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犯的人格雕塑

在周浦監獄的高墻電網下，有一塊點綴著各種雕塑動物的草坪。它們中有蹀躞綠茵，姿態各異的梅花鹿，有閑憩信步、左右顧盼的羊群，還有嬉戲草叢的兔子和展翅欲飛的天鵝，當然，最吸引眼球的是那傲居高處雄視一切的獬豸，因為，它代表著司法公正，顯示著一種凜然的權威和不可侵犯的尊嚴。這里的寧靜祥和與肅穆威嚴在洋溢著春天氣息的草坪上相互交融，動靜結合，成了監獄內難得一見的景觀。

他因賭輸了錢而去詐騙被送進監獄

這些雕塑作品出自誰的手筆？初來乍到的人，常常會發出這樣的疑問。“是這里的犯人蔡惠康的手筆，”陪同采訪的監獄警官告訴筆者。而走進監獄采訪的筆者更發現這些栩栩如生的雕塑背后，有著一則不尋常的故事。

在上海的南郊一個叫做三墩的地方，有一戶蔡姓人家，因為家傳雕塑手藝而聞名千里。據說，上海的玉佛禪寺和龍華古寺里的許多菩薩都出自蔡氏家人之手，就連先前周浦古鎮上的玄雪亭也是由蔡氏家族一手造就。

蔡惠康從小就在這種嫡傳的雕塑氛圍里熏染，跟著長輩走南闖北練就了一套好手藝。隨著改革開放的天時地利，蔡惠康憑著本事和吃苦耐勞的精神，逐漸累聚起了幾十萬元的資金，房子也蓋起來了，老婆也娶上了，不久兒子呱呱墜地，有人說，蔡家上代積了陰德，所以上天有眼給回報，日子越過越火。蔡惠康在眾人羨慕的眼光里來來往往，自己也感到風光無比。

然而，過上了好日子的蔡惠康卻在無聊中迷上了麻將，所謂“白砂在涅，與之俱黑”，蔡惠康逐漸浸染其中而不能自拔。結果，蔡惠康辛辛苦苦賺來的幾十萬元在牌桌上被賭友們瓜分，想到原本屬于自己的那些巨款竟然在“小來來中”付諸東流。他想退出“江湖”，但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誘惑如同魔禮紅的攝魂傘，鬼使神差般地驅使他一次次來到牌桌上，于是，他寧可借債還是坐到了賭桌上。

“收手”成了他的口頭語，哄他的妻子、母親，后來連他自己也不信自己的話了。為了償還賭債，原本厚道的他，開始出賣誠信，厚顏無恥地招搖撞騙，拆東墻補西墻。最終因詐騙罪被判了五年。一雙本應在藝術天地里大有作為的手，拷在了冰冷而堅硬的銬子里，蔡惠康在追悔和哀嘆中走進了周浦監獄的黑色鐵門。

雕塑挽救了他沉淪的靈魂

在蔡惠康的眼中，那扇黑色的大鐵門把世界分隔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天地，自由隨著訇然的聲響離他遠去，他感到一種巨大的精神失重，腦子里一片空白。“剛到監獄，靈魂好像不附在身上，隊長叫干啥就干啥，撥一撥，動一動，不撥就不動。”蔡惠康回憶剛來的時候自己的神態不無感慨。“當時，他有空坐下來，總是失神地看定一個地方，其眼神分明是熟視無睹，他把自己稱作行尸走肉。”主管警官介紹說。

考慮到他有一技之長，分監區的主管干警找他談了一次話，才撞醒了他渾渾噩噩的頭腦。他清晰地記得那次談話的內容：“……雕塑是一門高雅的藝術，有著悠久而璀璨的歷史。我國河西走廊，南北絲綢之路，以及北京、長安、開封、洛陽、南京、敦煌、大同等古都和重鎮都留下了煌煌作品，那是一部立體史詩，是前人聰明智慧的結晶，中外文化交流的痕跡。你能繼承這個瑰寶是人生莫大的榮幸，你能立足其間是命運的最佳安排。你應當珍惜，更應當振作起來。俗話說，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你的手藝荒廢久了，本該提雕塑刀的手，摸上了不該摸的麻將，導致了傾家蕩產身陷大墻。這是你人生的敗筆，要牢牢記取。你還年輕，回首還有錦繡路。從今往后，監獄為你提供材料、場所，希望你在為美化監獄的同時，重塑你的靈魂。……”

語重心長的談話，使蔡惠康如醍醐灌頂，幡然醒悟，他想起了當時跟著外公在龍華寺塑造神像的情景。那時，他懷著一種十分虔誠的心情，一刀一刀地鏤刻著，從不懈怠，從此打下了他良好的雕刻基礎。他咀嚼著主管干警的話，在無地自容中感到人生的緊迫。他終于邁出了雕琢心靈的第一步。

監獄食堂邊那只振翅欲飛的天鵝是他的第一件作品。名為《欲飛》的天鵝是他對自由的向往和新的追求的起步，亦是心靈的寄托。我們仿佛可以聽到蔡惠康借天鵝之口產生的鳴叫。隨著天鵝的誕生，你總可看到蔡惠康在草坪上忙碌的身影，盛夏的烈日下，他揮汗如雨；隆冬的朔風中，凝神屏息，一絲不茍。他把精力全部投入到了構想和創作中去。連夢境中，也在那塊綠蔭如毯的草地上……

陽光下，他的皮膚像上了油彩般的黑亮，而在蔡惠康的手中，則像變戲法似的走出了一只只鮮活的動物造型。舔食青草的細毛羊，那卷曲的茸毛，幾可亂真，能手可及，引頸長嘶的梅花鹿，其聲宛然，引人遐想……。在這塊囚字形的草坪上，蔡惠康用他辛勤的汗水，在美化監區的同時，為他自身的改造，添上了濃重的一筆；用他的聰明才智，在雕塑百獸的同時，塑造著他新的向往自由的靈魂。

