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燦爛的日子,我長時間佇立在城里租居的陽臺上,每當這個時候,妻子便會默默坐在房間里盯著我,知道我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如果是中午,我會一直看到西天絢麗的晚霞染紅了遠方的樓宇,才收回已經疲憊的目光。無法目睹落日美麗的瞬間,心中不免常懷一絲遺憾,落日那紅色的臉龐被林立的高樓所遮蔽,于是一直以來總想拍到一幅落日的照片,這個愿望在深秋時節終于如愿以償了。那天我不知穿越了多少山嶺溝壑,荊棘叢林,終于在無邊的衰草中守望到了那美麗的落日。按下快門,一幅荒原落日的圖像便攝入了相機的內存,方寸天地,無限意蘊,落日留下我紛繁心緒的全部意蘊。
當我放松四肢,收起相機時,一輪渾圓的紅日緩緩滑下了地平線,我還沒有來得及與它說聲再見,漫天的晚霞眨眼便已隱退。仰望頭頂。一群歸巢的鴉雀匆匆掠過,荒野中隱約傳來野獸的嗥叫聲。
我發現問題有點嚴重是在夜幕降臨的一瞬,當時我在背包里反復尋找了三四遍,確認手電筒沒有帶來,小型野外應急燈也因長時間沒有使用,電池早就失效。夜色與我的恐慌一同濃密起來,我不知自己該如何走出這片荒原。迎面而來的夜風劈頭蓋臉。頗有穿透力地在我臉上刮過,夜色抉云襄霧從四野、從頭頂步步襲來,我只能憑著印象朝前行進。原野上坑洼不平,我高一腳低一腳,跌跌撞撞地走著,幾個小時過去我發現自己在原地旋轉,始終沒能走出這片荒原。野獸的叫聲更急切了,我感覺到了周身的寒意,無邊的荒野中,多想燃起一堆篝火來獲取一點溫暖,來消除內心的恐懼,因為不吸煙。所以我身上從不帶火機和火柴。沒有火種,只能束手無策,處在電子數字時代,一旦失去物質條件的支撐,現代人生存的能力還比不上鉆木取火的遠古人。
就在我有點絕望的時候,發現身后不遠處有一人影在緩緩行走,我當時欣喜若狂,真是神靈的降臨,幾乎眼淚都快要出來了。我朝著行人飛奔而去,夜色里讓我驚呆了。原來在荒野中夜行的是一個拄著竹棍的瞎子,一位盲人。對于一瞎子,我當然不會抱什么希望,因此,我從興奮的峰頂立刻跌落到失望的深谷。一個瞎子,在無邊的暗夜,行走于荒原中,這應該是一組詩歌的意象,但現實里真的就讓我碰見了。我站在一叢荒草中,只能沉默不語,瞎子從聲音里準確地判斷到我已站立在他的面前。他對我說,你迷路了吧?別緊張,跟著我你就能走出去……
瞎子用如此自信的話語對我說,真讓人有點震驚。瞎子見我沉默著,知道我心存疑慮,無邊的黑夜里一個明眼人也寸步難行,何況一個兩眼漆黑的瞎子!瞎子接著又說,放心吧!我盡管雙目不便,但世界在我心里是亮堂堂的,這條路有多少溝壑坑洼都印在我腦子里,在我們瞎子的眼里沒有白天和黑夜之分,只要心里亮堂,不管何時何地都一樣。你緊隨我抬腿邁步,保證平安到達。說完瞎子把一根竹棍伸了過來,示意我緊握竹棍,另一根竹棍在不停地探路。在瞎子的引領下,我跟隨著他的腳步的節奏,一起一落,果然走得十分平穩順暢。
