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全性,安徽省涇縣人,著名電化學家,有“建議恢復高考第一人”之稱。1925年4月出生于江蘇南京,1950年畢業于武漢大學化學系。曾任武漢大學化學系主任,湖北省化學化工學會副理事長,湖北省科協常委,《化學學報》、《高等學校化學學報》和《物理化學學報》編委,英國《應用電化學雜志》、美國《化學研究紀事》顧問、編委;出任過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化學組、中國化學會常務理事會、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評議組專家。現為武漢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系中國科學院院士。
三十年前,是他讓剛剛復出的鄧小平一錘定音:今年就恢復高考!于是,受盡摧殘的中國教育從此送走了寒冬,迎來了明媚的春天。
三十年來,他看到中國教育“一考定終生”的缺憾,于是疾呼:要以平和的心態對待高考制度和錄取結果,如果高校能實行“寬進嚴出”的招生辦法則更好。
三十年前的高考制度恢復,讓多少代中國子弟受益;三十年來,人們由衷敬佩鄧小平撥亂反正的魄力,也不會忘記一位敢于說真話的知識分子——這就是武漢大學教授、中科院院士查全性,正是他當年第一個當面向鄧小平建議恢復高考制度。
當面向鄧小平建議“恢復高考”
1977年7月,鄧小平第三次復出,出任中共中央副主席、國務院第一副總理等要職。剛一復出,鄧小平就自告奮勇主管科技和教育。7月29日,鄧小平指示教育部召開一次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他說,要找一些敢說話有見解的,不打棍子,不戴帽子,不是行政人員,在自然科學領域有才華的教學人員參加座談會,而且這些人與“四人幫”沒有牽連。
7月底,武漢大學校領導蔣蒲和崔建瑞通知化學系52歲的副教授查全性,說上面安排他到北京開會。“我當時既不知道開會的內容,也不知道有哪些人參會,會議日期有多長。‘文革’發生后沒機會上講臺,一直在實驗室搞科研,事先對會議內容心中無數,所以沒做準備”。
8月1日傍晚,查全性坐飛機來到了北京。武漢大學化學系原教師劉道玉此時被借調到教育部工作,他專門到機場來接查全性。此前,劉道玉已經被任命為教育部黨組成員兼高教司司長,他參加了這次會議的籌備工作。事后,查生性才清楚劉西堯(時任教育部長)和劉道玉跟自己是校友,知道自己敢講真話,于是安排他參加了這次會議。
到北京后,與會者被安排住在北京飯店的老樓,查全性與吉林大學唐敖慶教授同住一室,“之后我才知道,此次的會議名叫‘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具體安排這次座談會的人是方毅。他說是鄧小平同志讓他來組織這個會議的,主要是來聽聽大家對于科學、教育事業的意見”。這時,查全性發現出席會議的有吳文俊、鄒承魯、王大珩、周培源、蘇步青、童第周、于光遠等著名科學家以及科學院和教育部的負責人。
8月4日早晨,在習習清風中,神采奕奕的鄧小平邁著穩健的步伐來到人民大會堂,親自主持召開了有33位來自全國各地的著名科學家、教授以及科學和教育部門負責人參加的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會議從這天起,共開了5天。前兩天,所有與會學者一直表現得非常拘謹,只敢談一些不涉及敏感的小問題,而且還都是純粹的專業話題。因為當時“文革”剛過去,知識分子大都心有余悸。由于參會的大都是非常著名的學者,所以頭兩天查全性基本沒有發言,只是聽別人說。
8月6日下午,清華大學黨委負責人憂慮地說,現在清華的新生文化素質太差,許多學生只有小學水平,還得補習中學課程。鄧小平插話道,那就干脆叫“清華中學”、“清華小學”,還叫什么大學!
