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前一句“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的口號,在一夜之間響徹全國城鄉,霎時就掀起了上山下鄉的狂潮。有人說那是一場洗禮,有人說那是一場災難。對那場運動的是非功過現在不管怎么評說,對親歷過那場運動的人來說,也是一段難以忘卻的歲月。
說起“上山下鄉”、“知青”等詞語,全國上下沒有幾人不知道的。可提起顧立清,大概沒有多少人知道了。顧立清何許人?他正是與“上山下鄉”運動有著很深的淵源的人。
顧立清,河北阜平縣人,1939年參加革命,1948年5月入伍參軍。1967年以蘭州軍區政治部宣傳部副部長的身份,到《甘肅日報》擔任軍管會組長,一直到“四人幫”倒臺。顧立清現在已是80多歲的老人了,但精神矍鑠,我們在采訪時,他回想起當年的事,思路還是那樣清晰。
“上山下鄉”溯源
50年代初期,中國共產黨在帶領全國人民醫治戰爭創傷中,遇到了中小學畢業生升學和就業的難題。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三年,全國小學畢業生達260萬人,而初中所能容納的應屆小學畢業生有限,與要求升學者的數目相差較大。1955年,合作化運動進入飛速發展時期,《人民日報》在8月11日發表了《必須做好動員組織中、小學畢業生從事生產勞動的工作》社論,要求各級組織積極幫助青年人轉到農村參加生產勞動。這是第一次比較明確地向知識青年發出下鄉的號召。
這年9月初,毛澤東在一篇文章上寫了一段批語:“全國合作化,需要幾百萬人當會計,到哪里去找呢?其實人是有的,可以動員大批的高小畢業生和初中畢業生去做這個工作。”9月4日,毛澤東在另一篇文章上批下了后來被廣為宣傳的名言:“一切可以到農村中去工作的知識分子,應當高興地到那里去。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中共中央立即做出反應,在《一九五六到一九六七年全國農業發展綱要(修正草案)》中,特別寫上了一條:“城市的中、小學畢業的青年,除了能夠在城市升學、就業的以外,應當積極響應國家的號召上山下鄉,去參加農業生產,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事業。”“上山下鄉”的概念可能就是這時產生的。
三年困難時期全國開始精簡下放人員,知識青年下鄉的事情再次被提出來。“大躍進”運動受挫,進入三年困難時期,全中國有2600萬人被精減下放,中國形成第一次人口倒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又一次被提上中央的議事日程。中共中央、國務院又在1962年做出了精簡職工和減少城鎮人口的決定。后來又開始了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上山下鄉”被稱為培養革命接班人的重要途徑,涂抹上了濃厚的政治色彩。
中共八屆十中全會,把階級斗爭和防止修正主義提到了一個新的高度,1964年5月4日,《人民日報》發表了題為《知識青年要和工農群眾變成一體》的社論。那時候,人們對毛澤東極度崇拜,對黨十分信任,這無疑向廣大知識青年展示了一個美好的前景,對于那些充滿幻想、滿懷政治熱情的青年也具有吸引力。
在當時的形勢下,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工作,是宣傳部門的一個重要話題。1968年9月24日,《甘肅日報》發表了《鞏固偉大勝利,發展偉大勝利》的社論,祝賀全省各級全部成立了革委會。革委會的全部成立,標志著“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已接近尾聲,就想到對城里人到農村去加大宣傳力度。
對甘肅的情況,顧立清十分清楚,這里的自然條件很差,人們不想在農村呆,都想往城里擠,可城里又沒有多少工業,不少居民沒有工作。他當時認為中央組織居民上山下鄉是對的,覺得那么多人呆在城里,不下去干啥?