不一會便來到一片坡地,進入了樹林,頭頂的樹尖上有夜鳥在斷斷續續地鳴叫,四周黑壓壓的大山像一只大鐵桶向我們撲來,人在桶底,仰望此時的天空,天也只不過巴掌大的一塊,隱約能看到一兩顆星星在高遠而又虛幻的天幕中閃爍。路開始陡峭起來,我感覺雙腿明顯吃力起來。路面也更不平坦了,路中間被雨水沖刷出一條深深的槽溝,路兩邊形成龜背狀,腳落在上邊很滑,我兩次幾乎摔倒了,而瞎子卻回過頭來攙扶我。我見自己這副模樣真是慚愧,一個四肢健全、雙眼明亮的人,此時在無邊的黑夜里竟要依靠一個瞎子來牽引指點,來明辨方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真不知誰是弱者。面對此景,就是再能言善辯者也會變得啞口無言。黑暗里我把雙眼瞪得像銅鈴一樣,直瞪得雙眼發脹,頭腦發暈,但依舊是徒勞的,什么也看不見。此時我才明白,在某種特定的環境里瞎子未必不如我們,瞎子對于殘缺的身體早有應對的準備,而我們這種看似沒有后顧之憂的健全人,一旦突遇難關,往往就會驚惶失措,無所適從。對于我們曾經走過地方,留在我們記憶里的全是些浮光掠影,過眼煙云,但瞎子卻不成,他們的心里裝進了山川河流,裝進了日月乾坤。陽光普照乾坤朗朗的時候,我不會明白一個雙目失明的瞎子還有什么過人之處和特異功能,對于他們更多的是不屑一顧,與之同行時準會把他當成一個累贅,但是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我才感覺到世界終于變得徹底公平。盲人不像我們明眼人一樣高昂著頭顱,心不在焉地走路,他們知道,對于一個奔波跋涉者來說,行走是一件最需要用心去做的事情,因此,他們從不敢有絲毫馬虎,從不受制于假象,只相信自己的感覺,信服手中探路的棍子。
穿過長長的山道后,當月掛中天的時候,瞎子終于把我送到了燈火通明的小鎮。燈光下讓人豁然開朗,神經松弛。摸索在暗里之中才知道,光明是多么令人向往的景況。誘惑著人不停地追尋。
回到城里好幾天我都沒有緩過勁來,晚上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突然一驚一乍地,身上發冷,像感冒了,又像是受了驚嚇。休息了兩天,還是不見好轉,本不愛吃藥的我,只好到樓對面的藥店去買點藥。藥店在街對面,我在丁字路口上等待著綠燈,這個路口的紅綠燈設置得很不規范。行人抱怨已久,亮紅燈的時間要比亮綠燈的時間長幾倍。焦急的行人不免反復用手按動著綠燈的按鈕。可是按鈕已經失靈。本來這個路口的車流量就大,馬路又寬,中間并無緩沖帶,步子稍微遲緩的人,往往才走一半燈就變了,所以這個路口常常上演人車搶道的險劇。綠燈終于亮了,行人一窩蜂似的一擁而上??粗S燈開始閃爍了,我幾乎是小跑著才算過完了馬路,完成了驚惶失措的街道穿越。當我過完馬路,發現一位盲人站在馬路中央,被穿梭的車輛包圍。盲人非常驚慌,手中的棍子左點右戳,但是汽車沒有絲毫的禮讓之意,在盲人的跟前鳴著喇叭,疾馳而過。盲人也有點慌了,竟然朝疾奔的車輛前走去,我發現車子將要撞上盲人了??吹竭@個場面我好像被人在腦門上猛拍了一掌,沒有絲毫的遲疑,我飛奔而去,一些迎面駛來的車輛只好緊急剎車,尖銳的剎車聲如野狼一樣嗥叫,司機的咒罵聲響成一片,我不顧一切緊緊抱住了驚慌萬狀的盲人。
藥 引
太陽一臉酡紅地爬上山頂,露水便裹著白袍逃離了村莊。我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邁出大門,陽光炫目,無邊無際地散落在我的頭頂,我感到雙目刺痛。母親半夜突發急病,不省人事,嚇得全家一宿未眠。
正是春末夏初的天氣,陽光明媚,楊柳婀娜,田野上碧綠的秧苗在農人的身后緞子一樣忽閃忽閃,一些整好的空田,蓄著滿滿的清水,好像一塊倒掛在大地上的銀鏡。輕風徐來,蕩起一層漣漪,我禁不住用手揉了揉發脹的雙眼。春插已經結束,農忙剛過,春陽下農人的動作似乎變得有點兒倦怠了。
