠就聽到牛凄慘的呼叫,原來鄰居早已曉得了此事,折了一根竹條,正使勁抽打那牛呢。老先生理沒論成,倒在勸阻中為滿身傷痕的牛擋了幾鞭子。我前去助陣時,老先生已經轉身回來了,只見他神情頹廢,嘴里念念有詞:‘背時呢,唉,背時’!”
朱荷堯老先生哈哈大笑之后,他給我們背誦了大量執先生為鄉親們撰寫的對聯詩詞,趁執先生起身去書房時,他神情憂慮地指著執先生的背影悄聲對我們說:“年紀大了,身體不如從前了,腦子還好使,耳朵卻不好使了。唉,可惜我雜事太多,靜不下心來整理他的詩詞對聯和講義,這些東西要是到他這里就失傳了,我真的不甘心啊,擠一擠吧,時間擠一擠還是有的。”是啊,從滿腹經綸的老先生的肚子里,我們可以搶救些什么呢?沉思間,執先生出來了,他手里拿著一張墨跡未干的紙——是他即興寫給我們的對聯:“地靈宜久住,山好可常來。”盡管字跡不再遒勁,但可以讀出先生的魅力與熱情。
執先生的得意門生說先生的“墳”就在后山坡上
采訪決結束的時候,我們見到了執先生的得意門生鐘爽泉,他剛從地里歸來。在地里,他是勤勉的農民;在書房,他是腹有詩書的學者。一見面,他們師徒三人在房子里扯起詩詞對聯來,從蘇東坡的“秋花不比春花落,說予詩人仔細吟”到王安石的“如意君安樂否?”“竊已啖之”再到執先生代寫的對聯“天下良人耕與讀,世間好事孝和忠”……這個讀那個評,氣氛熱烈。
說起執先生,鐘爽泉滿眼佩服:“他現在年紀大了,還有好多外省的地方寫來邀請函請他出山當顧問,一個月報酬好幾千,他都推辭了,說是既然老得教不動了,就不能去拿那個冤枉錢。先生把錢看得很淡,許多外地的學生人未到,學費先到了,后來因各種原因沒有來聽課,先生都分文不少地給退回去。”鐘爽泉說他還記得讀私塾時唯一的一次春游,他輕聲對我們說:“執先生那時一襲清雅的儒衫,書生氣十足,少了一份課堂上的嚴肅,多了一份奔放與隨和,我那時才發現先生笑起來蠻可愛的。記得先生帶我們在幕阜山上迎風吟唱‘春服既成,童子六七人。冠者五六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我覺得先生是很向往曾皙所描繪的自由和諧溫馨的田園牧歌式的生活的,回去后寫作文,因我的觀點和曾皙相同且文筆優美,我的作文被他勒令在同學們間傳閱。”
鐘爽泉還告訴我們,朱先生的“墳”就在后山坡上,(當地有生者在世時即修“生墳”的習俗),墓志銘也已經由友人撰好,那墓志銘這樣寫著:頻設絳帳,桃李滿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