1968年9月底的一天,他把《甘肅日報》駐定西記者站的記者馬占海叫到辦公室,要求馬盡快把定西地區城鎮居民上山下鄉的情況了解一下。
“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的由來
馬占海當時30多歲,在報社的名氣不是很大,但人很樸實,也很勤奮。
那時軍管會的地位很高,馬占海回到定西后,就直接到軍分區向政委王化宇了解情況。王政委對他說:“定西的情況,孫司令員掌握得比較多,你可去找他問問。”于是,馬占海就找到了司令員孫繼力。性格直爽的孫司令員對馬占海說:“定西是個窮地方,城市和農村差別不大,城里住的,大部分也是農民,下與不下區別不大。就算戰爭打起來,蘇聯絕不會把原子彈扔到這個地方來。”話雖這么說,但孫還是給馬占海介紹了定西上山下鄉的情況:“本地區靖遠縣城的行動比較快,已經有50%的城市居民下鄉了,會寧下去的有40%。”孫還說,“會寧縣下去的人雖不是最多的,但工作比較扎實。”
馬占海得到軍分區領導提供的線索,便去會寧縣采訪。他通過向縣領導了解情況、找群眾座談,掌握到幾個比較突出的人和事:一個是居民王慶一,王在向縣革命委員會提交的下鄉申請中說:“我是一個青年,呆在城里沒事干。農村很需要勞動力,我決心到農村去參加勞動,改造思想,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另一個是王秀蘭,當時已經50多歲了,有兩個兒子在外當工人,家里只有她和兒媳婦。再一個是到土高公社陳原大隊陳川生產隊安家落戶的高玉蘭,她雖然下鄉才幾個月時間,但由于各方面表現好,已被社員們評為標兵。此外還有高中畢業的知識青年王永強和只有14歲的女青年羅蘭芳。
馬占海找了這幾個人逐一進行了認真采訪。當他問王秀蘭對上山下鄉有何感想時,王秀蘭不假思索地說:“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
作為一名職業記者,馬占海敏銳地發覺王秀蘭這句話正好切中此次采訪的關鍵,于是,他在稿子中把王秀蘭作為重點來寫,并突出了她這句“豪言壯語”。
馬占海采訪回來,把稿子交給了報社編輯部。編輯部照例把排有馬占海寫的那篇稿子的報紙清樣送給顧立清審查,顧立清一看到那篇稿子就感到不錯,覺得王秀蘭真不簡單,那樣大的年紀了還主動下鄉,特別是她說的那句話“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既樸實,又深刻,很有感召力,表現出了她很高的思想境界。于是,顧立清就動手對稿子作了精心修改,并把王秀蘭那句“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作為主標題放大了字號,還加了帶花邊的編者按,并把這篇稿子提到了頭版。
1968年12月8日,《甘肅日報》在頭版右側,以半個版的篇幅刊登了沒有作者署名的消息,標題的引題是“在毛主席革命路線指引下,會寧縣部分城鎮居民紛紛奔赴農業生產第一線,到農村安家落戶,他們說”,接著是大號字的主標題“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
稿子發出后,顧立清像平常發出眾多稿子那樣,就像辦完了一樁事,在腦子里就放下了,再沒往多處想。
這則消息引起了毛澤東的重視
稿子登出來第三天晚上,新華社打來電話到《甘肅日報》值班室,告訴顧立清說是毛主席看了這篇稿子,認為很好,問新華社為什么不發這篇稿子。顧立清告訴他們,自己不知道毛主席是如何看到這篇稿子的。新華社的人問顧立清:“這篇稿子反映的事屬實嗎?”顧立清肯定地回答說:“絕對是真實的。”他們講要派人來核實。
這篇看似普通的消息稿,引起了毛澤東的高度重視。據說,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工作推開以后,毛澤東一直苦于找不到可以用來引路的典型,使他的戰略部署得不到順利的貫徹執行。當刊登著《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消息的《甘肅日報》放到他案頭后,這位一直就十分重視新聞媒介的領袖,就像寫詩一樣,一下子觸到了他心里的某個點。毛澤東立刻指示新華社和《人民日報》派人到甘肅會寧縣,實地核實這篇文章的真實性,然后轉發全國。
第二天,新華社和《人民日報》的兩名記者坐飛機趕到蘭州,顧立清派人到機場去接他們,并派本報記者陪同他們到會寧去核實。臨行前,顧立清叮囑陪同的人:“你們的任務主要是帶路,不要妨礙他們的工作,也不要發表自己的任何意見,協助他們把情況核實清楚就行了。”
經過一周多的調查,新華社和《人民日報》的記者回來后告訴顧立清說:“會寧工作真的很有特色,稿子真實反映了城鎮居民上山下鄉工作的進展成就,寫得沒問題。”他們回到北京后又給顧立清打來電話,說是新華社要發通稿,他們建議在轉發時署上新華社和《甘肅日報》兩家的名。顧立清回答:“稿子是你們親自下來采訪核實的,就不用署《甘肅日報》的名了。”新華社的同志說:“這個問題你需不需要請示一下省革委會?”顧立清說:“我覺得沒有必要,就這樣辦吧。”