我沿著一丘丘的水田向前急行,水中游蕩著密密麻麻的蝌蚪,昨晚我清晰地聽到此起彼伏的蛙鼓在田野上響起,第一次知道春天的夜晚比白天喧鬧得多。
母親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我手里緊緊攥著9張發毛的10元面值的紙幣,當時我不明白這些花花綠綠的紙幣為何能有如此巨大的魔力,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人不對它感興趣,不對它低頭落眼,喜笑顏開。這些紙幣在家里人的口袋里很難久留,一眨眼就到鎮上人的腰包里去了。這東西現在仍就攥在我手中,感覺也沒啥特殊。但是怎么就如此艱難地才能進入家里人的口袋呢?有時近在咫尺,但卻遠過十萬八千里。人一生就被這些花紙騙來騙去。跟著它左右搖擺,伴著它喜怒哀樂,沖沖撞撞,奔波于人世間。走在長街鬧市上,有了它你想買什么便能買什么。紙幣還帶著父親的汗臭氣和煙草味,這是家里最大面值的紙幣了,在父親兜里存放了很長一段時間。父親抽煙的時候不小心把紙幣露出了來,我們曾看見過這筆使全家人興奮的財富。父親在采石場采石,經過一個多月餐風露宿的努力,而且一條腿險些被石頭壓斷,最后這幾張皺皺巴巴破破爛爛的紙幣才艱難地揣進父親兜里。父親腿負了傷,現在還未痊愈。
父親覺得家里就像一個無底的空洞,有一百個理由可以輕易消耗掉這些紙幣:要買化肥、種子,要買豬苗、蠶種……也許要買的東西實在太多,父親才覺得無從下手,才感到左右為難。這些紙幣好像是一塊誘人的面包,勾起了父親無窮無盡的食欲,就如一個饑腸轆轆者遇到了一大堆無法嘗到的美食,這種食欲的煎熬比饑餓還更加讓人痛苦。父親決定要將這點錢花在最重要的點子上,好鋼應該用在刀刃上。但刀刃在哪?吃喝拉撒,遍地都是刀刃?,F在真正的刀刃終于出現了,母親突患重病。
老中醫是寅卯時分被請到家里來的,他給母親把了脈,只見他幾根干瘦的指頭在母親的脈門上焦慮地摸索著。然后在藥單上寫了幾味中藥,末了在藥單的下方用毛筆重重地注明了一下藥引:麝香5克。老中醫與父親耳語了幾句,我隱隱約約地聽到是說這藥很貴,到藥店抓藥時要多帶些錢去,另外說母親服了這劑藥如果見好他會再來復單,如果……
我來到鎮上選了一家最大的中藥鋪,老遠就能聞到一股中藥的氣味。過道上堆滿了從我們山里收來的紫蘇、薄荷、金銀花、蛇蛻、龜板、白花茵陳、鉤藤、茯苓、魚腥草、夏枯草、車前草、金櫻子、山梔子、枇杷葉、益母草、生地、麥冬、一見喜等等。這些藥我都認得,而且跟爺爺還上山去采過,記得我還為這些婀娜多姿的中藥名而驚嘆!覺得中藥名比山里女人的名字好聽得多。這些藥是山里人采來賣給藥鋪老板的,當時只換回一些零碎的小錢,現在我們又要從藥鋪老板這兒把它買回去,卻要動用家里所有的積蓄,因為價格比收購時貴了好幾倍。我不理解,問過爺爺,為何我們自己不知道留些中藥下來備用?爺爺說:“藥不過樟樹不靈?!敝兴幨亲钪v究炮制的,藥都樟樹就是以炮制藥材而聞名于世。
我把藥單遞上,老板架上老花眼鏡。在藥單上掃了一眼。然后跟我說:“崽俚,你這單子我們這兒少一味藥。”我問:“少一味啥藥?”老板答:“就少一味藥引?!蔽矣謫枺骸澳钦k?”老板又答:“你去下街頭的徐記藥店問問吧。”我拿著藥單急匆匆往下街頭徐記藥店趕。
我在徐記藥店把藥單遞了上去,老板看后也說少了藥引,問我別的藥是否就在這兒買?我說沒有藥引能行嗎?老板說:“沒有也行,如果非要不可的話,我們下午就到貨,這麝香是很貴的!”