這席話令查全性感同身受,他在筆記本上原本寫了一個發言大綱。這時,查全性受到會議氣氛的影響,激動地站起來,面對鄧小平慷慨陳詞:“招生是保證大學教育質量的第一關,它的作用,就像工廠原材料的檢驗一樣,不合格的原材料,就不可能生產出合格的產品。當前新生的質量沒有保證,部分原因是因為中小學的教育質量不高,而主要矛盾還是招生制度。不是沒有合格的人才可以招收,而是現行制度招不到合格的人才。如果我們改進了招生制度,每年從600多萬高中畢業生和大量的知識青年、青年工人中招收20多萬合格的學生是完全可能的。現行招生制度的弊端首先是埋沒人才,一些熱愛科學、有前途的青年選不上來,一些不想讀書、文化程度又不高的人占據了招生名額。”
“查教授,你說,你繼續說下去。”坐在沙發上的鄧小平深深地抽了一口煙,探出半個身子,示意查全性往下說,“你們都注意他的意見,這個建議很重要哩!”與會人士抑制不住心頭的激動,因為他們知道,一件大家早已想說想做卻又不敢打破束縛的大事情就要發生了。
查全性越說越激動,痛陳當時的招生制度有四大弊端:埋沒人才;卡了工農兵子弟;助長不正之風;嚴重影響中小學學生和教師的積極性。“今年招生還沒開始,就已經有人在請客、送禮,走后門。甚至小學生都知道,今后上大學不需要學文化,只要有個好爸爸。”查全性發言時情緒激動,全場鴉雀無聲,與會者全神貫注。
查全性提提神,繼續他剛才的慷慨演講。這時人們發現鄧小平不時地在筆記本上記錄著。查全性建議:“大學招生名額不要下放到基層,改成由省、市、自治區掌握。按照高中文化程度統一考試,并要嚴防泄露試題。考試要從實際出發,重點考語文和數學,其次是物理,化學和外文則可以暫時要求低一點。從語文和數學的成績,可以看出學生文化程度和抽象思維能力。另外,要真正做到廣大青年有機會報考和自愿選擇專業。應屆高中畢業生、社會青年,沒有上過高中但實際達到高中文化水平的人都可以報考。”
查全性一言既出,舉座驚訝。因為就在這次座談會召開前夕,當年的全國高等學校招生會已經開過,招生辦法依然沿用“自愿報名,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學校復審”十六字方針。有關招生的文件也在座談會開始的當天送到鄧小平手中。也就是說,1977年按照老辦法招生幾乎已成定局。
沒想到,鄧小平聽完后,向查全性點點頭,然后環視四座問:“大家對這件事有什么意見?”吳文俊、王大珩等科學家表示贊同查全性的意見。查全性的發言得到了大家的響應,人們開始七嘴八舌地補充著他的發言,心情也越來越激動。
隨后,鄧小平問了一下當時的教育部長劉西堯,今年改恐怕已經來不及了吧?查全性趕緊插話說,還來得及,今年的招生寧可晚兩個月,不然又招20多萬不合格的,浪費可就大了。
鄧小平又問劉西堯,還來不來得及?劉西堯說,還來得及。鄧小平略一沉吟,一錘定音:“既然大家要求,那就改過來,今年就恢復高考!”
消息傳得很快。第二天,新華社駐會記者找到查全性,開玩笑說:“查老師,知不知道你昨天扔了個重磅炸彈?”
當年8月7日,中國科學院、教育部匯編的第9期《科教工作座談會簡報》,共4頁,約1200字,上面記載著查全性那次改變上千萬人命運的發言。
幾句真話喚來教育春天的回歸
在查全性看來,自己當時提出恢復高考制度,“并不是因為我特別有創見,只是我有機會說幾句真話。而我敢于說,主要是覺得說了可能會解決問題”。說這話時,他的語氣顯得很平談。
“在參會前,我和大部分大學老師一樣,對于大學招生現狀是不滿的。倒不是說大家對工農兵上大學有意見,只是普遍覺得,政府讓工農兵上大學的初衷雖不壞,但是由于入學沒有考試,學生的文化程度就沒有辦法控制。有的學生各個方面還強,有的又差得很。由于沒有一個分類、分級,同一班學生文化水平參差不齊。”從1972年開始,武漢大學也招了幾屆學員。那時候,大學生中有程度好一點兒的,也有程度差一點兒的。因為當時還有一個口號叫做“不讓一個階級兄弟掉隊”,所以一切教學都得“就低不就高”——所有的教學工作都是按照文化水平最差的學生來進行的。“這樣一來教學水平根本沒有辦法保證,而且你沒有辦法控制,你不知道他什么會,什么不會。有些學生甚至連小學的東西都不會,你要讓他不掉隊,大家都得等他,大學就變成中學、小學了。”對這些情況,許多高校教師與查全性一樣都很了解,也十分不滿,但又無可奈何。