回憶起當時的想法,顧立清說:“我當時想,這只是一篇一般的消息稿,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根本沒有想到后來會產生那樣的結果。”
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報》在頭版以整版的篇幅,原文刊登了由新華社轉發了的12月8日《甘肅日報》的消息《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市里吃閑飯!》,并加了編者按。據說“城”字后面那個“市”字,是毛澤東親自修改時加上去的。與此同時,《人民日報》還在與報頭平行的右上角《毛主席語錄》一欄里,發表了毛澤東為推動上山下鄉運動所作的最新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學畢業的子女,送到鄉下去,來一個動員。各地農村的同志應當歡迎他們去。”從此,由城市居民到農村去,轉化成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
上山下鄉掀起了狂潮
文革中,凡毛澤東發表了最新指示,全國各個城市皆半夜三更敲鑼打鼓,游行慶祝。
消息傳到甘肅省會寧縣,縣城幾千群眾在紅軍會師樓前舉行了慶祝大會。他們表示:“一定要在毛主席最新指示鼓舞下,再接再厲,努力把上山下鄉工作做得更好,把斗、批、改各方面工作大大推進一步。”
在《人民日報》發表的第三天,《解放軍報》、《紅旗》雜志等全國和各省級報刊也先后全文轉載《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市里吃閑飯!》一文,上山下鄉工作一下子掀起了高潮。
在報紙掀起轟動效應的同時,國內廣播、電影和電視等輿論工具,都開足馬力宣傳上山下鄉。會寧縣由于那篇報道的原因,一夜之間變成了推動上山下鄉的典型。王秀蘭也因為那句豪言壯語,成為響應毛主席號召的核心人物,廣播上有聲,報紙上有名,電影記錄片上有形。全世界的人通過這件事,知道了會寧縣,更認識了“王大娘”。王秀蘭成了當時家喻戶曉、老少皆知的大名人。由此,王秀蘭的命運得到了徹底改變,不僅記者蜂擁前來采訪,還被選為全國人大代表。
作為上山下鄉的帶頭人,王秀蘭又動員兩個兒子和媳婦,以及孫子,只帶了一些鍋碗、一點米面、兩個小箱子和鋪蓋卷,來到距離會寧縣城60多公里的白草塬四百戶村落戶。
王秀蘭一家當時在農村的勞動很積極,鄉親們都叫王秀蘭的兩個兒媳婦為“兩只手的兒媳婦”。
對那場運動他不愿作任何評價
那則消息稿以這樣的形式出現,并在全國產生如此的影響,卻并沒有給顧立清、馬占海帶來輝煌。他們當時只覺那是完成了一件本職工作,沒有想到署名,更沒有想到去爭什么榮譽。可后來他們卻因為這篇稿子,在政治上受到了很大的影響,有人把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形成狂潮歸咎到他們的頭上,說他們執行了極“左”路線。
受到沖擊的首先是馬占海。他宣傳上山下鄉,把自己也卷進了那場狂潮中,稿子發出時間不久,報社也要動員一半的人上山下鄉。當時馬占海在完成稿子后因病回蘭州休息,他也被定在了上山下鄉的名單里。這消息可讓馬占海著慌了,他聽說在阿干鎮煤礦搞報道的楊忠同顧立清很熟,就托楊向顧立清說明自己的身體情況,希望不要安排他下鄉。顧立清也覺得他那身體到農村去吃不消,在會上表態說:“馬占海身體不好,就不要下了,如果因為那篇文章,那是我的想法,是我派他去采寫的,責任在我。”后來,馬占海被安排在離蘭州只有30多公里的阿干鎮煤礦,顧立清還親自給阿干鎮煤礦的領導打電話,希望他們能照顧馬占海,他才被安排當了煤礦的報道組長。
顧立清的為人和工作能力是有口皆碑的,可他因這則消息,在副部長位置上十幾年不但再沒動過窩,后來在批判極“左”思潮時,他還理所當然地成了批判對象。
在結束采訪時,顧立清再三強調:“至于那場運動是洗禮,還是災難,各人有各自的感受,不是我所能評說得了的。后來批判說我搞了那些極‘左’的東西,我也沒作過申辯。我覺得,自己當時在那位子上,應該把工作干好。但的確沒料到,那則消息會產生那樣大的影響。也許這是那個時代的產物吧。”
采訪結束后,引起了我們對那場運動更多的思索。這場運動把城市人口和知識青年向農村和偏遠山區轉移,其持續時間之長、規模之大、影響之深遠實屬罕見。無論怎樣,“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已在共和國的歷史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趙長伶摘自《文史精華》2006年第8期)
責任編輯 張榮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