我決定等到下午,便到街上去看看。剛一出門,就發現一大堆人圍著一個攤子,我也擠進去看了看,原來是一個賣雪糕冰棒的。這個時節竟有賣雪糕的,我有點驚奇!一想到雪糕、冰棒這些冷飲就有點流口水,就有點邁不動步。多少次做夢也在想著吃這玩意,我如此想吃雪糕并非嘴饞,而是有一種暗疾在身,這種暗疾曾讓我十分痛苦,母親因此還帶我去看過不少醫生,但終究未能見效。每年春天開始,我就整宿整宿地發著陰燒,這種燒灼的感覺從內往外散發,從腹腔到喉嚨,嘴巴都有一種燒灼感。醫生無數次用體溫表給我測量,體溫卻完全正常,吃了一些不知名的藥片,偏方,但這種燒灼感就是陰魂不散,依然存在,讓我痛苦。一位老中醫曾給我診過脈,他說這是“陰燒癥”,要吃10個產婦的新鮮胎盤。別說吃10個,就是一想到那東西我就惡心,再加上這玩意也不容易得手,產婦的家人看管得特嚴,所以我這燒灼癥也就只有繼續折磨著我。也許我這燒灼癥沒有什么致命性,盡管我每天還是照樣難受,但是父母他們已從幾年前焦慮中慢慢平淡下來了,反應已經比當初麻木許多,如不是我隔一段時間就提起一下,好像他們都快把這事給忘了。是啊!病生在自己身上,其他人不可能那樣真切地去感受。人有病,天知否?有時候這種燒灼感實在難受,我甚至有過跳河或點火自焚的念頭,當然這些想法在我眼前一閃即逝,父母從未感覺到。
每次發燒我就想著冰塊、雪糕。今天機會終于來了,我在雪糕攤前徘徊著,橐橐的腳步聲沒能引起任何人注意,想著出門前父親反復叮囑的話,讓我的思緒飛向了記憶的深處。
想著我們曾經佩服的狗娃,想著狗娃給家里買煤油的事:狗娃爹有一次生病,發著高燒,躺在家里十分難受,沒一點胃口。正是三伏天,屋外的楊樹上蟬聲此起彼伏,狗娃爹給了狗娃兩毛錢,讓狗娃去河背街上的冷飲部買一瓶冰水來喝。狗娃風快地跑去買了,火樣的毒日里狗娃抱著一瓶冰水,口中卻流著饞涎,他走到半路上,實在忍不住冰水的誘惑,于是打開瓶蓋喝了一口,就是這一口,讓狗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不一會,一瓶又甜又涼的冰水就快底朝天了。狗娃此時才發現事情有些嚴重了,于是一下子變得恐懼和驚慌起來。怎么辦呢?這可怎么辦?就在這時,狗娃竟靈感勃發,雙眼一亮,想到了樟樹下的那口冬暖夏涼的泉井。狗娃抱著滿滿的一瓶泉井水回來了,因為冰水也是白色的,狗娃爹當時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接過冰水,急不可耐地往嘴里倒,可是只喝一口就大罵起來,狗娃當時嚇了一大跳,心都幾乎到嗓子眼了,以為被爹發現了破綻,誰知狗娃爹卻說:“人真是不能生病吶!高燒后就連喝口冰水也像白水一樣,識不出個味道……”狗娃這次有驚無險,簡單的騙術成功了。但后來的一次卻沒有這么幸運了,徹底露餡了。這一次是家里讓狗娃提著油瓶去買一斤煤油,一斤煤油四毛錢,狗娃買煤油時看到貨柜上五顏六色的冬豆糖,實在想吃,一毛錢十個,他毫不猶豫買了兩毛錢。冬豆轉眼就吃完了,但手上只剩下兩毛錢了,兩毛錢只能買回半斤煤油,狗娃這次好像是胸有成竹了,買了半斤煤油,然后便故伎重演,在路上用水將煤油瓶灌滿,然后回了家。水和煤油是混不到一塊的,晚上的油燈怎么也點不著,好不容易點著了,火只跳躍了一下,很快又熄滅了。這天晚上家里正要揀油茶籽,這一來,爹媽便知道狗娃有詐。于是兩人同時發火了。狗娃哪見過這個陣勢,只好如實招供了。父親一氣之下,把狗娃趕出了門。狗娃蜷縮在屋檐下過了大半宿,他看到山村里亮著如豆的燈光,最后又一一熄滅了,此時母親才悄悄地讓他進屋。從此往后家里再也沒讓狗娃單獨去買過任何東西。對于一個有著無數夢想、身心尚未成型的孩子來說,這一招無疑是給他判了死刑,就這樣永遠也抵達不到隱藏在小聰明之后的大智慧了。在童稚的心里,誘人的美食就如抵達未來幸福的藥引,讓世界充滿不盡的期待。我后來回想,就是那些誘人的冷飲,讓一個貧病交加的窮苦少年至今口齒留香,讓我對未來充滿了期待,讓我產生了勇氣面對未來。