那次座談會開始時,查全性等人以為,像鄧小平這種身份的領導人,能夠在開始和結束時各來一次,頂多再講幾句話,就很不錯了。但是出乎他的意料,“會議期間,除了有一個半天小平同志有外事活動,非得走不可,就給大家放了半天假。在會議的很大部分的時間他基本上是聽,偶然問一兩句關于一些具體事實、或者有一些聽不清楚的,他不做指導性的發言、或者是希望大家談哪一方面,他都不說,他就聽大家談,很少插話”。這種氣氛讓大家意識到,“小平同志很有誠意,是想解決一些問題”。查全性補充說:“每天都是鄧楠陪他來陪他離開,因為小平同志耳朵不太好,所以有些話往往是我們說了以后,鄧楠再給他復述一遍,這樣他就可以聽得更清楚一些了。”
扔這個“炸彈”之前,查全性也不是完全沒有顧慮。因為,廢棄高考、實行推薦上大學,原先都是毛主席決定的,而當時“兩個凡是”的旗幟還在高高飄揚,說這種話無疑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但他最后還是決定將真實意見說出來。
“如果說了,興許會起一定作用,冒一點風險還是值得的;如果不說,錯過這種機會太可惜了。小平同志拍板說,今年就恢復高考。這句話我記得非常清楚。從這件事情也可以看到小平同志倒也不是預先帶了一個框框要在這個會議上要恢復高考,他的確是聽了大家的意見以后,然后根據這個情況馬上做一個果斷而且是非常重大的這么一個決定。”
當場拍板的這個決定得到了全場熱烈鼓掌,很多學者熱淚盈眶。不出兩天,全北京城就知道了這個消息。8月13日,根據鄧小平指示,教育部又召開了第二次招生會議。一年內召開兩次高校招生會議,這是歷史上從未有過的。
座談會結束后,查全性回到學校,向學校傳達了座談會的情況,也向家人說了在會上發言的事。
查全性一家五口,夫人張畹蕙是他的老同學,當時擔任武大化學系教師;大兒子初中畢業后下農村3年,回城當工人5年,當時在武重車間工作;女兒1976年高中畢業后,下鄉到湖北鐘祥勞動;小兒子還在讀初中。“那時,兩個大孩子都在努力適應環境,響應上山下鄉的號召,追求進步。雖然心里也想上大學,但當時大學招生的機會絕少輪到他們。所以,他們沒有想到自己的人生可能會發生重大改變,更沒想到我個人會對這個事有什么影響。”
查全性的大兒子聽了情況后,還曾擔心地說:“假如再搞‘反右’,你肯定就是頭號大右派了。”但是,重大的轉折終于真正發生了。
當年10月12日,國務院批轉了教育部根據鄧小平指示制定的《關于1977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文件規定:廢除推薦制度,恢復文化考試,擇優錄取。
似乎恢復高考招生的一切枷鎖都已解除,但這時突然有人提出:中國雖然是個考試大國,積壓了整整11年的考生一起擁進考場,誰也沒有組織過呀?首先需要一大筆經費,其次印考卷需要大量紙張啊,這兩件事現在想來根本不可能成為問題,甚至可能是考試主持部門賺大錢的好機會呢!當時不行,全國上下一片窮。問題因此上交到了中央政治局會議。討論的結果是,中央決定:關于參加考試的經費問題就不要增加群眾負擔了,每個考生收5毛錢即可,其余由國家負擔;印考卷沒紙,就先調印《毛澤東選集》第5卷的紙印考卷!
關閉了11年的考場再次敞開大門,一個可以通過公平競爭改變自己命運的時代回來了!
1977年冬天,我國舉行了至今惟一的一次冬季高考,570萬學生報了名,加上1978年夏季的考生,兩季考生達到了1160萬人。這些考生從山村、漁鄉、牧場、工廠、礦山、營房、課堂奔向考場。多少人的命運由此改變,中國的教育事業也迎來期待已久的春天。查全性的呼聲有了回應!
