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生命的火車,在這個夏天的路口,風馳電掣穿過隧洞,在迎面而來的瀑布一般的天光中,喘著粗氣緩緩停到了第38個站臺。
當我又迎來自己生日的時候,我不知道是該停下來靜靜地回眸和梳理一次,還是應該默不作聲地悄然前行。有一個朋友告訴我,生命。就是一天一天呼嘯狂奔在趕往死亡的旅途中。這句話,讓我一下悲涼灌頂,可慢慢一想。其實又真的如此。一直認為,在歲月的天幕下,我這140斤重的肉體只是一粒飄忽的塵埃,奢想通過文字,那些寂寞而又溫情的文字串聯起一個又一個蒼白瑣碎的日子,讓我懷想的臉龐。始終有憧憬的眼神在閃爍。而文字又到底是什么,它能真正描摹出行星一樣飄忽在太空中的軌跡,那曇花一現的弧線?當我借助于文字表達對世界細微敏感的感受之時,不如說是我在冥想一場永遠不能抵達太空中的愛情。而我的前世,我呼風喚雨的英雄前世,我在草原上騎著高頭大馬彎弓射大雕的前世,讓我今世只落得拎著一根廢棄的馬鞭,委身于嘈雜的馬圈,搖晃著羅圈腿一直在尋找那匹私奔的戰馬。
刻骨銘心記住我生日的,只有我的母親。62歲的母親,24歲生下的我。是那個鄉村的黃昏,她還赤著腳剛從稻田里歸來。肚子便一陣絞痛,母親躺在稻草鋪著的床席上,鄉村女醫生按住她的雙腿,母親痛苦地呻吟著,一個生命便奮力沖出她的子宮。在殘陽如血的黃昏,山梁上迎來了生命的第一聲啼哭。炊煙很快從茅草屋頂上飄出,那是燒得滾燙的開水,奶奶把幾個雞蛋在手中輕輕一碰,蛋白和蛋黃便滾進沸騰的水中,在嗆人的炊煙中,鍋里還漂浮著一層柴火的塵埃。母親掙扎著起身,吃下了奶奶端來的放著渾黃色紅糖的“開水蛋”,母親為此也為我蓄積了我的第一口乳汁。而一把剛在稻田里收割的鐮刀,也在開水里“消毒”后割掉了我和母親子宮維系的臍帶。
我與母親連系的臍帶在那個黃昏被生生地割掉了,卻從此注定了我和母親血肉的相連,我走的每一步,都根須一樣牽扯著母親的心。62歲的母親,臉上雖還沒有老年斑,而她一雙手,卻在歲月里枯瘦了下去,我看見她手背上一條又一條露出的青筋,總是讓我莫名地酸楚和疼痛。
8歲的生日。正是我小學一年級的暑假,我在玉米林里悄悄吃下母親為我煮的兩個雞蛋,一陣涼爽的風吹來,額頭上的汗一下風干了。18歲的生日,我有了心中的初戀,我把女孩兒的照片拿給母親端詳。28歲的生日,我的兒子一歲半了,他咿咿呀呀地為我唱了“祝你生日快樂”。我淚流滿面。38歲的時候。我的兒子快讀小學六年級了,母親望著她的孫子說,他的樣子同你當年長得一個“翻版”。哦,在我38歲生日的時候,我仿佛又看到了一個童年的影子向我撲來,而這是我與兒子真實的親昵和擁抱。我的妻子,她在一旁深情地凝望這一對父子的偎依。眼簾下的眼袋,讓她更添了一種母性的柔情和安詳。
我38歲了,人到中年了。生命峽谷的風,夜夜在我的枕邊呼嘯。當大風托起我飄游的時候,我知道,我張開雙手拼命地想抓住什么。那當然不是一根稻草,我想像,它應該是一根支撐靈魂的纜繩,為我能夠升起一片幸福的帆。我38歲了,我明白了,親人們的健康,是我的幸福。因為當我健康地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我需要親人們的陪伴。我38歲了,我明白了,有一些東西,我需要放棄,它曾經附著我的身體欲罷不能的沉重。而現在,沒有連根拔起的痛了,只像樹葉一樣在季節的風中飄落,只有根須。讓我咬住牙關,把行走的雙足緊緊扎根于泥土,就像故鄉村頭的那棵黃桷樹,留給我的,永遠是一個蒼翠的背影。
走吧,走吧,讓我張開隱形的翅膀,飛過看不見的生命的滄海,飛向生命的下一個站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