因為有了追求，他理智地對待妻子提出的離婚訴求，隨后，他平靜地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使他沒有想到的是，離了婚的妻子還到監獄里來探望他，送來了生活必需品和慰藉，還曾一起商討孩子的教育和將來。這樣一來，原本沉淀下來的情感又泛起了波瀾，為此，他對于復婚和家庭的重圓抱著充分的信心。

回歸后因家事他請求監獄幫助

生活的確像條河，有時是那么寧靜舒緩，波光瀲滟，有時卻脫韁狂暴，驚濤狂奔，叫人無可捉摸。就在蔡惠康刑釋后的第二周，監獄突然收到了他的求救信和三個求救電話。

原來，蔡惠康滿懷著希望回到了三墩鎮洪波村的家里，面對空蕩蕩的老屋，他滿腹疑惑。原來是離婚的妻子在他刑釋前的夜晚，用拖拉機把家里的東西搬運一空，拉到了娘家。蔡惠康一回到家，看到的是“家徒四壁”，親戚們為他憤憤不平，他頭腦猛地一熱，“欺人太甚！豁出去了！”這個念頭閃電般跳出又迅速縮回去了。因為，他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釋放時監獄警官們的身影和臨別時的叮嚀，他漸漸把幾近沸騰的情緒降了下來。然后，向曾經關押他的監獄掛了電話發了信，尋求緊急幫助。

第二天，狂風大作，暴雨如注，三墩鎮周圍的農田里瓜秧被風連根拔起，在空中飛舞著，而腳下的道路更是泥濘，叫人舉步維艱。周浦監獄的三個警官在風雨中好容易走到了鎮政府綜合治理辦公室。他們向有關領導通報了蔡惠康的具體情況，同時指出：如不及時解決，可能造成械斗。鎮綜治辦也十分重視派出人員隨同警官們一起進了洪波村。

踏進蔡惠康的家，盡管警官們心里有準備，但還是暗暗吃驚，理解了什么叫家徒四壁。室內僅有一只斷了腿的桌子，依在墻上，可桌子中間，卻工整地寫著一首詩，那時蔡惠康離開監獄時警官贈給他的詩：“一生首要是做人，道德法律為準繩，若想一生保平安，心頭常亮紅綠燈。”看到這里，警官們心里一陣激動：教育改造起作用了。

警官們的到來，讓蔡惠康驚喜萬分。特別是在這樣的狂風暴雨下，更讓他感動異常，他忙不迭地到東鄰西舍借凳子，落座以后，村民們聽說監獄的警官們來了，頗感新鮮，因為，在他們的概念中：吃過官司后，監獄是不會再管或者說是幫助你的，如今，監獄方面聽說蔡惠康家里有事，及時出手前來了解情況，這真是聞所未聞啊！

所以，他們紛紛擠進屋子，因為沒有凳子，他們或站或蹲，有的依在墻上，然后，爭先恐后地介紹著蔡惠康離異妻子的反常舉動，臨了，總要加上諸如“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之類的評語。趁著村民們講話的空隙，鐘警官插話了：“今天，我們受蔡惠康的邀請，以及監獄領導的委派來到這里，還得到了三墩鎮綜治辦的協助，一起來解決發生在蔡惠康家的事。”開場白之后，鐘警官首先肯定了蔡惠康的做法。在矛盾無法解決的情況下，他沒有貿然行事，而是冷靜地有理有節有序地處理問題：“這說明他有了法制觀念，這一點，在法治社會中是十分重要和可貴的。”緊接著，警官們就蔡惠康家的現狀與鎮司法所、綜治辦一起協商，制定了可行的解決辦法。

出洪波村的村頭，鐘警官回首望去，蔡惠康還在揚手目送，心頭不禁涌起了一陣感嘆，臨出大墻前的那次談話和鏡頭又推到了眼前。那是他離刑釋還有三天的一個下午，鐘警官把他叫到了辦公室，可能是馬上就要離開監獄的緣故，他遏止不住內心的喜悅，眼里溢滿高興。

“祝賀你，馬上要跟親人團聚了，都準備好了吧？”“隊長，謝謝，我都準備好了，你放心吧。”他一邊點頭一邊喜笑顏開地說：“隊長講的話我會記牢的，官司不會白吃。”

“好，有你這句話，我也放心了，古人說，說一丈比不上做一尺。我希望你能真正做到言行一致。今天送你兩首詩。當你手癢難耐時讀一讀，第一首《戒賭詩》：‘貝者是人不是人，只因今貝起禍根，有朝一日分貝了，到頭成了貝戎人。’”鐘警官頓了一頓又說道：“第二首是我寫的，望你記在心里，‘一生首要是做人，道德法律為準繩，若想一生保平安，心頭常亮紅綠燈，’遇事要頭腦冷靜，千萬不要沖動……”蔡惠康忙不迭地拿起筆和紙記了起來，一筆一畫，十分認真，邊寫邊念，臨出門時，還在念念有詞。

今天，這第二首詩派上用場了，蔡惠康在大墻內通過教育改造和發揮自己的特長獲得了心靈上的慰藉，又通過監獄警官送給他的臨別贈言避免了一起突發事件，某種意義上說：他通過雕塑完善了人格，把自己留在了大墻外。

如今，蔡惠康在一家公墓內從事雕塑工作，他的特長在一個特殊的領域內得到了充分的發揮，“是監獄里的教育和雕塑完善了我的人格”，他凝望著家門口的那條清清小河說。■

編輯：劉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