查全性的大兒子、女兒參加冬季高考,一個考上武大物理系,一個考上武大化學系。著名歷史學家吳于廑教授與他們同住一樓,有3個子女同時考上大學。捷報傳來,張畹蕙在樓下見到吳教授,連連致賀:“恭喜!你們家連中三元!”吳于廑也喜不自禁地說:“同喜!同喜!我們兩家五星高照!”
如今,當年參加高考的學生,許多已成為社會的精英和棟梁。查全性的大兒子、女兒大學畢業后,先后出國深造,獲得美國博士學位。查全性說:“我那次發言,也使我子女們的人生發生了改變。”
恢復高考首倡者同樣反對“一考定終生”
30年來,高考和高等教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從20世紀80年代,高考上大學是公費讀書、畢業分配工作,到90年代末的高校并軌、擴招、學費增加、自主擇業,再到本世紀初的分省命題、自主招生。高考一直牽動著億萬人的神經,在爭議中前行。
對于如今的高考,查全性說,高考肯定要改革,到底該怎么辦?還是應該多聽專家的意見。他認為,“一考定終生”肯定不是好辦法,理想的高考制度是:大家參加統一筆試,再加上學校推薦加面試,這樣就可以對一個人得出比較準確的評價。不過,實行后者的前提是社會風氣要好。
“如果高校能實行‘寬進嚴出’的招生辦法,則會更好。”他曾在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里斯大學考察,發現該校每年招生10萬,第二年這些人只剩2萬,最后畢業時不到1萬。通過逐步淘汰,學生質量得到了保證,被淘汰者學到了一定知識,也不太痛苦。他認為,“可惜的是,我們目前的社會風氣不允許這些東西。相對而言,目前的高考讓大家都經過一個相同的檢驗過程,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公平公正,仍是一個比較好的制度。”
針對現在越來越激烈的高考競爭,查全性認為,社會要改變“惟有上大學才能成才”的看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教育背景、不同的優點和特點、不同的興趣和智力水平,應該有適合自身的發展道路。
談及近年來的研究生擴招,查全性不無憂慮,指出研究生培養質量下降的問題已經日益突出。“為了保證研究生質量,必須層層設卡。首先要‘卡’入口關。研究生擴招是大勢所趨,而擴招必然會使優質生源‘稀釋’。因此,必須改革招生方式,采用增加面試比重等方法來提高錄取的準確性。其次,要強化中期分流制度。面試畢竟只有15至30分鐘時間,對學生的科研素質、治學態度、人品等無法全面考察。而進校一年以后做一次考核,只要認真從事,就會比較客觀。”
導師與學生定期進行交流也非常重要。查全性說,擴招以后,研究生導師的數量和質量并沒有同步增長,有的導師一屆就招十幾個學生,有人戲稱這種現象為“一個茶壺配十幾個甚至幾十個茶杯”。有的學生一學期難得見到導師一面,更談不上研究方向的指引和學術心得的交流。這種培養模式,很不利于研究生培養質量的提高。
而今,查全性仍在指導博士生。只要天氣晴好,他都要到實驗室去。閑暇的時候,他愛到珞珈山的小徑上散步,“武大的環境很好,在山林中走一走,神清氣爽,特別舒服”。查全性說,沒事就喜歡到實驗室看望學生,有時我們還就某個問題展開激烈討論。“導師指導學生的職責,不是僅在于幫學生發表兩篇論文,以取得畢業答辯資格;還應該在指導學生完成科研的過程中,引導學生的治學興趣、方向和方法,培養學生的科學思維和創新能力,更有為師者道德水準、人格魅力的感染。”
現在不少研究生把導師叫“老板”,對給“老板”干私活很有意見。查全性說,研究生尤其是理工科研究生參與重大科研項目,是研究生培養的一種重要形式。但如果只是做一些與研究方向無關,或者技術含量低的事情,這就是導師失職。
高考制度的恢復,改變的不僅僅是個人的命運,對整個國家和民族來說意味著復蘇和新生。作為院士,查全性的學術成果自然是豐碩的,然而真正使他名揚天下的,卻是那個“恢復高考”的建議。這是查全性一生中惟一的一次與鄧小平面對面的交流,但在他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
題圖 查全性
責任編輯 鐘海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