我猶豫再三。最后欲望的潮水還是漫過了理智的堤壩,掏錢買了一塊雪糕,只三兩口就咽下了肚,此時還意猶未盡,于是吃完一塊又來一塊,有芝麻的、有綠豆的、有紅棗的……一口氣把這些冰冷的玩意吞了下去。春陽暖暖地照著,我感到從內到外一種少有的舒爽,想著自由花錢的日子真是幸福。轉眼就是下午了,我想家里肯定著急了,于是跑進藥店去抓藥。算盤一響,老板告訴我一共需要89元,而此時我的手上只剩82元錢了,怎么辦?我自作主張只好取消了藥引。
我把藥提回來時,心里七上八下的,一路上老擔心會被父親發現,最后心生一計,找出一種藥,用紙包成一個小包,把它當成是藥引。
藥在火上煎著。我的心也在火上煎著。我祈求菩薩保佑,這藥吃著可要顯靈,要讓母親的病立即好起來。藥服下了,一家人都在盼望著母親病情的好轉。夜已深了,我晚飯一點也吃不下,母親在床上氣息奄奄的樣子,我只覺得身上陣陣發冷,屋子里好像寒氣逼人。也許是因為接連吃了幾個雪糕,把腸胃凍僵了,現在正在抽搐著。半夜后我實在支撐不住了,渾身透骨的冰涼,說話也有點兒艴鼻,我不知不覺就這樣昏睡過去了,下半夜我被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哭聲驚醒了,原來母親已經走了。姐姐和姐夫他們正跪在地上燒著紙錢,哭聲里我覺得房梁也變得敲斜傾圮了,我被這突來的死亡嚇呆了,老半天我還以為自己在夢中,睜開眼,發現這是事實時,我便開始抱頭痛哭起來了。
后來有關一切經過都被父親知道了,父親一直不肯原諒我,他后悔自己鈐束不嚴,在他眼里我這是一種變相的戕親弒母行為,他認為如果當初有麝香作為藥引,母親也許就不會離開我們,就能起死回生。而奇怪的是,安葬完母親,我發現一直困擾自己的燒灼感消失了。
我背著這個沉重的債務,躲在親情的背后哭泣,我不能寬恕自己因為某種誘惑和自私而犯下了彌天大錯,面對維系生命的藥引競說誑語,為了這筆陳年老賬,為了弄清楚這個困擾我的問題,后來的若干年里我查找了不少資料,研讀了諸藥藥性,此類最寒,犀角解乎心熱,羚羊清乎肺肝……尋訪過不少老中醫,老郎中,老專家,但是均沒有得到一個準確的答案,讓人慚恧。只有一點,母親是患心肌梗塞而死的,這種病癥究競麝香能否救治,真有回天之力?我不得而知。我總覺得中醫的確有一種奇妙的玄術,其配伍組合,分量因時而異,因病而異。從扁鵲、華佗到張仲景的《內經》、《傷寒論》到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詮釋著藥理之外的因果,藥引是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東西,這個演變的過程簡單時如一盆清水,復雜時似墜萬丈云霧。那一大包之外的一小包是一種藥效的亢奮,還是一種魔力的牽引?一大包的藥,依靠一小包去指點,這是一個密令,一個關乎人生的隱喻。一個生命的航標。——而一味藥引,記錄了我童年的痛和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