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謂“洪洞效應”之下,我們感嘆的并不是“無好人”,而是“無人”。仍然是張鳴教授那發人深省的追問:“這個世界上的人,哪兒去了?”在心理學領域,盡人皆知“斯德哥爾摩效應”,被綁架者同情綁匪,甚至身心相許;而集體感染“退化綜合征”(E·弗洛姆語)的“洪洞效應”原不限于害人者與被害者朝夕共處的極端情境,在這里沒有同情只有冷漠,也談不上身心相許,但彼此都是沉默的看客。
辛艷華,一位普通母親,她的出現在這樣的時刻有著特殊的意義。她說:“我所做的一切,純粹出于感恩和正義。”當她把自己的侄子領回家,驚悉關于黑磚窯的種種駭人情節,“披頭長發,目光呆滯,渾身遍布淤青和化膿創面”的小孩站在她面前,親身證實著黑幕的真相,她決定投身這一解救行動之中。“一方面是出于感恩,另一方面出于作為母親的良知。”在這個世界上,她更看重“良知”,更看重那些只屬于“人”的東西。綜合幾位家長手中的名單,她在網絡上發出了求助公開信。可是此后的追查使她不得不選擇暫避。“我會堅守我的執著,因為我是母親,自認為是一烈性女子。”在暫避期間,辛艷華給記者發去了這樣的短信。“出于感恩和正義”行事的人,身體中存在著對于“退化綜合征”的抗體,她血液中涌動的“烈性”,正是“退化綜合征”患者們所缺失的珍稀之物。經歷了明清時代文明衰落的歷史,再加上20世紀的獨特而綿長的苦難,我們往往變得膽怯、虛偽,沒有基本的生命敏感,缺少愛。而辛艷華的“感恩和正義”都是出于心底真摯的愛。愛,在人本心理學看來,是真正的精神健康的標志,魯迅先生所說的“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就是這種健康的精神境界的寫照。因為那些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奴工”都與自己相關,而不僅僅是自己的侄子,所以辛艷華才選擇說出真相。真實的愛必然會導致挺身而出,保護自己所愛的人,這樣的愛和憤怒是需要勇氣的。
真正的“人”會像辛艷華那樣直面真相,內心開放,襟懷坦白,相信自我,言行如一。而“退化綜合征”患者們內心封閉,性情陰暗,自我懷疑,口是心非。他們選擇逃避真相。笑蜀先生在《追問真相,哪怕天塌下來》中說;“真相中有著社會病態的全部DNA,真相攸關每個人的生命權利,攸關社會的集體福祉。對真相的追問和追索理所當然地高于一切,高于所有的部門利益和個人利益,高于所有的官場潛規則。最可怕的則是對真相的恐懼。但不能不承認,對真相的這種恐懼仍在很大程度上起作用。”實際上“對真相的恐懼”是所有“社會病態”中最嚴重的。愛的反義詞不是仇恨而是恐懼。恐懼和逃避本身就說明了真相本身的嚴酷性。遠的不說,張志堅轉貼揭露鄭筱萸的網文被刑事拘留,無辜坐牢十個月;吳幼明身為交警揭露本部門罰款內幕終遭辭退,理由是“公安機關是紀律部隊”;李文娟舉報所在國稅局的違法違規行為反被勞動教養,留下“保全自己,把孩子培養成人吧”的遺言……善良而脆弱的人們一次次為之而深感無助和心寒。此時此地,已遠不能用那些在常態的社會環境模型下生效的心理規律來衡量人的反應機制。
在陰郁的氛圍里難以培育真正的“人”,我們內心深處的歷史烙印將我們牢牢束縛在一種不理想的生活之中。在強大的恐懼中,人很容易選擇自欺,認為這一切都還過得去,至少比從前某些時候強得多;同樣,人也容易被深重的自卑感所控制,認為“每個人的生命權利”和“社會的集體福祉”都是由特定的另一些人所決定的,而不可能是由自己所決定的。但問題是,這種病態的文化心理結構根本不可能是可持續的,“洪洞效應”倘不加救治,會迅速蔓延和演化為物種之癌,最后的結局如何,可想而知。
辛艷華是幸運的,種種陰差陽錯使得高貴的“感恩和正義”沒有在燥熱的夏日里被草草扼殺。辛艷華的行動證明,作為一位真正的“人”,她沒有喪失愛與憤怒的能力。她的行動也證明了保持真實的愛與憤怒是可能的。對于真正的“人”而言,恐懼是挑戰更是激勵。所有真相中最重要的真相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具有成就為真正的“人”的一切潛質和可能。向前邁一步,創造性地回應這真實的世界吧!以我們微小而有力的行動來喚醒內心愛和憤怒的能力。■
編輯:盧勁杉
新聞事件
據《南方周末》:山西黑磚窯事件的揭開,得益于一位32歲的鄭州母親辛艷華。她的侄子僅16歲,被從鄭州拐賣到山西永濟縣的黑磚窯。孩子被解救回家后,辛艷華決定為解救其他孩子盡些綿薄之力。6月6日晚,大河網首現《400位父親泣血呼救:誰來救救我們的孩子?》,點擊數以十萬計,并得到高層關注。14天后,第二封求助信《尋子無果,400位父親再次聯名》被公開披露。